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昭說完,見溪孟安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擡眸,看到溪孟安竟已經(jīng)轉(zhuǎn)身朝蓮花池的水榭中央走去。
夜幕愈來愈黯,繁星點點的在空中閃爍,月色倒影投射在水波之間,清澄的池中,朗月盈盈,正是賞月賞蓮的好時機,涼風(fēng)在池上縈繞盤旋,偶爾送來幾縷清淡的蓮花香氣飄入水榭之中。
尹昭垂首跟在溪孟安身後,緩緩地從鵝卵石鋪成的小橋上步入水榭,看著溪孟安在軟榻上和衣而臥,有些不明所以。
溪孟安閒適地躺在軟榻上,合上了眼,似是已經(jīng)睡了過去。
過了良久良久,就到尹昭正欲轉(zhuǎn)身離去,溪孟安終於睜眸啓脣,“把瑩給我找來,就現(xiàn)在,我在這兒等她。”
“主子……”尹昭有些遲疑,畢竟瑩從小就跟著主子,他也並不願意因爲(wèi)絕舞讓瑩跟主子鬧僵。但是,主子想了這麼久,應(yīng)該在心裡經(jīng)過了很多的掙扎與鬥爭,既然這樣,恐怕就很難勸主子改變想法。
“不要再爲(wèi)她求情,她犯的錯我無法原諒。”溪孟安閉上眼,表示他不願聽過多的話。而後,他從袖口裡取出一個紙條遞給尹昭,“去魅門找這個人,這個人會幫你拿到解藥。”
“凝魂露的解藥?”尹昭說著將紙展開,頓時怔住,“主子,這個人?!就是魅門的那個眼線?這個人可信麼?!”畢竟在魅門地位這麼高的人,又是曾經(jīng)對聖憶風(fēng)這麼忠心的人,很難不懷疑!
溪孟安望著滿池的蓮花,眼神忽而變得幽遠而惆悵,“她,是我信得過的人。”
尹昭很少見到溪孟安如此的表情,這種只有在回憶過往時纔會出現(xiàn)的眼神讓尹昭隱約間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是,屬下會趕在天亮之前拿到解藥。”明日就是主子與絕舞姑娘成親之日,希望不要再出什麼差錯。
“你來了。”首次,溪孟安在瑩開口之前,首先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氛圍。
“主子。”瑩有些微訝,畢竟,每次彙報任務(wù),若是遇到主子淺息,她都靜靜地在一旁等到主子醒來,而後主動開口。而這次,竟是主子首先開口,突然的轉(zhuǎn)變,讓她有些不安。
聽到瑩的稱呼,溪孟安微微頜首,撐起身,一頭烏髮流泉般滑了下來,露出潔白如玉的頸項,分外動人。
瑩的心跳動了一下,而後尷尬地避開視線。
“從我將你帶回來,已經(jīng)十五年了,時間出得真快……”溪孟安沒有看瑩,而是看著滿池的蓮花,淺淺的嘆息中夾雜著對往事的回憶。
沒想到溪孟安會突然提及這件事,瑩不由得稍微楞了楞,但很聰明的沒有表現(xiàn)出來。但是,這句話如石子般砸在她的心湖,漣漪愈來愈大,愈來愈大,大到都快要無法控制。
然後,慢慢地,溪孟安轉(zhuǎn)首擡眸,看著瑩的眼睛,“也該到我們分離的時間了。”他慢慢地說著,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柔得如山澗輕緩流動的水波,眼睛也朦朧萬分。
但是他的話,聽到瑩的耳裡,卻如晴天霹靂般讓瑩險些站不住腳。她看著他瀲灩的眸,呆愣了片刻,才慢慢地回過神,意識到他方纔是說了什麼。
“主、主子……”瑩愣愣地站在那裡,彷彿整個人被人拋進荊棘之中,渾身火辣辣地刺疼。
“沒聽明白?”溪孟安淺笑,擡手撩開瑩的袖口,露出瑩手腕那隻銀色的鐲子,瑩垂眸,倐地一驚,退後一步,卻發(fā)覺溪孟安的手緊緊地拽住她,她根本無法動分毫。
“主子……”
手指輕動,一聲清脆的扣聲,那隻銀鐲自瑩的手腕上滑下,落入溪孟安的手中,“既然離開,這個鐲子我就收回來了。”
袖袍晃動,素白的手握住銀鐲,瑩望著溪孟安的手,看著那隻自己唯一珍視的東西轉(zhuǎn)瞬間消失,眼淚忽而涌出眼眶,急速地從臉頰滑下。
“被奪去珍惜的東西,你也會難過?”溪孟安從軟榻上下來,直直地站起身,眼神如細細密密的網(wǎng)鋪天蓋地地朝瑩罩去,“當(dāng)你對舞兒下凝魂露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失去最珍惜的東西,也會難過?”
