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陰暗的森林, 高大的樹木遮卻了所有的陽光,絞殺榕的鬚根垂下,如一條條毒蛇, 蜿蜒著, 或攀在樹上, 或匍匐在地面, 而就在這樣的一片森林中, 有一個身穿黑衣手執鐮刀的女孩在拼命地奔跑著,沒有目的,只是向前, 即使滿身泥濘,即使被石礫劃了幾道傷口。
一定得逃出去……她咬緊牙, 再一次堅定自己心中的信念。
“啊!”空中突然飛來了一個黑影, 她倉惶閃避, 不料腳卻絆著了一樹根,整個人重重地向前撲倒。
她掙扎著坐起來, 擡眼,卻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遍地殘屍,血流成河……
這是,戰場?
一種熟悉的噁心感涌上喉頭, 她趕緊掩住了口鼻。
然後, 她看到了他。
他站在戰場中央, 手執玄鐵黑劍, 身披黑光鱗甲, 威風凜凜,遺世獨立。
那是, 天神。她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的武器往後退了一步。
他似乎也察覺到她的存在,緩緩地將視線轉向她。
“是你?”他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意外。
她又是一驚,這個天神認識她?
“聽聞鴉之一族遭到了滅族之災,沒想到你還活著。多年前曾託你父親與我鑄劍,那時你還小,想必不記得我。”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劍,步至她面前,又道,“怎麼弄得這般狼狽……也罷,只當還你父親一個人情,你可願意隨我回去?”
她愣愣地看著他伸向她的手,有些戒備,又有些心動。跟他走吧,不管他是誰,,不管他出於什麼目的,不管會跟他去到什麼地方,只要可以逃離那個惡魔……
儘管畏畏縮縮,她最終還是搭上了他的手,在他的協助下站了起來,默默地跟隨在他身後。
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但是,這個男人應該可以保護她吧,哪怕只有很短暫的一段時間。
“你,可有想去的地方?”他突然停下腳步問。
她亦止步,望著他高大的身影遲疑了一陣,低聲說道:“我……想到世界上最自由的地方……”
居然想起來了,前世的記憶,雖然只是這小小的一幕,但是……玄莫似乎救了她,而且世界上最自由的地方,或許他是爲了她纔去尋找的,單憑這兩點,她是否該對他心存感激?巫婭坐在亭中的大石上,再次陷入了煩惱。
今天,院中來了幾位故人,其中有一個對巫婭來說稱得上熟悉,只不過這個人似乎將她當作了罪人。
“又是你!你可真厲害,死了也能復活,三番四次地勾引殿下,如今也不知施了什麼妖術,叫殿下連太子的尊貴身份也放棄了。”莫爲怒斥著,臉上佈滿了不甘心。
巫婭覺得很無奈,亦很無辜,這個莫爲從以前開始就喜歡在她面前叫囂,以前她纏著玄莫算她不對,但現在,她明明什麼也沒做,怎麼罪名也歸她了?再說,玄莫要是這麼容易被人左右,他也枉爲天神的轉世了。
她雙手抱胸,不打算白白忍受這份冤屈:“你可真會含血噴人,你的太子殿下許久之前便迷戀著我,如今爲了我不惜放棄一切,與我歸隱山林,長相廝守,你這個做侍衛的不支持他也就罷了,跑來我這裡咋呼什麼?還是……你在妒忌我……”她拈著下巴,脣角勾起了一抹別具深意的笑容。
“你!”莫爲怒髮衝冠,正要拔劍,不料巫婭竟快他一步將鴉鐮架在他的肩上。
“少得意,我可不是以前那個只會逞口舌之快的巫婭了。”
冰冷的刀刃透露著殺意,再看她目光自若,笑容盡斂,不像在開玩笑,莫爲不禁暗暗吃驚,彷彿看到了惡作劇的小孩在一瞬間變作了成熟的大人。
“莫爲!”忽聽一聲沉穩的低呼傳來,是莫行。
莫行幾步上前,揖道:“巫姑娘,舍弟多有得罪,望姑娘海涵。”
巫婭看著這有過幾面之緣的莫行,他對她倒是恭敬得很,遂收起了鴉鐮,聳肩道:“沒什麼大不了,閒來無事,只當找點樂子。”
莫爲冷哼一聲,甩袖而去。
“殿下……便拜託了。”莫行遲疑了一陣道,微微一頷首,轉身跟上了莫爲。
