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隨波盪, 飄乎去遠方。清風也事忙,送來幾縷荷花香。又聞吳儂軟語清唱,道的是君家莫彷徨。小姑娘, 花衣裳, 三三兩兩, 推推搡搡。不由迷茫, 將要前往, 卻又惆悵,只得引觴,莫望, 莫忘,一切只在剛剛。
船家不知哼的是什麼調子, 詩不詩, 詞不詞, 曲不曲,偏偏又都在調子上, 安陵雪聽來,也覺舒意,竟也隨他哼了起來。
既是江南,那便處處沾了水意,臨水縣衙將談事會面的地點定在湖上, 也別有一份雅緻。安陵雪身下小舟隨著湖水輕蕩, 遠遠地便望見了湖心亭的輪廓。
楚言暈船, 安陵雪便勸她在岸邊等著, 可她又道想見見陽家的長輩, 衆人商討過後,安陵雪給陽家去了信帖, 約定了先在湖心亭內碰面,再行商討其他。
因著她們是晚輩,又是主動約見的一方,安陵雪一行人走的早,清晨水面的霧氣還未散去,沾溼了裙襬,她們已踏上了湖心亭的石階。
此處爲北湖,湖面不大,周圍青山環抱,中間湖心亭一點,合是好看。另有一小島,島上有雙塔,以一長堤相連,遠處看猶如湖面一痕。處處皆景。
收回目光,容容扶著楚言跟在後面,安陵雪下船之後,與鍾離雲並行入亭,及至撥開水霧,才見亭中已有人相候。
安陵雪還在疑惑,鍾離雲卻是蹙了眉頭,亭中坐者不是別人,正是前日剛剛見過的陽沅冬。
她們還未入亭,站在外面,亭中人似在賞景,並未望向她們,安陵雪止步,鍾離雲小聲與她道了前者身份。
聽了之後,安陵雪更是疑惑。且不論他爲何到得如此之早,也不說爲何陽家突然換人,怎麼就冤家路窄,碰上了他?這下可是麻煩了。
若說陽家自視甚高,老爺子不願出面,臨時換了商談人選,倒也說得過去,但怎就換上了他?那日賭局情形,事後鍾離雲與她詳細說過,安陵雪感覺,此人便是一賭徒,著實沒有什麼好感。這一點,楚言想來也是一樣。
想到此處,安陵雪回望,果然楚言見到他也無半分喜色,更多的還有失望。
想來也是,楚言忍著暈船來此,是想見見陽家其他人,可不想見到了如今情面尷尬的親爹,一時間也不知該如此自處。
然而身已在此,也無退路。安陵雪與鍾離雲對望一眼,擡步進亭,拱手見禮。
“又見面了。”陽沅冬今日著了一身青灰色圓領襴衫,戴方巾,腰間繫帶佩玉,整個人顯得莊重文樸,與前日相比,去了幾分浮氣,多了幾分寧靜。
這“又”字,必然就不是對安陵雪說的,只是楚言還在糾結,鍾離雲便上前回話道:“前日晚輩多有冒犯,還請伯父恕罪。”
不論怎樣,先將姿態放下來,來的人不是老爺子,而是早知她們的陽沅冬,倒是免了一大些的客套話,雙方也不必兜圈子,畢竟陽沅冬是知道她們的目標的,這場會談的來意他必然也能猜到。
麻煩的是,正因爲曉得她們的目標,不知道他會不會故意爲難。鍾離雲實在擔心,道完賠禮,便將未見過面的阿雪推了出來,“這位便是上洛縣尉安陵雪。”
無需多言,安陵雪自是明白鍾離雲的意思,與其讓她們去談,不如自己出馬,想來他不會帶著多少偏見。安陵雪上前,又行一禮,“見過伯父。”
“我認得你。”
陽沅冬的話讓安陵雪疑了一下,片刻後,她大概猜到了什麼。
陽沅冬與楚夏和離的原因,安陵雪一直不知道,直到楚言向她提起,或許是與她娘安陵如冬有關係,既然如此,陽沅冬知曉安陵雪的存在,也不奇怪了。
只是,若是楚言關於楚夏和安陵如冬的推論是真的,那安陵雪的身份,纔是真的尷尬。
“許是小時候夏姨提過吧。”想了想,爲安穩計,安陵雪還是把這事模糊了過去。
陽沅冬瞧了瞧她,沒有說什麼。
亭中便就此靜了下來,直到楚言開口,喚了一聲:“爹。”
