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憶風依舊坐在椅上,看著舞兒的臉色由紅潤一點點變白,修長的五指也在桌上緩緩收起。
“張管家,讓她進來。”輕淡的聲音在逐漸降溫的廳內響起。
門外的張管家,輕輕應聲,轉身朝莊外走去。
舞兒側過臉,躲開能將她看穿的視線,黛眉擰起又鬆開,流露出一種極力掙扎卻又無可奈何的狼狽。
“師父把話跟她說清楚吧,我先走了。”
轉身離去的瞬間,溫熱的手掌扣住她的手腕,微微使力,將她留下。
“丫頭,留下。”他將她拉至身前,長指撫上她冰冷的臉頰,擡起她低垂的小臉,讓她不得不將視線定在他臉上,“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們當面把話說清楚。”
她望著他,看到他眼底流瀉而出的黯然和請求,心疼瞬間壓過積鬱在心中的悶氣,悶悶地點點頭。
遠遠的,一道鵝黃的纖影翩然而至,卻在廳外停住腳步,猶豫片刻再次輕移蓮步走了進來。
絕姒看著面前的二人,一站,一坐,他的手撫著她的臉頰,畫面和諧甜蜜地讓她心酸。
“舞兒。”
舞兒回身,看到幾步之外的絕姒,忽然百感交集,開始分不清心底的怨恨和思念,孰輕孰重。
菱脣蠕動,終究沒叫出‘姐姐’二字,“你來了,找我還是師父?”
絕姒的視線由舞兒身上,不由自主的飄向聖憶風,又很快地收回,輕輕垂眸,“來看你,我們許久不見了,姐姐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一聲輕哼,若無地從舞兒鼻尖逸出,她的脣角勾出諷刺的弧線,“三年,夠我看清姐姐是個怎樣的人,不用在師父面前惺惺作態。”
絕姒被她說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雅緻的臉龐終於浮上慍怒,“舞兒,你怎麼能這麼說……”
“我怎麼說了?”黛眉輕挑,舞兒挑釁地望著她,“你若真關心我,就不該不顧我的感受強求我留在獨孤翊身邊,你明知道獨孤翊已經變得殘忍成性,卻還是爲了報恩,用親情將我禁錮在他身邊……”
說著說著,舞兒的眼眶開始溼潤,氣憤逐漸化爲深深地不滿和心痛,“你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有血緣的親人,爲什麼你就不能好好珍惜我們之間的姐妹情分?”
聽到舞兒哽咽的語氣,絕姒的心也不由得糾緊了,她上前拉起舞兒的手,盈盈水眸盛滿歉意地望著舞兒,“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想你過得好,不受傷害,卻用錯了方法,到頭來反倒一直讓你受傷!對不起,原諒姐姐好不好……”
“對不起……對不起……”
兩行清淚順著絕姒的臉頰滑下,同時也將舞兒長期不滿的憤怒一點點地從心頭洗刷。
親情,或許就是一瞬間內心的觸動之後,能忘卻仇恨的神奇良藥,它是心與心之間一道無形的紅繩,即使兩顆心漂泊得再遠,也能將其牢牢繫住,永不分開。
糾結的心,在絕姒的一聲聲對不起中,緩緩的舒展開來,舞兒僵硬地擡起另一隻手臂,將手覆在絕姒顫抖的手背上,緊緊握住。
舞兒轉眸,望向一旁一直默然不語的聖憶風,看到他脣角勾出的微笑,一瞬間,忽然明白方纔他說的那句“解鈴還須繫鈴人。”
原來,一直使她無法釋法的人不是師父,是姐姐。
舞兒伸開雙臂,摟住絕姒,將臉兒埋到她頸窩,悶聲道,“只要姐姐不再逼我就好,我不是小孩子,會照顧自己,而且,我還有師父。”
她後面幾個字,說得很清晰,很重,也是有意說給絕姒。
