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相生相剋
顧帆傷勢雖有好轉,人卻依舊昏迷,可這些天,啓幀不曾去瞧過一眼,到不是他不愛惜自己的屬下,而是那日戰船上那個女人的決絕和冷漠,將他二十多年的自尊和驕傲全然踏在泥裡,即使過了將近一年,他嘔心的烈火仍未熄滅。
這些怒、恨、悔、欲交織再一起,竟變成了一根鐵鏈,將他的雙腿禁錮。
想來不過小小一個營帳,東啓一個門、北凌一個門,從主帳到此不過一柱香的功夫,可他卻踟躕了好些天。
終於,在顧帆施針後的第十個夜晚,啓幀邁進了那個營帳,此時的顧予初剛飲了弟弟送來的安神湯羹,暈沉沉的睡著了。凌不惑有事耽擱了些功夫,待他趕到時,大帳裡再沒了她的身影。
她靜靜的躺在牀塌上,彷彿從前在王府時一般嫺靜,啓幀坐在牀邊默默的看著,憶起從前的種種,甚至開始想念在剛入王府時那個怯懦又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她,想來人心真是貪婪,得到了海蚌中的鮮珠,又覬覦烈焰裡的金石。
軍中的庖廚送來了剛剛頓好的蔘湯,躡手躡腳的端到他的手上便退了下去。
湯水很燙,他吹著氣輕輕的攪拌著。
碗勺碰撞的悅耳聲又喚醒了顧予初這些天脆弱神經及習慣,她微微蹙眉,側了身,喃喃的責難道:“凌不惑,你又在搞什麼。”
啓幀雙手震顫,腦中千萬條思緒閃過。
從前這個女人再驕縱不羈,決絕果毅,他總是自信的以爲那只是一時的任性,只要他用力拉一拉,這隻外放的風箏總能回來。可現實還是狠狠的給了他一巴掌,他手裡的月光竟然從指縫中流走,添進了旁人枕前的燈燭。
他再也沒有好心情再去管那碗籌謀已久的心意,將那蔘湯重重置到案上。
鐺的一聲,讓半夢半醒的顧予初心裡生了疑慮,這周遭也不是淡淡的藥香,而是不熟悉卻又濃郁醒腦的香餌,她緩緩的睜開眼睛,迷濛間認出了那個大多數時對她都是這般怒氣衝衝啓幀。
“你你,怎麼在這?!”她嚇了一個激靈,端坐了起來。
“怎麼,不該是我?”
“不是,不是。”她聽出了這話的要害,連忙否認。
這時門外有人通傳,說北凌太子要夜會景帝,其實不過是凌不惑發現顧予初不見了,急忙找了一圈沒有人影,便斷定在東啓軍營。
兩國雖爲盟友聯軍,可軍營駐紮仍是涇渭分明,若是硬闖尋不到人,那便是意圖不軌、刻意滋事,所以他不得不打著幌子先調出啓幀,給顧予初爭取機會逃脫。
顧予初聽到這個消息,趕忙要爬起來,卻被啓幀強拉住,他料定凌不惑不會馬上硬闖,便下了逐客令。
“告訴凌太子,孤已經睡下了,有什麼事明日再議。”
“你想幹什麼?”顧予初擰眉質問道,可啓幀根本沒有放過她的意思,不顧她的掙扎將她狠狠的摔在軟塌上。
“你於牀塌之上就是這樣迂迎凌不惑的?”他實在是氣急敗壞,方纔她的喃喃自語,讓他斷定這個女人的不忠。
“你胡說什麼?放開我!”
