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結一個家族的歷史,總會發現一些有趣的現象。
“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對凡夫俗子的要求未免太高。有些是能力有限無法回報,有些是本性遺忘天生薄情故意不報。無論如何,以怨報德肯定是不對的,這一點應該毫無異議。
郤氏卻身體力行,把“以怨報德”詮釋得淋漓盡致。趙同、趙括兩支被滅,郤錡充當了劊子手和幫兇兩個重要的角色。如果沒有他的慫恿協同,僅憑欒書一人,未必能成事。又或者,趙氏的結局未必如此慘烈,或有轉圜餘地。
當然,回看過往,我們都是事後諸葛,只能假設聊以安慰。無論如何,趙氏幾近被滅族,郤氏出過力是毋庸置疑的。
關於郤氏的另外一名貴人,我們留待將來再談。他們之間的故事,精彩程度不輸於此。
晉國朝堂
“三郤”已死,掩埋入土便是了,不曾想,腦洞大開的晉厲公竟別出心裁的設計了這樣一出——
他命人將三人的屍身陳列在朝堂,請諸卿到場觀看。
爲免諸卿太過震驚造成騷動,他特命胥童監視,長魚矯、夷陽五、清沸魋等人領著衛隊在一旁維持秩序。就這樣,士匄、智罃、韓厥、中行偃、欒書一一進入朝堂,逐個依次進出。如果不是朝堂,這情形乍看有點像瞻仰死者遺容。
但是,放在朝堂意義則大相徑庭。這是國君在向羣臣示威——忤逆國君者,下場同此三人!
氣氛是低沉哀婉的,衆卿都低頭不語。死者爲大,不管他們生前如何遭人唾棄,畢竟已經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既然已把人生最寶貴的東西交付,對他們的痛恨譴責、討伐鞭笞就應到此爲止,而不是如此這般羞辱。
更何況,郤氏就算有千萬個不是,有一點值得歷史銘記——從頭到尾,他們沒有任何謀反作亂的行爲。儘管郤錡曾動過這個念頭,終究沒有付諸行動。他們橫行數年,卻落得慘死小人之手,聞之令人唏噓。
他們不算大*奸*大惡,沒有弒君犯上,沒有通敵叛國,更沒有要謀求立新君將現任君主取而代之的心思和舉措。從何而知?經過他們的屍身時,欒書嘴角的冷笑就是佐證。
所謂楚公子告發,不過是欒書以性命要挾,編好說辭讓楚公子去厲公面前指名道姓說郤至通敵。楚公子是俘虜,性命攸關,自然不敢不從。
至於郤至去周王室獻捷,爲何還多此一舉去見了孫周,也是欒書故意撮合。欒書提前寫信給孫周,說郤至很仰慕他,希望到周王室時能與他見上一面。郤至到後,孫周主動邀請郤至,兩人才有了會面。
想要謀立新君的根本就是欒書,鍋卻甩給了郤至。這口鍋設計精巧,尺寸正好,不偏不倚罩在郤至身上,郤至把它扛得穩當當的。
郤氏被殺的原因可歸結爲——妄自尊大,對厲公不敬;通敵叛國;意圖聯合外部勢力將厲公取而代之,有謀反作亂的重大嫌疑。
集權制下的君主就是個受盡父母溺愛任性嬌慣的孩童,偏偏他們還握有不受節制的生殺大權。二者的結合催生了畸形的執政模板——一言不合便要對方人頭落地甚至抄家滅門,是非對錯全憑一時喜好,朝令夕改好大喜功更是奉爲圭臬傳承發揚。
奪厲公寵臣的田地,殺厲公的近臣被解讀爲對厲公不敬,自然是順理成章毫無違和。奴才是國君的臉面,這是身爲奴才的驕傲,也是他們興風作浪的免死金牌。
厲公所謂平衡各方,毫無技術含量。硬生生的損害世家大族的利益,只爲了滿足幾個狐假虎威的奴才的貪慾。表面上是平衡了,其實是激化了內部矛盾,得不償失。
至於後兩項罪名,純屬子虛烏有,憑空捏造。
說起冤假錯案,我們的直覺反應是某個人被冤枉了,便止步於此。然而,更嚴重的後果卻未被提及——錯殺一個好人意味著縱放了一個壞人。執法者以爲已經捉到真兇,於是放鬆警戒防範。風聲過後,壞人還會跳出來,繼續作惡。接下來,會有更多的慘案發生,更多的人受到殘害。這一切的源頭則是——錯判。
厲公在對“三郤”執行死刑的時候,錯判了他們的罪行。這就意味著,意圖謀反作亂心懷叵測的人已逍遙法外。這個人未來或將製造更大的命案,更多的人將會被捲入。
錯判者對此毫不知情,他沉浸在英明果決的自我陶醉中,對危險毫無察覺。然而有一個人覺察到了,並且還採取了行動——他就是厲公旗下最得力的頭號馬仔——胥童。
此時是寒冬十二月。就在半年前,士燮終於得償所願,鬱鬱而終。士燮死後,兒子士匄入卿。
士燮死後,郤氏遇害之前,晉國四軍八卿的排位如下:
中軍將:欒書 中軍佐:郤錡
上軍將:中行偃 上軍佐:韓厥
下軍將:智罃 下軍佐:郤犨
新軍將:郤至 新軍佐:士匄
“三郤”罹難,後來者順位升遷。欒書不變,中行偃升任中軍佐。這二人本是知音密友,如今又分居將佐成爲搭檔。
滅“三郤”的本意是削弱強族,維護君權。眼見新的利益同盟馬上就要成形,再不出手怕是前功盡棄。於是,胥童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在欒書、中行偃走出大殿離開宮門之前,命人將兩人扣押。
韓厥、智罃、士匄則順利歸家,毫髮無損。
申時,厲公爲首的寵臣集團召開緊急閉門會議。
“爲何要將欒書和中行偃抓起來?”厲公大驚失色,想不到胥童如此大膽。
“君主稍安勿躁,”胥童不慌不忙道:“當初定計誅殺郤氏,君主可是全力支持?”
“是寡人命令你們採取行動的。”厲公道。
胥童、長魚矯、夷陽五、清沸魋等人商量過後認定,如要強攻,以國君身邊區區八百親兵難敵郤氏一門,惟有智取才有勝算。他們打探到郤氏三人在郤錡府上聚首,決定分頭行動。
胥童、夷陽五率八百衛士隱藏在四周,長魚矯、清沸魋在郤錡門前假裝糾紛。二人以評斷是非爲名,跟隨三人進入內堂,趁三人不備,將其殺死。隨後,守候在門外的胥童夷陽五率衛士將郤錡府中上下屠殺乾淨,再趕往郤犨、郤至的居所,將其妻小家丁消滅殆盡。沒了三位首領,其餘旁支不過是無主的綿羊,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君主可曾記得,爲何要滅郤氏一門?”胥童又問。
“郤氏囂張跋扈,不把寡人放在眼裡,兼有通敵謀反的嫌疑。”
“奴才斗膽猜測,清理郤氏的目的,旨在樹立君主的權威。之所以將三人陳屍,請衆卿觀看,是想借機警告有心人切莫以身試法,否則郤氏便是他們的明日。不知小的可有說對?”
“沒錯。”厲公點頭。
“君主可知,朝堂之中,威脅到君主權威的並未隨著郤氏的消亡不復存在。如果君主就此止步,恐怕後患無窮。”說著,胥童神情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