無論如何,他終究是她的爹,即使十幾年不曾相見,即使一見面便是那般對立的情形,但總不能再見面時連話都不說的。只是,楚言除了喚過一聲,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陽沅冬也只點了點頭,道:“你也來了。”
情分到底是生疏的。
一羣人默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既然原先便是要遊湖的,還是由安陵雪出面,邀了陽沅冬,楚言暈船,自是留在亭中,其餘人又各自上了船,於湖中議事。
容容原本是要留下的,楚言卻把她推上了船,囑咐道:“若是那邊冷場了,你還可以救一下,現在還是正事重要。你去吧,我在這裡等你們回來。”
“好吧。”容容握著她的手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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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飄蕩,四人在船艙中靜坐,圍著一張小桌,上面擺的不是她們慣常喝的茶,而是酒,想來是陽沅冬事先準備的了。
“這裡的龍井茶不錯,下次有機會再品。”陽沅冬做東,給她們各自滿了一盞,又道:“想來你們姑娘家喝不慣烈酒的,這種清酒,倒是可以嚐嚐。”
安陵雪點頭致謝,接過杯盞,清酒顧名思義,酒液澄澈,香味清淡,抿一口,口感溫和清爽,微酸微甜,確實不錯。只是一盞入口,美而妙哉,卻總覺得缺了些什麼,無端地生出些悵惘來。
正合此時,船外竟飄落幾縷細雨,衆人察覺,向外一探,原來是不知何時天上落了細雨,天地一下灰濛濛了起來,又裹著涼意,更添一份寂寥。
這樣的天氣,若是一不小心,是要著涼的。容容擔心獨自在亭中的楚言,把觀景的三人都叫了回來,催促道:“看來天不留我們,還是快些談正事吧。”
安陵雪點頭,沉吟出口:“伯父,既然如此,我們的來意想必你也知曉,我們……”
陽沅冬擡手,表示明白,“我知道你們想要什麼,我已將這件事稟告給了父親,便是他來讓我與你們談。”
難怪陽老爺子臨時換了人。安陵雪心想,但是陽家知道她們的真實目的之後,沒有直接拒絕,反而派人來談,那就說明,這件事有機會。
鍾離雲顯然也想到了,忙道:“那陽家有什麼條件?”
陽沅冬微微一笑,很是滿意她們的識趣,卻又話音一轉,“聽說你們二人初到臨水時,便與歐陽家的小公子起了衝突?”
鍾離雲前傾的身子退了回來,與安陵雪對望了一眼,其中意味只有她們兩個知曉。安陵雪在當日從趙煦口中得知陽家與歐陽家的關係時,心中便有了些算計。陽家與歐陽家不和,又是江南水運的競爭對手,必然都想打垮對方,一家獨大。只是兩家關係世人皆知,明面上就不好做什麼動作了。
這時,如果有人能幫助其中一家打擊另一家,想必對兩家而言都是很大的好處。不巧的是,正好被她們碰上了,又與歐陽家結了怨,那麼對於陽家來說,她們是最好利用的刀。
剛好,她們又有所求。而安陵雪又是官府的人。
這一點,陽家想得明白,安陵雪她們更是看得透徹,之前,安陵雪便與鍾離雲商議過這個主意,或者說,就算陽沅冬不提,安陵雪也會主動拿出這個條件來做交換。
“確實,我們和歐陽家結了怨,想必他們也不會輕易放過我們呢。”安陵雪笑著說道。
鍾離雲接過話,“所以,對於我們來說,與其擔心歐陽家何時會來尋仇,不如主動出擊。”
或是天氣太冷,容容打了個寒噤。陽沅冬卻是如沐春風般笑了,“有趣有趣。”
雙方心照不宣,各自點頭飲了一盞,鍾離雲還想要更確切的保證,問道:“既然如此,那能否現在……唔!”