“主子!”瑩一驚,退後一步,睜大眼睛望著溪孟安,“屬下沒有對她下毒!”
溪孟安直直望進瑩噙滿淚水的大眼,失望地搖搖頭,“你實在是變了太多,現(xiàn)在的你,已經(jīng)沒有任何資格留在我身邊。”
“主子!”自小以來,瑩首次做了越界的動作,她上前抓住溪孟安的袖口,“屬下真的沒有對她下毒!主子要相信我!”
“尹昭親眼看到你昨日下午進過廚房,傍晚的時候舞兒就開始發(fā)燒出現(xiàn)幻覺,這、你怎麼解釋?”溪孟安垂眸,一指一指地掰開瑩緊緊攥在他袖口上的手,“即使這件事我冤枉你,之前你將舞兒推入水中,總是真的。你親口告訴舞兒,會阻止她嫁給我,也是真的。”
待最後一根指離開雪白的袖口,瑩聽到溪孟安低沉的聲音鑽入她的耳中,“背叛者的下場你是見過的,念在你跟了我這麼多年,立過不少功,我不再追究這件事。從今以後,在我眼前永遠消失。”
瑩垂眸,慢慢地朝後退去,低喃道,“若是再碰到了呢……”
溪孟安秋水般的眼睛朝瑩掃去,“那我只能殺了你……”
聞言,瑩倐地擡眸,眼睛裡充滿了複雜的情緒,許久過後,才緩緩地歸於平靜,她的脣角勾出一抹若隱若現(xiàn)的弧度,如在夜風(fēng)中消散的花香,不留一絲痕跡,而後轉(zhuǎn)身飛離水榭。
溪孟安站在舞兒身後,看著眼前忙碌成一團的情景,以及被圍繞在中間被衆(zhòng)人裝扮的舞兒和那雙無辜地眨巴的眼睛,有些心疼,“舞兒,如果不舒服可以告訴我,我們可以延期。”
“不要。”舞兒撅脣,從鏡子中望著身後的溪孟安,“人家要今天嫁給安安。”
聽聞她稚氣的話,周圍幾個忙碌的侍女不禁掩脣輕笑,而這句話,也成功地讓溪孟安定下心來。
“新郎快出去吧,以後有得是時間黏在一起。”一道低沉調(diào)笑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溪孟安側(cè)首,看到門外剛大婚的司空離,“走吧,你要準備穿喜袍了!”
溪孟安滑開一抹笑,朝外走去。
舞兒坐在鏡前,望著鏡中美麗的自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伸手摸摸身上的喜袍,她的喜袍是溪孟安託司空離讓皇宮內(nèi)的繡房女官親自裁剪,大紅的綢緞爲(wèi)底,金色的刺繡佐邊,舉手投足間綢緞抖動起來猶如流動的水般光滑鮮豔,而金色的刺繡好像是雲(yún)霓被陽光穿過時爲(wèi)它鑲嵌的金邊。
“很美的衣服。”她嬌軟的嗓音慢慢的說著,然而,她的眼神慢慢黯了下來,她真希望,第一次穿喜袍是爲(wèi)師父而穿,而不是爲(wèi)了一個自己討厭的人!
