士會與郤克共事三年,兩人一將一佐,郤克的脾氣,他是相當瞭解。郤氏跟先氏、趙氏一樣,發家很早,家族勢力雄厚。郤克竟然提出要用親兵出戰對抗齊國,可見郤氏的實力。
當時的齊國,雖已不復齊桓公稱霸時的風光,畢竟是與晉、秦、楚齊名的四個大國。郤克提出這樣的要求,可見志在必戰。
經過仔細思量,士會果斷退出卿位。這樣一來,郤克便能順位升至中軍將,他的權勢更盛,其志必定會達成。
士會做出決定後,曾對兒子說過這樣一番話:“燮兒啊,我聽聞,喜怒很少合於禮法,違背禮義的卻很多。《詩》曰:“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如祉,亂庶遄已。”
“君子的喜怒,要麼用來阻止禍亂,要麼,必定增加禍患。郤子可能是想借攻打齊國阻止禍亂也未可知。如果不是,恐怕適得其反。我只有退出,以逞他志,才能解除禍亂。將來,你要跟隨幾位卿大夫,務必恭敬從事。”
依照士會的推斷,如果郤克的怒氣得以宣泄,如願對齊開戰,能從齊國討到便宜,算立了功又報了私仇。如果一味阻撓,說不定他大爲不滿,在國內製造禍端,造成內部混亂。以當時晉國的處境,那是大大的不利。
如果士會不退出,身爲中軍將,戰或不戰必定要問他的意見。他勢必會被裹挾進去,進退兩難。還不如主動退位,避離禍難。郤克任職中軍將,讓他直接和國君對話,伐齊與否,他們定奪就好。
郤克執政後,經過不懈努力,景公終於鬆口,討齊之役最終成行。
公元前591年春,晉景公與衛國的太子臧共同發兵進攻齊國。兩國來勢洶洶,很快到達陽穀。齊國慌作一團,齊頃公提出和談。並與晉景公約好,在繒地會見,兩國訂立盟約。盟約之外,齊國還派公子彊在晉國做人質。目的已達,晉軍打道回府。
夏季,深受齊國困擾的魯國,派使者到楚國請求出兵,進攻齊國。很不巧,楚莊王去世,楚軍無法出兵,魯國只得作罷。
齊國不復齊桓公時的風采,化身爲機會主義者。晉、楚、秦三國相互牽制,中原暫時無事。於是,齊國就近小動作頻頻,對鄰國魯國侵擾不斷。爲此,魯國不勝其苦。
公元前589年,齊國再次對魯國發難。衛國作爲友好鄰邦,義不容辭派兵支援。齊國畢竟仍是大國,魯、衛加起來也未必是齊國的對手。於是魯、衛兩國都派出使者向晉國救援,郤克負責接待來使。
此時,無需郤克煽風點火,晉景公也坐不住了。前有齊國侮辱晉國使者,拒絕與晉國聯盟。中間,一度達成短暫共識,握有齊國質子在手。如今,齊國冒犯的又是晉國的忠實擁躉——魯衛兩國。舊恨新仇一起算,景公決定派兵討伐齊國,並派八百乘給到郤克。郤克任主帥,一同出戰的還有——上軍佐士燮、下軍將欒書、司馬韓厥。
六月,晉齊兩軍在鞌地擺開陣勢,史稱“鞌之戰”。
一開始,齊國很自信,頃公下令“滅此朝食”,齊軍大受鼓舞,氣勢如虹。郤克被箭射傷血流不止,韓厥的左右護衛都被殺死,戰況異常激烈。所幸,晉軍衆將並未因傷下陣,軍士受到鼓勵,氣勢蓋過齊國。經過頑強對抗,晉國大勝,齊國兵敗。
雙方討價還價,終於在七月達成共識,兩國在爰婁結盟。齊國歸還魯國的汶陽之國,兩國結爲盟友。
“鞌之戰”的勝利,扭轉了晉國在中原的被動不利局面。齊國由楚國的盟友轉變爲晉國的盟友,晉國東面的威脅解除,楚國的壓力增大。
這也意味著,“邲之戰”後,楚國在中原的優勢被削弱。再加上,一代名臣孫叔敖和雄心勃勃的楚莊王相繼離世,楚國的霸業初露疲態。晉國復霸的機率則緩緩上升。
戰爭結束的次年,齊頃公親自朝晉,成爲晉國的鐵桿盟友。此舉預示著,一度被楚國奪走的中原霸主之位,有重新迴歸晉國之勢。
郤克主戰的動機,源自報仇私怨,卻歪打正著令晉國藉機回覆了霸主威風,功勞不可謂不大。“邲之戰”失利的陰霾一掃而光,晉景公大喜過望。不久,便提出“恩及卿族”——實行軍制改革,將三軍六卿擴充爲六軍十二卿。
