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雪再次醒來,入目的即是黑乎乎的房樑,鼻尖還縈繞了一點檀香,目光轉了轉,再看到了硃色的門框,雕花的窗牖,刻畫的屏風,還有一張紅木桌,一應的文房四寶。
這裡的擺置很是熟悉,與衙門中別無二致,想來……應是先前官道上的驛站了。
安陵雪尚未起身,先是擡起了左手腕,上面只一道紅色的圈痕,沒有鐵器的重量,自然……也沒有鎖鏈與某人相連。
後頸還隱隱作痛,安陵雪卻笑了出來,“啊哈哈哈哈——真是……幹得漂亮!”
她沒有壓抑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的笑聲傳出去,馬上有人推門而入。
“阿雪!”
安陵雪轉頭,看清來人,嘴角扯了一抹笑,又繃不住,比哭還難看,“哥……”
看到自家小妹如此委屈,安陵風心裡將那人罵了個狗血淋頭,快步至她牀前,道:“阿雪莫怕,哥哥在。”
安陵雪抹了抹眼底的溼意,在安陵風的攙扶下起了身,半倚在牀榻上,左手無力置在膝上,那道紅痕觸目驚心,安陵雪盯著它,問:“哥,她是不是……跑了?”
她,自然指的是鍾離雲。
安陵雪自昏過去那瞬間,便明白了,當時在她身後,又要將她擊昏的,只有鍾離雲,而目的,自然就是從她手上逃脫,想起先前她曾經聽到的鳥鳴聲,想必便是鍾離雲的人來救她了。而安陵雪竟然傻兮兮地信了她,說是什麼‘聽錯了’,現在想來,如此蹩腳的謊言,當時爲什麼沒有發覺?
安陵風扶著她肩膀的手緊了緊,又顧著她的傷勢,只道:“是有人傳信於我,告知我你在此處,且受了傷,要我好生照顧?!?
說話間,安陵風從懷裡掏出一張信紙,安陵雪只瞄了一眼,便知這是那人的筆跡。
如此,事情明瞭。鍾離雲將她擊昏之後,自她身上搜到鑰匙,打開了鎖鏈,又傳信告訴安陵風,將她送到了此處。
鑰匙……
安陵雪摸了摸懷裡,鑰匙被她放在褻衣的裡層,此刻自然已經不見,同時被那人帶走的,還有她放在懷裡好生保存下來的‘請願書’。
連她的褻衣都曾被她解開過,安陵雪心裡突然一陣厭惡,她的身子被一個女人看過,摸過,這算什麼!她前一刻方纔同她說與喜歡,下一刻便籌劃了這種事,安陵雪覺得,她所謂的喜歡,也不過是個笑話!
可這又能怪誰呢?鍾離雲說過,她會逃,只是自己一廂情願要鎖住她,又沒本事地放鬆了警惕,還將鑰匙放在那種地方,怨得了誰?是她自己蠢。
還那麼傻地去爲她想盡辦法,寫什麼請願書,她現在看著那份書紙,大概會嘲笑她自作多情吧。
現在想來,一切都是她謀劃好了的,那聲鳥鳴便預示著有人前來救她,而她也早就想好要將她打昏後取得鑰匙,只是——爲什麼要在那之前說喜歡她,是真心?是假意?又爲什麼還想要……親她……
安陵雪覺得心裡很亂,遂不去想那麼多,免得鑽了牛角尖,她調整了心思,偏頭問道:“哥,她逃了,刑部怎麼說?”
安陵風沒想到她這麼快就調整好了自己,但還是有點擔心,寬慰道:“沒事的,我已經去信告知了爹,有他在朝中周旋,你是無礙的。”
就算有爹在,但肯定不可能完全無事,安陵雪知道,自己大概是做不成縣尉了……
安陵風怕她多想,又道:“沒事的,阿雪,以後,你就再也不用見到她了。”那樣的人,就算她再出現,他這個當哥哥的也要把她趕出去,怪只怪當初他沒有堅定心思,讓阿雪傷了心。也怪他看走了眼,沒有認清人。
以後都不用再見她了啊……那樣也好,就這麼算了吧……
安陵雪往後靠了靠,閉了眼,道:“哥,我累了,咱們回家吧?!?