沉重的鳳冠壓上她的小腦袋,她有些木然地將手搭上另一隻伸來的手上,在侍女的圍擁及歡鬧的愉悅聲中踏出房門。
她是一個連花轎都不用上的新娘,舞兒這樣想著,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她抱著長而沉重的裙襬在迴廊上朝大廳走去。
風(fēng)兒輕輕的吹著,扶起她喜帕一角,她擡眸,不經(jīng)意的一瞥,看到園中一棵樹上,隱沒在繁茂的樹叢中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心撲通跳了一下,沒注意腳下的臺階,喜袍下的腳丫踩空,身子頃刻間朝下傾去。
她忍不住閉上眼睛,等著接觸地面的那一瞬間,然而,只覺一陣風(fēng)颳過,在撩起她喜帕的瞬間,她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周圍驚訝的倒吸聲響起,然而還來不及喊出聲,倐地,一陣托盤噼裡啪啦落地的聲音傳來。
聞到熟悉的香味,舞兒一把扯掉頭頂上礙事的喜帕,看到脣角緊緊抿成一條線的聖憶風(fēng),以及周圍已經(jīng)躺在地上的幾位侍女,不由愣了楞。
“師父!會被發(fā)現(xiàn)的!”她急忙伸手就要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卻發(fā)覺腳下一堆的裙襬擁在那裡擋住了她的去路。
他重新將她攬回懷裡,俯下身將她攔腰抱起,她驚呼一聲,她慌張地環(huán)上他的脖頸,手指不經(jīng)意的掠過他的脣,發(fā)覺那裡冰涼一片。
他似笑非笑的眼睛望住她,“那就讓他們發(fā)現(xiàn)好了。”說完,她發(fā)覺自己竟被他抱著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是我剛纔出來的房間。”
他幽幽地笑著,“我知道。”
“她們都躺在那裡會被溪孟安的人發(fā)現(xiàn)的!”舞兒說著回頭,竟發(fā)覺剛躺在迴廊上的人都已經(jīng)不見蹤跡,而後遠處的拱門處走進來另一批的侍女,端正地站在拱門處,不再前進,“師父帶了魅門的人來?”
“嗯。”
她的腦袋趴在他的肩頭,看著自己長長的裙襬一直從他的懷裡落到地面,在兩人身後拖出長長的痕跡,粉頰上漾開兩朵笑靨,緊緊地環(huán)著他白如玉的頸項,倐地,她似是想起了什麼,急忙道,“不行!師父你放我下來!溪孟安如果突然來了,會發(fā)現(xiàn)的!那我的計劃不就全完了!”
他抱著她,空出一隻手推開門,將她的聲音淹沒在屋裡。
“這個時候,新郎是不準來看新娘的。”他將她放在桌上,狹長的鳳眸瞇起,在說這句話時,語氣有著淡淡隱忍著的怒氣。
他望著她經(jīng)過妝點的面孔,不自覺地擡手覆上她紅豔的菱脣,淺聲低吟,“丫頭,你今天很美。”
聽到他帶著魅惑音律的婉轉(zhuǎn)低吟,她害羞地垂眸,雙手有些緊張地放在腿上絞動著,一邊強迫自己此時不要掉進他的陷阱,一邊拉長耳朵聽到門外的動靜,生怕溪孟安的人進來。
“丫頭,你走神了。”他看著她微微顫抖的睫毛,微微俯首,鼻尖碰觸她的粉嫩的臉頰,感受著她散發(fā)出的體息,今日的她,在原本甜美的味道中多了一抹生能撩撥人心絃的神秘力量。
“呃……”感受到右頰上他鼻尖冰涼的觸感,她不著痕跡地側(cè)首,避開縈繞在她鼻端的氣息,“我怕溪孟安會……”她不能在這麼緊要的關(guān)頭引起溪孟安的任何懷疑,她不能讓溪孟安好不容易對她建立起的信任付之東流。
他驀地攥緊她的腰肢,隨著她一聲驚呼,她整個人幾乎都貼在了他的懷裡。她詫異地擡眸,意外地撞進他深幽的眼瞳,“師父?”她說錯什麼了麼?