要知道,周天子才設六軍。諸侯向來只有三軍,小國甚至只有一兩軍。由此可見,景公確實是“龍顏”大悅,迫不及待想要昭告天下,自己是何等英明神勇。
擴軍之後,卿位也相應擴容一倍。哪些人入圍,郤克的意見顯然最被看重。
郤氏與趙氏交好,郤克和趙朔又是知交。趙朔已離世兩年,他的兒子仍年幼,無法繼承卿位。顯然,郤克是個重情義的人,趙同已入卿在前,他又親自舉薦趙括、趙旃入卿。
經過擴軍,十二卿的名單如下:
中軍將:郤克 中軍佐:智首
上軍將:荀庚(中行氏) 上軍佐:士燮
下軍將:欒書 下軍佐:趙同
新中軍將:韓厥 新中軍佐:趙括
新上軍將:鞏朔(士氏族人) 新上軍佐:韓穿
新下軍將:荀騅(荀氏別支) 新下軍佐:趙旃
十二個席位中,荀氏(包括中行氏、智氏,荀氏別支,他們是兄弟,暫歸一家)和趙氏均是三席,並列第一。韓氏和士氏各兩席,排名緊隨其後。郤氏和欒氏各一席,排在最末。
趙氏位居第一,可見郤克對趙家的眷顧。郤氏家大人多,卻未提拔一人入卿。可知郤克雖難免霸道強勢,有時甚至倔強無禮,卻是個知恩圖報之人。趙盾故去多年,趙朔又早逝。嫡系退場,照理旁枝再難上位。郤克有心提拔,可見對早亡故友的情深義重。
後來,他超拔欒書,難免有私相授受的嫌疑。然而,依照他對趙氏舉薦的邏輯,也可能是,他對這位十年無人提拔的摯友非常同情和憐憫。他認可欒書的才華,二人又惺惺相惜,所以,伸出援手提攜。
在景公看來,六軍十二卿的實施即是君恩推及卿族。更多的人進入這份名單,他們都應該感激國君,進而上下一心和諧共處纔對。畢竟,八年前,先氏被滅族,多多少少打擊了衆卿,令到君臣之間生出不少猜忌,破壞了晉國內部的團結。
然而,事與願違。正是這份名單,催生了之後一系列的矛盾,趙氏成了倒黴蛋。
十二席跟六席相比,總人數多了一倍,結果卻難全衆意。從名單來看,多者三席,少者僅一席。跟從前六席的“太公分豬肉,人人有份”相比,無疑是加重了不公平。這種不公平,勢必會加劇卿族的矛盾。這一點,與景公設立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馳。
這次軍制改革,郤克功不可沒。然而,他絕對沒有想到,成就趙氏,在沒有強勢家長的扶持下,登上卿家人數第一的是他,將趙氏拖入深淵,幾乎全軍覆滅的人也出自他手。
“成也郤氏,敗也郤氏”,或可作爲日後總結趙氏慘遭毒手的結語。郤克無意間的籌劃,竟在冥冥之中成爲有形之手,將他昔日的摯友一族推落懸崖,這個結局定是他始料不及的。
正如一場鬧劇爲齊國招來兵禍一樣,聞之只覺荒誕不經,不敢相信。堂堂國君爲何如此傲慢輕浮,將三位地位尊顯的使者當猴子般戲耍?普通人對自己的朋友都不會如此,何況是兩國交往招待上賓?然而,歷史總是如此——驚悚不斷,鬧劇頻出,重複更迭。
甫看到這份名單,根本無法預料,十二卿中人數最少、排名最末的兩家,竟然在不久後的將來,在晉國政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目標竟是他們曾經的至交。
生活總在意料之外,歷史亦難逃窠臼。
郤氏走到郤克這一代,已有四人入卿。就在景公進行軍事改制的第二年,郤克因病去世。去世之前,他將欒書超拔成中軍將。欒書執政的十三年間,郤氏家族更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所以,回顧郤克及其事蹟顯得如此重要。他的成就包括卻並不限於他推動的“鞌之戰”,他在晉國執政期間軍事、政治、外交上的傑作。他走之後,他在世時的舉動仍影響深遠。因爲他的刻意安排,給三個家族的命運打上鏤骨銘心的烙印,纔是最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