相比兩人的淚流滿面,聖憶風則是頗顯輕鬆地靠在椅背上,脣角勾出清雅的笑容,眼睛卻是望向廳外,停駐在院內一處,琉璃般的眸流轉出莫測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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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城多年,舞兒在領著影兒踏入四樓的雅間時,才知道原來醉滿樓還有精緻的房間,溫暖的就像在家一般。
輕輕推開門,屋內的擺設恍入眼中,靈眸眨動,四處尋著身影,終於在重重紗幕飄動中,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若隱若現。
屋內靜謐如同深夜。
似是受到感染,舞兒也拉著影兒輕手輕腳地關上門,朝紗幕走去。
撩開紗幕,她躡手躡腳地走到溪孟安面前,發現他躺在躺椅上,閉著眼,睫毛顫動,呼吸平穩,顯然好夢正酣。
原來在睡覺……
舞兒看著溪孟安柔和的睡臉,想起昨日離開時,他望向她那一瞬間的眼神,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來意,輕輕咳了聲。
長長的睫毛開開合合,終於睜開,朦朧的視線對焦,看向舞兒的容顏,沒有半點詫異。
“你來了誒……”溪孟安勾脣,嘀咕一聲,居然再度闔上眼瞼,準備再睡。
舞兒被他的反應怔住,急忙出聲,又不敢太大,怕打擾了他的睡眠,“那我把銀子放在這裡,先走了,你慢慢睡哦。”
就在她轉身後,那雙睡夢中的眸子緩緩睜開,“這是那日你救的孩子?”
舞兒回眸,微偏螓首,看到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模樣笑了,“你醒啦?是啊,你看很可愛對不對?”說著,她將影兒拉至溪孟安身邊,讓溪孟安瞧個仔細。
溪孟安水晶般剔透的眸在影兒臉上游戈片刻,輕聲道,“是個漂亮的孩子。”
“她都十四了呢,不像吧?”舞兒拉著靦腆含羞的影兒在一旁的椅上坐下,“我打算把她養得圓圓的,那樣更可愛。”
溪孟安沒有說話,只是躺在那裡靜靜地望著舞兒,脣角是綿長的微笑。
舞兒被他看得不自在,趕緊找話題打破寂靜的尷尬,“我們叫她‘影兒’,你也可以這樣叫。她說,你也是恩人,所以堅持讓我帶她來。”
影兒可愛的腦袋越來越低,拉扯著舞兒的袖口,“舞姐姐,不要說了……”
“影兒……”溪孟安念出影兒的名字,聲音低低地似是念給自己聽,他忽而擡眸,望著害羞的影兒,“影兒,如果你願意,可以經常來找我。”
“真的可以麼?”影兒擡眸,黑烏烏的眼睛怯怯地看著溪孟安,“那我可以跟舞姐姐一起來麼?”
“當然。”溪孟安說的時候,沒有看影兒,而是望著舞兒,那雙眸如星辰又似春水,看得讓人心魂盪漾。
屋內,檀香縈繞,紗幕飛揚。
溪孟安的雙眸帶著一種異樣的曖昧,糾纏住舞兒閃爍不明的黑瞳。
直到舞兒轉過頭避開,溪孟安眸子輕閃,纔開下了眼瞼,悠悠地轉向窗外,望著來往的行人。
“抱歉,如果你不願意來……也沒什麼……我只是,寂寞太久了……”他輕咬脣,垂下眼眸,一股寂寥感忽而籠罩而上,“剛纔,是我太一廂情願了……對不起……”
舞兒再一次被他怔住,她沒說不願意啊!
舞兒瞧著他的側臉,想起第一次見面,他看到她的笑容時臉上浮現出的滿足感,她忽而覺得自己躲避他視線的行爲,非常差勁。
“我以爲,我們可做朋友的。”他回眸微笑,凝視舞兒,“可是姑娘好像……”
“我們是朋友啊!”如此惹人憐惜的人,讓舞兒心底的母性光輝陡然而升,“我和影兒可以常來陪你的!”豪語一出,如覆水難收。
短暫的後悔,在看到溪孟安由黯然轉向清亮的眼時,煙消雲散。
她有的是時間,既然可以幫一個人排遣寂寞,爲什麼不呢。
這樣想著,舞兒心裡彆扭的感覺舒服了很多,綻放出甜如蜜的笑,“以後我們就是朋友!我沒有告訴別人你的身份喔!”