巫婭喉嚨一癢,大咳了一聲,險些從石上滑了下來。
多可靠的侍衛啊,巫婭一邊感嘆著,一邊揮了兩下鴉鐮,鴉鐮變小,頃刻後只餘一尺多長,她將它別在腰間,跳下石頭,向玄莫的書房步去。
玄莫的書房中,坐著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他望著自己失蹤了好幾個月的兒子,眼中難得地露出了幾分慈愛。這個他向來最欣賞疼愛的兒子,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
“我便知道,皇位、江山之類的,你從來都不在乎,就連我與你的父子情分,或者你的母后,也無法留住你。”
玄莫露出了一絲愧疚之色,下跪道:“父皇與母后的養育之恩,兒臣自當銘記於心。”
玄皇嘆了一口氣,百般無奈地扶起玄莫:“起來吧,事到如今,還做這些虛禮做什麼?今日來這裡的沒有一國之君,只有一個可憐的老父親罷了。百姓們都羨慕我們皇室中人,可誰又知道,這皇帝也有爲難之事。養個女兒吧,卻把她嫁到了異國他鄉,養個兒子吧,或許說失蹤便失蹤了,到頭來也不見得願意守在你身邊。”
“父皇……”玄莫蹙起了眉頭。
“罷了,罷了。”玄皇揮揮手,“莫兒,我再問你一次,真的要放棄現有的一切?”他突然嚴肅了起來。
“是的,父皇。”玄莫毫不猶豫地回答。
“理由?”
“兒臣之事在做自己認爲該做的事。”
“該做的事?如此說來,這些年你是在做身爲一個太子該做的事,那麼如今呢?又爲何做這些該做的事?不許告訴我是爲了那個女人。”
“這……”玄莫遲疑了,沉默了許久方道,“抱歉,父皇,唯有這個問題兒臣無法回答。”
“你……”玄皇拍案而起,龍顏大怒。
玄莫微垂著首,目光平靜,略帶著恭敬,卻無絲毫畏懼之意。
兩人僵持了片刻,最終卻是玄皇先軟下心來。
“也罷,逼你說那些也無用,這些年你做的也夠多了,也是時候放你自由了。你這孩子,從小便染上了那些江湖人的習性,就連處理政事也像極他們的作風,想來皇宮太小,或許委屈你了。”他頹然坐下,那一瞬間似乎蒼老了許多。
“父皇,兒臣不曾覺得委屈。”
“不委屈你爲何離開?”玄皇佯怒,“行了,出去吧,朕畢竟是一國之君,不能在這種地方逗留太久。”
巫婭走到玄莫書房附近的時候,玄皇正推門而出,他昂首闊步,衣襬被拂得獵獵作響,國君的氣度盡顯,只可惜這一份威儀並沒有鎮住巫婭。
她依舊站在原地,抱胸而立,既不行禮,也不作聲,只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彷彿在等著他離開。
“丫頭。”玄皇經過她時突然停下,喚了一聲,“閒來無事之時便到皇宮走一趟,給朕講些個鬼故事,又或者朕再與你舉辦一個試膽比賽。”
巫婭點點頭,道:“再說吧,不過我很忙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像你這麼閒啊。”
鬼故事,恐怖電影,試膽比賽……這些東西確實曾是她的最愛,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她要對付的,是真真正正的妖魔鬼怪……歲月一去不回頭了呢,連帶著當年的心情。
玄皇哼了一聲,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大步離去,莫行與莫爲緊隨其後,玄莫則目送著他們。
“莫兒,以後若遇上了困難便回來吧,只要朕還活著,皇宮的門就爲你開著。”玄皇走到院門處時又道。
“謝父皇。”玄莫下跪行禮,直至玄皇三人的背影消失後才站了起來。
“這樣好麼?把那麼忠心的侍衛隨從都送走了,以後想找個僕人來差使也沒有。”巫婭站在不遠處調侃。
玄莫淡笑了起來,走到巫婭身旁道:“沒關係,我只差使你一個便夠了,若多了些不想幹的人,恐怕會諸多不便。更何況……”
他忽然拉長了聲音,笑容越發變得曖昧,巫婭慌了,先前那份自在彷彿在頃刻間消失無蹤。
“更何況,我方纔似乎聽說,我迷戀某人已久,不惜爲她放棄了一切,那麼,某人爲我做些事以當回報,是不是也應該呢?”