鍾離雲話還沒完,突然一股拉力襲來,把她扯了過去,鍾離雲悶哼一聲,轉頭一驚,一柄鋥亮的匕首,直插在桌上,她的酒盞,碎成一片。
安陵雪把她扯了過來,又是往旁邊一推,喊了一聲:“你保護他!”話音未落,人已到了船外。
她們遭到襲擊了!沒有時間多想,鍾離雲起身翻了過去,一把匕首飛來,擡腳踢了回去,鍾離雲把陽沅冬拉起來,置於船艙夾角,拔出腰間直刀迎戰。
好在她一直將阿雪的短直刀帶在身上。
突然襲擊,情勢危急,不知道阿雪在外面怎麼樣,不過她的任務只在守住這裡,保護不會武功的陽沅冬!
先是暗器打頭陣,現在幾個蒙面人衝進了船艙,與鍾離雲和容容打了起來。船艙狹小,施展不開,鍾離雲需分神護著陽沅冬,容容又手無寸鐵,頗爲吃力。
蒙面人有備而來,且武功不弱,陽沅冬立在拐角處,鍾離雲在他前面保護,刀劍相接的高亮聲混著低沉短促的悶哼,此時不過一刻鐘,容容與鍾離雲竟是都見了紅。
陽沅冬早年間也是跑過船,見過大風大浪的,雖不會武,也不至於慌張,此刻已然明白,這些蒙面人不是別人,定是歐陽家的人!
行動如此迅速準確,必然有備而來,知道是陽家人還敢動手的,不會有別人!但陽家與歐陽家不對付,所有人都知道,陽家若是直接動手,未免蠢笨!
鍾離雲已然右臂受傷,此刻回援不及,蒙面人的刀鋒轉眼就向她身後的陽沅冬砍去,陽沅冬心驚,勉力偏身避過,鍾離雲立刻回身,格擋開去。
陽沅冬明白了,這些人的目標不是陽家,而是她們!因爲她們與歐陽零有怨,所以招致報復!看著船艙中兩個女孩與十餘人對戰,陽沅冬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住手!”陽沅冬吼了一聲,氣勢十足,“這裡是陽家的船,是你們得罪得起的麼?”
陽沅冬猜測,這些是歐陽家找來的人,而他們可能並不知道這裡還有陽家的人!考慮到這一層,他們應當會掂量一下自己的分寸!
蒙面人果然停了一瞬,可下一刻,仍舊是照殺不誤!
這些蒙面人確實是奉了歐陽家的命令,前來斬殺船上之人,他們確實不知還有陽家人的存在,心裡惦記著任務,不敢懈怠,卻也多了幾分猶豫,下手不再如方纔般利落。鍾離雲和容容也漸入佳境,慢慢佔了上風。
蒙面人且戰且退,鍾離雲等也無力追擊,確保了他們不會對陽沅冬出手之後,鍾離雲終於出了船艙,見到了幾欲昏倒的安陵雪。
外面的戰況要慘烈許多,鍾離雲忙把人抱回船艙內,爲安陵雪治療。雖然多是皮外傷,但捱了幾刀的身體紅了幾片,又沾了雨水,也是十分好看!
唯一穿戴齊整的也只有陽沅冬了,他搜尋了整條船,查看漏網之魚,卻發現她們之中少了一人!
“那個和你們一起的孩子呢?”
鍾離雲同樣發現容容不見了,暫時放下了安陵雪,衝到外頭一看,湖面上模糊一個影子,向遠方掠去,鍾離雲頓時一身冷汗。
影子前去的方向,正是湖心亭!
陽沅冬順著她的視線,猛然想到了什麼,“糟了,楚言!”
如果那羣黑衣人是衝著她們來的,楚言一定也不能倖免,更何況她只是一個人!
陽沅冬快步去了船尾,就要掌舵把船開回湖心亭。鍾離雲喘了兩口大氣,才把不可抑制的恐懼壓了回去,對陽沅冬囑咐道:“你照顧好阿雪,我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