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中學時代學的詩詞巫婭早已忘得七七八八,然而眼前的景緻卻讓她想起了這麼一句,細想之下發現再也沒有更適合形容它的語句。
炎國位於玄月國的西邊,國內有一半的地區是沙漠,極目遠去,盡是被風蝕過的土地,零星的荒草,偶有孤單的墳冢,半掩沙中的白骨,孤鷹在空中盤旋,蒼狼在遠方呼喚。
行軍一月,到達了玄月國的西門——上弦關,炎國的軍隊便駐紮在其三十里之外的平林崗。上弦關敵襲頻繁,百姓們都不敢貿貿然出關,尤其是在月前那較大規模的一戰發生之後。
上弦關城牆堅固,易守難攻,可謂固若金湯,尤其是大軍抵達,兵力大增之後。玄月國雖富裕,但在軍事上從未懈怠過,是以兵強馬壯,糧草充足,且人數較多,其實力絕不容小覷,然炎軍士兵普遍身材高大,個個驍勇善戰,精通騎射之術,且還有妖兵助陣,雖在人數及糧草上吃了虧,但整體上依舊與玄月軍旗鼓相當。兩軍各佔優勢,難分勝負,這一場戰爭恐怕會很持續很久。
大漠的黃昏,氣溫劇降,這一冷一熱的交替,只怕身子弱一些的都受不住了,就好比葉知秋,不過來了兩天,便水土不服,著涼了,不停的打著噴嚏卻還嚷著拿酒來,說什麼酒可驅散風寒之類的,事實上他的身體本不弱,只是近年來嗜酒無度,怕是叫酒給弄壞了。
冰被赤琉璃擄到這荒蕪之地也有一段時間了,雖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卻不知對方具體在哪一個角落,更不知他那纖弱的身體能否承受得住這惡劣的天氣。
巫婭站在城牆之上眺望著遠方,黑色的衣衫在風中獵獵作響,上面鮮紅的彼岸花也彷彿活了般,妖嬈地舞動著,而肩上扛著一張與她同高的黑色鐮刀,映在紅日之下,看似泛起了血光,一隻黑色的鴿子飛來,立在鐮刀之上,圓圓的眼睛哧溜哧溜地轉著,給人一種睥睨天下的錯覺。
路過的士兵皆側目,不解這個小女孩爲何千里迢迢來到這戰亂之地,然而在她轉身的瞬間,又仿似在她眼中看到了不屬於這副身體的深沉。
她在看黃昏,黃昏卻似與她融爲了一體。
“雲小姑娘,葉道長請你去一趟地牢。”一個小兵走過來道。
巫婭輕應了一聲便往回走。
葉知秋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早上還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到了傍晚便已生龍活虎了,也不願意多作休息,只窩在地牢裡研究那兩個被俘虜的炎國妖兵。
邊關的地牢與京都裡的不一般,一進入便可聞到一股嗆鼻的腐敗氣味,刑具擺放得頗爲凌亂,其中一些還帶著血跡。中央是一個長長的鐵架,上面掛著許多鐵鏈,兩個炎國妖兵便被懸在鐵架上,很高大,比葉知秋還要高出一個頭,赤膊散發,身上滿是鞭傷烙痕,眼睛閉著,一睜開,赤紅色的瞳孔不帶任何情感,叫人望而生畏。
葉知秋正與幾個術士在一旁忙碌著,桌上擺著許多瓶瓶罐罐,還有符咒之類的東西,他們將煉出來了符水塗在兵器上,然後喚了一名士兵進來讓他攻擊妖兵。
一刀下去,妖兵身上多了一條血痕,然而奇怪的是一刻不到,那傷口竟然自動癒合了,而細看其他傷口,雖然比方纔的慢許多,但亦在逐漸恢復。
“這次的時間更短了麼?”葉知秋惋惜道。
其他術士也嘆氣,悻悻然地走出了地牢。