他的指觸上她的紅脣,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任何心緒,“最近,我是不是從這裡聽到過太多的‘溪孟安’?”
“師父?”
“爲(wèi)什麼避開我?還是說,幾日不見,你已經(jīng)喜歡上了另一種氣息?”他的手下滑,在她怔忡間瞬間就解開了花費了很久才繫上的結(jié),而後將手伸了進去,用掌心感受她玲瓏有致的身軀。
“師父!”她覺察到他在做什麼,猛地一顫,還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的時候,雙手已經(jīng)伸出“啪”地一聲將他推了出去。
他微怔,垂眸看著卷在他手腕上的紅綢光滑如水般從他的手上流瀉,擡眸望著同樣神情的她,“你剛、那是在拒絕麼?”
他眸底幽光流轉(zhuǎn),上前一步,紫袍在腳下劃出水一樣的流波,重新立於她面前,而她的鼻尖恰好碰上他的下頜,“怎麼,這次不躲開?”
“剛、剛不是故意的……”她不知該如何解釋,剛纔她只是不想讓事情發(fā)展到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地步,這裡是追憶園,不是塵家莊也不是魅門,萬一溪孟安的人就這樣闖了進來她要怎麼辦?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日久生情?”他的聲音,宛如夜間清冷的弦月散發(fā)出幽幽的韻味,又似琴絃瀉出的低沉音色,帶著一絲慵懶的倦意。
她猝然一驚,打了個寒蟬,“師父怎麼會這麼想!你再這樣說,我生氣了!”
他的神色並未因這句話好轉(zhuǎn),而是更加幽深地望著她。她伸手去在他寬大的袖袍中摸索他的手,指尖剛一碰觸,就發(fā)覺冰涼的觸感從指尖竄流而上,整個手臂一陣冰寒。
“我只是不想讓自己的計劃全盤皆輸,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我不想出任何意外!師父總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爲(wèi)什麼就不想想我的心情,我的擔(dān)憂呢?”他的猜疑,讓她有些委屈,加上前兩日爲(wèi)了逼走瑩故意在自己的飯中下了凝魂露,雖然昨天夜裡吃了解藥,可是今天腦袋還是有些不舒服,混混沌沌。所以,說出的話,語氣不自覺地衝了很多。
“那你有想過我的心情,我的感受麼?”他幽幽地望著她,俊美如冰雕玉琢的容顏,好似晶瑩冰雪碾就的藝術(shù)品,“我本在出現(xiàn)在追憶園那夜就可以將你帶走,就是因爲(wèi)看到你眼中對這次計劃的希冀纔將你留了下來,任你在他身邊停留了這麼多日子。你以爲(wèi)當(dāng)我走進追憶園,看著滿園紅,看著你爲(wèi)溪孟安穿嫁衣,心裡會好受麼?你們兩個天天相依,片刻不離,你以爲(wèi)這些我都不知道麼?換做是你,會怎麼想?”
他倐地停住,眸色幽遠地望著她,手指覆上她的脣,“他碰過你這裡,對不對?”
她咬脣,生著悶氣,不願回答他的問題。
即使知道自己生的氣有些幼稚,還是無法不在意她與溪孟安的任何一個接觸。他深深地望著她生氣的嬌顏,悠悠轉(zhuǎn)身,推開門扉走了出去。
忽而,他停住腳步,紫袍在清風(fēng)中微微飄拂,似是山澗飛濺的清泉,又似溫淡黑夜裡一抹月光,沉吟良久,他纔開口,“你放心去進行你的計劃,無論你是在拜堂時還是在洞房時,甚至在洞房後下手,我都不會再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