“我只是怕惹來麻煩……”
“恩,我瞭解,你的名氣現在很大嘛,總會惹來一些人的紅眼病。”就像她師父一樣,總會有些武林中所謂的正道人士來挑釁,其實都是些小人。
影兒看到兩人輕鬆的對話,拘謹也漸漸消失,水汪汪的大眼睛祈求的望向舞兒,“舞兒姐姐,那以後我們常來陪恩人,他就不會寂寞了。”
舞兒摸摸她的頭,“恩。”
溪孟安輕咳,略顯蒼白的臉紅潤了一些,“我還不知道姑娘芳名……”
“什麼芳名不芳名的,那叫我舞兒就好,大家都這麼叫。”
他望著舞兒微笑,超脫的笑容中,多了一絲安逸,脣角輕啓,“好,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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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間的門被輕輕關起,隨後門外的尹昭走進。
溪孟安自躺椅上坐起,眸色清亮,全無剛纔的迷夢,脣邊勾出一抹笑痕,說不上來是什麼情愫。
尹昭將一張紙條遞給溪孟安,“少爺,這是剛茗姑娘出門時塞在我手中的。”
溪孟安拉攏好方纔因躺臥而有些凌亂的衣裳,長睫輕擡,接過紙條,“是影兒,她以後叫影兒。”
“是。”
溪孟安的眸色,在看完紙條的內容後,漸黯漸明,看不出喜怒。
“少爺?”尹昭看得有些心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舞兒就是聖憶風傳說中的那個徒弟……”聽聞兩人不單純是師徒關係,聖憶風寵這個徒弟寵得讓人吃驚。溪孟安垂眸,分不清心底酸酸的是什麼感覺,他應該高興的,舞兒在聖憶風心目中的地位越重,他的計劃就越好實施,可是爲什麼會有點失落的感覺……
“少爺?”少爺又走神了,難道是爲那姑娘。
溪孟安回神,眸子晶亮如星,沒有了最初的淡漠,也不是面對舞兒時的寂寞,雖然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卻掩蓋不住他鷹般銳利的眸。
“很好,她是聖憶風的徒弟,我的計劃就更好實施。”溪孟安冷笑,指甲輕彈手中茶杯,劃破一室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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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道纖細的身影,在夕陽的餘暉中邁入塵家莊。
後花園,那一片色彩斑斕中百花盛開,花團錦簇,染上胭脂紅、醬紫、海青、明黃、柔粉裝扮出一副如詩如畫的美景。
“影兒,你會不會覺得他有點奇怪?”舞兒和影兒手牽手,在花絲中盤腿坐下。
影兒眨巴眨巴眼睛,“恩人麼?哪裡奇怪?”
“說不上來,”舞兒黑溜溜的眼珠兒靈動一轉,和影兒的一雙大眼對看,“你不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麼?”
“你是說,那種暖暖的眼神?”影兒的臉慢慢地染上紅暈,羞怯地抿抿脣,低聲道,“舞姐姐,你不知道恩人爲什麼那樣看你?”
“我怎麼會知道!”
影兒趴向舞兒耳邊,悄悄道,“恩人他大概是喜歡舞姐姐你吧……”說完,一張臉兒染得朝霞般,好似被喜歡的人是她一樣。
舞兒嬌俏的臉兒頓時愣住,隨即放聲大笑,將身子摔進花絲中,伸伸懶腰,“影兒,我還以爲你單純得不知道什麼是喜歡呢!你想多了,他不喜歡我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會喜歡上才見一次面的人。”
“誰喜歡誰呢?”慵懶如箏的聲音,綿軟悠長的傳來。
尾音還未完全落下,一道修長的影子遮住舞兒的視線,熟悉的香味霎時間瀰漫開來,清淡如月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