他的臉近在咫尺,溫熱的氣息呼在她臉上,她不得不承認,這張俊臉實在太具殺傷力,而她恰恰對他沒有防禦力。
“那……你去找那個某人就是了。”巫婭努力地佯裝著鎮定,心中卻懊惱著,那句戲話怎麼叫他聽了去?
“啊,肚子餓了,我到廚房找吃的去。”她推開他,藉故匆匆地走向了廚房。
玄莫望著她的背影無奈地輕笑:“又逃掉了啊……”
六月,正值雷雨季節,炎國西海的海面上,烏雲密佈,黑壓壓地彷彿要與翻滾著
的巨浪擁吻,狂風呼嘯著,偶爾卷著海水共舞,乍一看,就好比一羣妖魔在縱情歡聚。
轟隆隆……一道巨大的閃電劈下,照亮了海中央一座黑色的島嶼,島的中間凹陷,而左右兩側解隆起,就像一雙展開的黑翼。
黑翼島,名副其實。
島上的植物早已枯死,只留下高大而乾枯的枝幹立在黑乎乎的土地上,偶爾被雷電擊中,燃起一片妖冶的火紅。
穿過死樹林,在島嶼的中心,屹立著一座古老而神秘的宮殿,塔尖高聳,舊牆上布著風蝕的痕跡,宮殿的外圍有一層暗紅色的結界,外面的狂風暴雨,這裡卻風平浪靜,雨滂沱而下,在觸到結界時都自動地流向了別處。
轟隆隆……又一道閃電劈下,電光透過窗戶照在了一張妖孽般的臉上。
他慵懶地坐在麒麟寶座上,雙手擺弄著一條黑練,而銀灰色的眼睛卻凝視著窗臺上的幾隻烏鴉。
“烏鴉啊烏鴉……難道你以爲你能夠逃出我的手掌心麼?沒想到竟被冥王擺了一道,不過,也多得他,你的靈魂與身體總算融合了,雖然湊合著,到底聊勝於無。”他揚起紅脣,銀眸中迸出一絲絲期待。
門吱嘎地開了,一個戴著碧綠色面具的青衣女人端著一碗血走了進來。
“該喝血了。”女人道。
不料寶座上的人卻冷然一笑,黑練如靈蛇般脫手而出,練端繫著小黑刀在空中劃過了一道美麗的弧度,正中碗身,只聽哐啷的一聲,碗碎了,鮮血灑了一地。
“這般劣質的血,不喝也罷。”他厭惡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鮮紅,又看了一眼那個青衣女人,忽地用黑練纏住了她的腰肢,一把拉到了他身前。
他一手摟著她,一手撥開了她肩上的青絲,又撥開她的衣領,繼而用拇指輕輕地摩挲著她細頸上白皙的肌膚。
“你的血……”他將臉埋進了她的頸窩,紅脣張開,露出了兩隻森然的獠牙。
青衣女人一動不動,彷彿在安然地等待著,然而他卻遲遲沒有咬下去。
“你的血……”銀灰色的眼睛瞇了瞇,最終,他還是推開了她。
“你還是不願意喝我的血。”青衣女人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眼中閃過一絲失望。
而他只是回到了原來慵懶的姿態,靠在椅背上,用小黑刀戳破了自己的食指,鮮血涌出,如一顆紅色的珍珠。“血……”他將自己的食指含入口中,笑道,“果然還是她的最香甜……”
“那麼,可要我去將她抓回來?”青衣女人問。
“不,這種狩獵的遊戲還是親自動手比較有趣……”
轟隆隆……宮殿之外又一道閃電落下,青衣女人默默地走了出去,陰暗的屋中又只剩下一個人,雙手擺弄著黑練上的小黑刀,紅脣微勾,銀灰色的眼眸中偶爾劃過一道算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