帳外不遠處糟亂了起來,有人高聲喚著她只在花樓裡才用的名諱,她突然很想哭,這個時候那個人還在竭盡全力的保護她破碎不堪的名節和聲譽。
漸漸的,帳外那些嘈雜似乎升級爲爭鬥和騷亂。
“聖上,不好了,凌太子要闖進來了,說是咱們綁了他們的將軍。”門外有人急忙傳報。
顧予初幾經掙扎,弓腿曲肘,很是暴力的掙脫啓幀的糾纏。她站了起來,盯上了他血絲猙獰的雙眼,擡手給了他兩個響亮耳光,但啓幀根本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兩人動起武來。
外面騷亂隨時都會升級爲暴動,顧予初不欲糾纏,沒有半分猶豫,拔出了隨身攜帶的短劍,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啓幀向前一步,她刀刃便更近一毫。
直到刀刃見血,他才停了下來。他見過她面對自己無數種面孔和表情,可今日這般狠絕與恨卻是不曾有過的。
顧予初就這樣小心翼翼的退至出口,而後奪門而出。
還好,若再晚一分,凌不惑恐怕真是要持劍硬闖進來,若是如此,還不知道引發多大的騷亂。
在這征伐異邦的關鍵時刻,她必不能因爲自己,動搖兩國盟好,這場因她而起的意外,必須由她親手平息。
顧予初頭髮微亂,衣衫不整,闔軍上下看在眼裡,她微微整整了儀表,收起短劍,奔跑至怒不可遏的凌不惑及殺心畢露的束淵面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先不管她接下來要如何,凌不惑默契的趕忙脫下披風裹在她的身上,掩蓋她的狼狽。
他還想拉她起來,可顧予初的眼色讓他明白,她心裡有了盤算,於是,他不得不狠心站了起來,讓她如此卑微的匍匐在自己腳下。
“罪臣流光,奉命誠邀景帝商討要事,可因半夜迷路,誤入盟軍軍營,又突遇野狼襲擊,僥倖逃脫,誤了主帥大事在先,又因一人無能愚鈍惹兩軍不寧,還請主帥降罪!”
顧予初說的很大聲,就是要在場的人都聽的真切,一切都是她一人之過,與他人無關。
啓幀從軍帳中悠然踱出,步步逼近,這個女人所言所謀無一不是在爲凌不惑考慮,他心裡的烈焰又竄了起來。
束淵遠遠見到這個人,氣的頭髮都豎了起來,若不是凌不惑攔著,他當即就要拔劍衝進去與他拼命。
“怎麼回事?凌太子好大動靜。”啓幀裝腔作勢的開口。
“我來帶走我的人。”凌不惑眼中從未如此陰鷙狠絕,彷彿只要一眼,百里繁花都將化爲灰燼。
“呵,你的人?”啓幀彎著眼睛,笑得邪佞,兩人之間劍拔弩張之勢一觸即發。
“景帝息怒,都是我一人之過,有負主帥之託,擅闖東啓軍營,擾了尊駕清淨。”顧予初又轉向跪在他的腳下,黑暗中看不清她隱忍至深的神色。
“孤不過多留你一時半刻,你非著急回去覆命,瞧把你的主帥著急成什麼樣子了?”
啓幀半蹲了下來,低頭朝著腳下的她笑著說道,這話裡的意思分明就是說公事的名義是假,與他私會纔是真。 “人既已找到,就不打擾了。”凌不惑見狀,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顧予初,牽著她往北凌軍帳快步走去。
“凌太子不是說有要事相商麼?”啓幀要喝著叫住了他。
凌不惑本充耳不聞,可顧予初卻停了下來,今日之事因她而起,他若不配合,那這謊又該如何去圓。
“我想一個人呆會,顧帆那邊讓束淵守好。”她低著頭,丟下這句話便回了自己的營帳。
凌不惑看著月光下她疲憊又悲傷的背景,心裡亂成一片。
議事軍帳因顧帆養傷而佔用,這兩個如泰山壓頂般氣勢凌雲的男人未帶任何手下,披著裘毛大氅,走在兩軍營帳中間那條渾若天成的大道上。
“私底下,你和凌子域都該叫我一聲表哥。”啓幀慢悠悠的開口。
“你就是爲了說這個?”凌不惑很是不屑,停下了腳步。
“離你的表嫂遠一點。”啓幀嘴角陰冷的笑容浮起,讓本來就寒冷的北風更加冷咧。
“景帝運籌帷幄久了,前塵往事卻反倒記不清了。”
“你的記性也好不到哪裡去。”
“呵,我與你不同,我從不勉強她。”凌不惑也笑了起來,眼前這個看似自負的男人若對那個女人的心意當真有絲毫把握,當也不會此時此刻跑來向他宣示對她那早無根基的主權。
啓幀沉默了,平靜又冰冷的正視這個勢均力敵對手的眼睛,北風嚇的都凝滯不動。
過了一會,他接著開口:“若是兩國因她而開戰,你覺得小初該如何自處?”