“好?!?
*
容容看著面前人不知是第幾次拿出那張紙在放空,心底一陣難過。
那天她前去搭救雲姐姐,誰知雲姐姐都知道她來了,卻沒有選擇和她走,而是帶著那個縣尉隱到山洞裡去,她只好在外面等。本以爲只是因爲縣尉受了傷,雲姐姐心善要去照顧她一下而已,誰知再見面,雲姐姐竟當著她的面親了那個縣尉。
她興致沖沖地去迎雲姐姐,卻見她將人抱著,去了驛站,雖然雲姐姐將她關在門外,但她還是從門縫裡看見了,看見雲姐姐把縣尉的衣服一層層解開,最後從她胸前拿到了鑰匙,又一件件幫她穿好,還拿走了縣尉懷裡的一張紙。
那張紙看起來是被妥善保管的,容容不知道爲什麼雲姐姐要偷縣尉的一張紙,想著雲姐姐說過不能無故盜取別人的東西,正要問問,卻見雲姐姐俯身,一吻點在了縣尉的額間。
容容幾乎想逃,雲姐姐從未對她做出這樣的事,便是開玩的也不曾,如今,卻親了別的人。這代表了什麼?
回了雲水間,容容一直心神不寧,想來想去,她決定還是要問個清楚。
這才把人叫了出來,這處院子,是她們二人時常在一起聊天談心的地方,可現在,她只顧著看拿著那張紙。
容容氣不過,一把將那張紙奪了過來,怨道:“雲姐姐,你就不會看看我麼?”
鍾離雲先是一愣,隨即蹙眉,站了起來,“別鬧,還給我?!?
“雲姐姐,”容容把紙拍在桌子上,有些難以置信,“你就這麼在乎那個縣尉麼?”
鍾離雲不知她內心想法,只把她當作向大人撒嬌的小女孩,軟了語氣,哄道:“容容,那張紙是阿雪寫給我的請願書,對我很重要,你不要玩了,先還我好不好?”
容容聽到這是請願書,愣神了好一會,又看了內容,確實如此,這纔將紙還了回去,但還是很在意,雲姐姐的態度,又問道:“阿雪?”
“是,”鍾離雲把信收好放入懷中,專心與她說話,“你還不知道吧,縣尉大人名喚安陵雪,複姓安陵,單字雪。是她孃親取給她的,她很喜歡?!?
“安陵雪……”容容喃喃道,“倒是與鍾離雲相配的很。”
鍾離雲吃了一驚,有些慌亂,“容容,你、你說什麼……?”
容容看了她一眼,又想起她那日親縣尉時,眼神裡溢滿的溫柔,愈加難過,幾乎要哭了出來,“雲姐姐,你是不是喜歡上了那個縣尉!”
鍾離雲臉上一紅,沒想到自己的心意這麼簡單地就被容容看穿了,但還是大方承認了,點了點頭,是少有的羞澀,輕聲道:“嗯,我喜歡她?!?
“爲什麼……爲什麼?”容容撲到她面前,扯著她的袖子,“爲什麼是她?爲什麼不是我?”
鍾離雲愕然,“你、這是什麼意思?”
“雲姐姐,我也喜歡你啊!”
怎麼會?容容喜歡自己?怎麼會……
鍾離雲這也是平生以來第一次被別人表白心跡,偏生這個別人,還是她當作妹妹來看待的親人,容容在她眼裡,一直都是一個整天會向她撒嬌要糖吃的小妹妹,她也很感激容容在她初到雲水間時對她的照顧,但她從來沒想過……與她有其他情意。
鍾離雲不敢大意,仔細回想了一番,最終確認,她對於阿雪和對於容容是完全不一樣的感情,她會想要時時刻刻見到阿雪,想要同她說話,同她打鬧,如果可以,她想把阿雪擁在懷裡,同她親熱,有時也會想要逗弄她,或者同她撒嬌,讓她來哄著自己,與她共經風雨,哭笑常在。
而對於容容,她想護著她,不讓任何人欺負她,願她事事順心,笑容常見,但卻不會去想依賴她,更不會想被她管著,若是與她親熱……鍾離雲趕緊消除了腦中的想法,那樣簡直就是罪惡!
