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月華如練,安陵雪望了好一會,乾脆從牀上下來, 披了件外衫, 去了屋外。
屋內(nèi)燭火飄乎, 如天上星辰閃爍, 從窗子裡看的月亮現(xiàn)在也變小了, 安陵雪靠在門框長嘆了口氣。
鍾離雲(yún)現(xiàn)在牢房裡,應當看不到這樣的月亮吧……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聲響起, 安陵雪回過神來。
“……大人,夜晚更深露重, 還、還是回屋歇著吧。”
安陵雪認得他, 是縣衙巡夜的小衙役, 平日不多見,只是在她與她的故事開始之時, 便是他闖了進來,引著她們再次相遇了。如今,由青澀而稍顯成熟的臉,也是像當初那般紅了。
難怪他說話吞吐,安陵雪往下看了一眼, 自己只著單薄的中衣, 外罩一件青衫, 衣袖已經(jīng)有些潮了。
將外衫攏了攏, 沒有多少暖意, 好歹讓小衙役敢直面這邊了。安陵雪道:“不妨事,你巡夜去吧。”
“這……”一個大男人扭捏了一下, 道:“那……大人至少穿多些,得了風寒就……不好了。”說罷,提著燈籠的手擡袖一禮,便退了下去。
安陵雪沒動,見那暖黃色的燈光逐漸遠處,似乎冷了許多,突然開口:“等一下!”
那小衙役忙回身跑過來,“怎麼了大人?”
“……”等了許久不見動靜,小衙役又進了一步,“大人?”
安陵雪像是突然回了神,然後擡首一笑,“沒事,你巡夜也注意些,彆著涼了。”
小衙役雖疑惑,但安陵雪說完便轉(zhuǎn)了身,去了屋內(nèi),他喏了一聲,便繼續(xù)巡夜去了。
不知大人今夜怎麼了,若是大人身體累垮了,這縣衙還能有誰去和大盜雲(yún)中飛耗著?
安陵雪回屋滅了燭火,將窗子關上,在一片漆黑中摸上牀睡下了。
*
阿雪的臉色不好,是昨晚沒睡好麼?鍾離雲(yún)坐在冰涼的木板牀邊,看向牢房外的人。
“今天也還是什麼都不說麼?”兩名獄卒搬來一條長凳,放在平日特定的地方,安陵雪坐下便令他們退下了。
“阿雪……我們……能說點別的麼?”
安陵雪扭頭不看她,“我說過,在這裡我是官,你是賊。還有——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會對你用刑?”
視線所及處,是牢裡的各項刑具。鍾離雲(yún)只沉默不語,安陵雪收回目光冷笑了一聲。
“你到底是有多目中無人!我就當你拿走燈是情有所原,可現(xiàn)在總沒有人逼著你了吧?”對於鍾離雲(yún)連日來的漠然,安陵雪再也忍受不了,吼道:“容容和楚言現(xiàn)在還在陽家,我要把燈還回去!我不管你,我只要找到那個人,你就不能說些什麼你知道的麼?爲什麼只有沉默!”
鍾離雲(yún)張了張嘴,望向她的眼神垂了下去。
“好得很,好得很!”安陵雪氣極反笑,“我在你眼裡到底算什麼?嗯?每天看我在這裡對你像瘋子一樣的大吼大叫你很開心是麼?你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是不是?”
“不是!”
“那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阿雪,事情都過去了,我們不管了好不好?”鍾離雲(yún)奔到牢房柱子前,“容容和楚言我派人去接她們,你要我關幾年都可以,就這樣吧,好不好?”
“刺啦——”
一道刺耳的聲音,安陵雪踢了身下的長凳站起來,“你……”
兩名獄卒聽到動靜慌張跑進來,只見兩人隔著牢門對峙,並未發(fā)生什麼衝突,一下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自從把這個大盜抓緊來後,縣尉大人幾乎是每天和她耗著,除了動刑,各種審訊都試過了,一點進展沒有,今天聽到響動,還以爲大人終於要動狠的了,不由好奇接下來會怎麼樣。
安陵雪面無表情地望著她,鍾離雲(yún)眼中的祈求她看得明明白白,安陵雪的堅定她也一清二楚,可她不懂,鍾離雲(yún)也不懂,既然如此,多說無益。
將腰間別著的一把鑰匙取出,握在掌心,安陵雪自嘲地笑了,“算了……”
聲音很輕,但她知道她能聽見,安陵雪擡頭對她一笑,“果然,我從來抓不住你,所以,算了吧……”
鍾離雲(yún)想說話,想反駁,想詢問,全部梗在喉嚨裡,反倒什麼聲音也沒有。
一聲輕嘆,或許是因爲,她和她,早就知道這個結果。
安陵雪走到牢房門前,將鑰匙扔了進去,隨即轉(zhuǎn)身,乾脆利落。“再見,記得別弄壞了鎖。”
有什麼意思呢?還以爲會很難過的,結果放棄,果然是最輕鬆的事。
出口處,獄卒難以置信地看著縣尉大人公然放走犯人,不過瞧見縣尉大人走過他們身邊時的臉色,他們各自閉緊了嘴巴,無聲退了出去。
身後,任是詢問,挽留,嘆息,還是歡笑,一絲聲音也無。
*
安陵雪躺在家裡的牀上,準備補個眠,真是奇怪,別個人若是失戀了,大抵有狂風暴雨一場,再哭個稀里嘩啦,來祭奠自己已逝的感情,或者也該昏天黑地喝一場,明天起來繼續(xù)下一段感情。
可現(xiàn)在呢?外頭陽光明媚,她也沒甚心情喝酒,倒是腦子發(fā)懶,只想睡個好覺。等到起來了,再考慮如何將陽家的燈追回來。不過……把楚言和容容救出來後,乾脆辭官,好像也是條出路……
安陵雪還在計較哪邊好,有人卻不想她消停。
“阿雪!找到了!”