“以東啓現在的國力,你好像沒有資格同我這樣講話。”凌不惑懟了回去,說起以暴制暴,北凌鐵騎何曾懼怕過威脅。
“呵,只是一個小小的假設而已。她那個人吶,聰明又脆弱,寧願委屈自己也不肯別人爲她所累,若是她知道自己身負兩國萬民的性命和期盼.”
啓幀話說一半,他的表情在月色下詭異又癲狂,他自己甚至都不清楚爲什麼會說出這樣可怕的話來。
“你這是要逼死她!”凌不惑徹底被激怒了,他拎起啓幀火狐皮領襟,如一隻被紅綢幌眼狂暴的公牛。
啓幀瞇著眼睛,用力掰開他雙手的禁錮,而後擡手彈了彈被強力扯下火狐毛髮。
“你瞧,她總是能輕易的拿捏住你,不巧的是,我也同樣輕易能夠拿捏住她。所以,從一開始,你就輸了。”
說罷,他轉頭回了自己的軍營,只留下凌不惑一人在原地凝重不語。
他一個人在冰冷的夜裡走了很久,不知不覺中來到了顧予初營帳的門前,他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掉頭離開。
臥榻上女人睜著雙眼,仍舊驚魂未定,手冒虛汗。
方纔真得太過驚險,細細想來若是稍有不慎,就落入了啓幀的圈套。
她身爲女流,無緣無故出現在東啓軍營,之後引發兩軍騷亂,露面時衣衫不整,實在惹人懷疑和非議。
此事一出,啓幀貴爲一國之君,她頂著赫和公主的虛名,名義上與東啓還有婚約在身,此事於他來說不過是一樁風流笑談。
但凌不惑不一樣,無論他是頂著凌子域的放浪形骸、不成氣候的破名聲還是死而復生的皇儲遺君,也不論這三兩年他領軍出征,拔犀擢象,有多麼的智勇果敢,戰功彪炳,都將被一筆勾消。
這些時日,他對待自己的特殊,誰都看的清楚,覬覦一個已有婚約女人本就荒淫無恥,有損清譽,再加上今日他不顧兩軍盟約之大局,刀劍相向友軍的魯莽衝動,是要被世人詬病指責一生的,那麼今後他又該如何立信於三軍、贏得北凌朝野的信任和擁戴。
東啓、北凌本來國力不相上下,可五年來,兩次西戎來範再加上鎮西軍叛亂,內憂外患下,國力損耗雖在控制的範圍之內,但也大不如前,更不要提與北凌抗衡。
啓幀此舉,這是要置凌不惑、凌子域兩人於不孝不義的境地,撕開北凌朝野平靜下的暗潮洶涌,慫恿那些爭而未發的狼子野心,動搖北凌的根基!
萬幸,她與凌不惑默契配合,才勉強平息這場騷亂,尋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後果誰也無法預料。
想到此處,顧予初不禁後怕起來,她不敢相信啓幀陰險瘋狂到了如此境地,而凌不惑爲了她竟然不顧大局,糊塗至此。
這些個憂懼和自責纏繞著她,直到拂曉困到極致才得以睡下,待到她醒來後,才發現凌不惑失神又安靜坐在牀邊的椅子上。
“你醒了。”他回過神來,面色如水,看不到任何情緒。
“嗯。”
“那我去端些湯粥。”凌不惑站了起來,頹然的轉身。
“凌不惑。”顧予初爬了起來,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口。
“什麼事?”他沒有回頭。
“我求你”,顧予初低著頭,憔悴不堪,“以後再也不要爲我做任何傻事,我不值得你這樣做,也還不起。”
凌不惑這才轉過身來,他本想開口安慰她,可無意間瞥見她脖子上刺眼的血印及歡跡,所有的話都堵在喉間。
他單手擡起了顧予初的下巴,逼她看看清楚自己,不知過了多久,他嘴角才浮出一絲絲自憐的苦笑,之後出了營帳,再也沒有來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