鍾離雲把她扶了起來,讓她坐好,又掏出帕子,給她擦淚,不管怎麼說,讓容容哭了,也是自己的不對,怪她沒有早些察覺到容容的心意。
給她倒了杯茶,看她哭得一抽一抽的,鍾離雲也於心不忍,斟酌了語句,道:“容容,我不知道你對我也是這般心意,但你知道,我喜歡的是阿雪……”
“哇——”的一聲,容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涌了出來,一邊擦,一邊還在‘控訴’鍾離雲的‘罪行’,“爲什麼……啊?明明是我……先來的……爲什麼你就……看不到我?。磕莻€縣尉有什麼……好???除了功夫比我好,她……哪點比得上我……?。苦谩?
哭到最後,竟然還打了嗝,可見她哭得很了,但鍾離雲卻直想笑,好不容易抿脣忍住,撫著她的背,給她順了順氣,才道:“容容,好不好,每個人的感覺都不一樣的,不過呢,你確定你是喜歡我,而不是像對姐姐般的依賴?”
鍾離雲想,若真是容容對她有那方面的想法,她不至於一點都沒察覺到,她仔細一想,還是覺得,容容對她的感情更類似於一種依賴,對於她來說,還不能好好分辨這兩種感情的不同,那她作爲姐姐,有必要好好引導她,讓她找到真正的心中所愛。
容容搖了搖頭,止住了眼淚,道:“我想依賴雲姐姐,也喜歡你,我不想別人在你身邊,這不就是世人說的嫉妒麼?”
“不是。”鍾離雲柔聲道:“你只是怕你一直依賴的家人突然被別人搶走了,就像是父親對女兒,或者是哥哥對妹妹,總之,不是戀人間的獨佔欲,你明白麼?”
“不、我想獨佔姐姐!”
鍾離雲笑,“那好吧,我保證就算我喜歡了阿雪,依舊會和容容一同玩樂,這樣,你還會覺得姐姐被搶走了麼?”
容容搖了搖頭,撲到她的懷裡,問道:“雲姐姐,你真的很喜歡……安陵雪麼?”
見她終於平靜下來了,鍾離雲總算鬆了口氣,也又問了自己一遍,半晌後,得出的答案便是,“嗯,很喜歡很喜歡?!?
“很喜歡很喜歡……”容容喃喃,又推開她,認真問道:“你說我對你不是喜歡,那我會遇見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人麼?”
“當然,”鍾離雲拭去她臉上的淚痕,笑得越發溫柔,“說不定那個人就在等著你呢,你要好好找到她,然後對她好……”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這個人有可能是男人,也有可能是女人,你可要看仔細了,千萬別讓她跑了,也別讓她等你太久……記住了麼?”
“你又在對我說教了?!比萑莶粷M地扔了她的胳膊,“你是我姐,又不是我娘?!?
鍾離雲無奈,“沒辦法,誰讓你太孩子氣了,而且,不管是你姐還是你娘,總該都是要照顧你的?!?
容容叉腰,“那你倒是敢用這種語氣對縣尉大人說教麼?”
“好好的,提她作甚……”嘴上這麼說,鍾離雲還真的想了一會,若真對她如此說話,阿雪肯定會一臉嫌棄地看著她,然後搖搖頭,說她又是腦子抽風了。
阿雪雖然比她小,但有些時候比她還要聰慧,做事也比她拎得清,哪裡輪得到自己對她說教?
雖然……她有時也會犯傻就是了……
容容看到雲姐姐一臉傻笑,不忍打斷她,她總感覺的,雲姐姐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比如說這次,雲姐姐逃了,那縣尉大人肯定是要生氣的,而且火氣還會不小,但云姐姐好像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那她也就不便說話。
她還是不肯就這麼把雲姐姐拱手讓給別人!
但是還有一件事——
“對了,”容容從懷裡拿出一塊令牌,道:“先前那幅畫已經拿給那個人了,這是他說的下一個目標?!?
說道這裡,容容的語氣重了不少,而鍾離雲的臉色,則更加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