安陵風在縣衙尋了一圈找不到她人,聽她回了家,趕緊又奔了回來,把人從牀上拉了起來。
“找到什麼了?”安陵雪根本沒睡,腦子疼得厲害,“有什麼要緊的,就不能明天再說麼?”
話雖如此,安陵雪知道能讓她哥如此失態(tài)的,大概是十分重要的事了,還是穿了衣衫鞋襪下牀。
安陵風只催著她快,安陵雪不甚其擾,等到了地方,只瞪大了眼,手腳冰涼。
“這……”安陵雪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哥。
“是孃親。”安陵風面色凝重。
“怎麼會……”安陵雪望向那邊石臺上安靜躺著的女人,有什麼東西自腦中劃過。
這些天來安陵雪忙著和鍾離雲(yún)僵持,孃親墳墓和屍體被盜的事情則全交由安陵風來辦,是已進展不明。不想,今天找到了孃親,是真的孃親,不是一堆骨頭架子,也不是乾癟的屍體,該怎麼說……是真的一個……人。
孃親躺在那邊石臺上,與尋常人無異,只像睡著了一般。安陵雪不敢上前,觀察了好一會,發(fā)現(xiàn)她的胸口沒有起伏,還是死物。
這也太奇怪了,死後之人,無論有多厲害的技術,總不能保存的如此鮮活,那就是說,她是剛死不久的。可是,這或許該被稱作她孃親的人,面容上看的年歲與她相差無幾,或者說,十幾年前所有人印象中她死了的時候,當是這副樣子。
當年死了,使用某種秘法將她的身體完美地保存至今,或者當年沒死,容顏停駐,近期才死,被人擱置在此。安陵雪能想到這兩種可能性。
可無論真死假死,死後防腐還是生前保鮮,總不會是孃親自個做的吧?所以究竟是誰出於什麼目的把她安置在這裡的?
這裡安陵家並不遠,從後院出來,過一片竹林,有一處隱藏的洞口開在一顆榕樹下,經(jīng)過樹洞再往深處走,方能進到此處,所以,也可說此處正在那顆大榕樹內(nèi)。
這樣的地方……“哥,你是怎麼找到的?”
他們的方向應該是在城外那一段,擴大範圍尋找纔對。
“是有人傳信給我,要我來此處。”安陵風將一張紙條遞給她。
糟!安陵雪粗略一掃,腦中警鈴大作。
這明顯是有人要把他們誘拐到此處啊!
“別擔心,昨日我便得到了紙條,先行查探了一番,確認無誤後才帶你來此的。”安陵風聲音沉靜。
不對、不對!安陵雪盯著他,一點不敢放鬆,腦中逐漸清明。
這裡是她家附近,有一具未腐的死屍,是她孃親,數(shù)月前有人盜墓藏屍,應當是孃親的熟人,數(shù)月前,死屍,未腐,熟人,她家……如果把所有不正常的點聯(lián)繫起來看的話,能得到的結果只有一個!
甚至,還可以往深處了想……
電光火石間,得出了這個大膽的結果,安陵雪拉著她哥就要跑。
“你們終於來了。”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也阻斷了她們回去的路。
“爹……”
來人著紫色大科官袍,腰間玉帶鉤反射冷訣的光。
“爲什麼?”事已至此,安陵雪反倒不懼了,只按住了腰間的橫刀。
安陵辰擺擺手,徑直掠過他們,走到石臺旁,自包袱中取出一件件東西,擺在孃親身邊。
一共五樣,每一件安陵雪都曾親眼見過。江山雲(yún)雪圖的畫軸,作爲俑人眼睛的黑曜石,通體漆黑的辟邪劍,張果倒騎毛驢的陶像,以及救了落水容容的琉璃燈。金木水火土,五行具備,全是張果的藏品,各自內(nèi)含引魂玉,能將死人……復生。
安陵雪心中不安感愈加強烈,爹想復活娘,爲什麼先前沒有告訴他們,反而在這時候把他們叫來?安陵風不知前情因果,腦中混沌,而安陵雪握著刀柄的手心,冷汗涔涔。
“別苦著臉,你想的都不錯,來,見你娘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