妖兵本是人類,不知服用了什麼妖血纔會變成這個樣子,沒有情感,沒用恐懼,只知道聽從命令,只知道殺敵,他們的恢復力驚人,在戰場上除非一刀能取下其首級,不然傷他多少次都無用,然而在戰場上能一刀取敵首級的能有幾個?術士們自然是能除妖兵的,然區區數十個術士怎麼對付得了一整支妖軍?所以他們只好努力地去研究一種可以解除那種妖力的符水,塗在兵器上增強普通士兵的攻擊力。
巫婭站在地牢的門口,看著妖兵身上越來越少的傷痕,又看看自己的鴉鐮,一時心血來潮,走過去割了一刀,一瞬間,妖兵身上鮮血直流,她又等了約摸一刻,發現傷口還在,沒有絲毫要癒合的跡象。
她一頭霧水地看向葉知秋。
葉知秋白了她一眼:“你的刀既然能殺妖,自然能殺妖兵。”
巫婭剛竊喜,不料又被葉知秋澆了一盤冷水:“別太高興,是你的鐮刀的本事罷了,若你手上拿的是普通的武器,只怕還不如方纔的士兵。”
巫婭不信邪,隨手拿了一把刀向妖兵砍了過去,果然如葉知秋所言,不禁有些失望,扔下刀,不悅地瞪向葉知秋:“叫我來做什麼?”
葉知秋嘖嘖地搖頭:“瞧你,這是對師父的態度麼?我不過是想告訴你這裡是一個修煉的好地方罷了。”
“修煉?”
“當然,這裡有妖氣又有怨氣,佔盡天時地利,晚上我們不煉藥,用過飯你便到這裡修煉吧。”
“晚上?”巫婭猶豫了起來,想起了早上那個人對她說的話,“晚上不行,我已經有約了。”
“有約?”葉知秋頗爲吃驚。
“嗯。修煉我會另外找時間的,先回去了。”說罷,她轉身離去,黑哥撲騰撲騰地跟在她身後。
葉知秋尤在後面嚷嚷:“哎呀哎呀,這年頭,好不容易養大個徒弟,胳膊卻往外彎呀。”
那話飄飄然地鑽進巫婭的耳朵,她皺皺眉,加快了腳步。
晚膳過後,巫婭便走到關門前,倚著城牆等人。黑哥安靜地繞著飛了一圈又一圈,忽然看見了遠處某個身影,便急急忙地想躲起來,卻被巫婭一把抓住。
她順著他的背毛嘆道:“你也別躲了,總不能永遠不見他,俗話說長痛不如短痛,該面對的就面對吧。”
“咕。”黑哥哀怨地叫了一聲,有些埋怨地看這她。
但她卻不肯放手,只望著來人喃喃自語:“我說,你的主人可真是個怪人啊。”
行軍那一個月中,她與他幾乎沒有說上一句話,白天他走在軍隊的前頭,而她跟在術士們的身後,晚上他與衆副將參軍在帳中商討戰術,她則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修煉,就像太陽與月亮,雖在同一片天空,卻始終碰不上頭,她以爲自己已經淡出了他的世界,沒想到今早卻在軍營裡碰上了他。
“今晚用過飯後在關門處等我。”那時他在她身旁停了下來,只說了這麼一句便又匆匆離去了,語氣和以前一樣是命令式的,沒有留下任何緣由。
她本想當作什麼都沒有聽到,但是她沒有做到,甚至爲此拋棄了葉知秋……
玄莫騎在一匹黑馬之上,身穿金邊玄袍,緞發簡單地束在腦後,清風醉人,恍惚中,他仿似披星戴月而來。
“來了。”他在她身旁停下道,同時向她伸出了一隻手。
巫婭瞇著雙眼,不知道該不該伸手,早知道是要騎馬出去,她便把她的馬也牽來了,五指不自覺地內收,黑哥在她手中不安地扭動著,玄莫卻不厭其煩,手一直懸在半空。
幾番掙扎之下,她還是咬著牙伸出了手,玄莫淺淺一笑,上身往前一傾,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前,手臂橫過她身側扯著繮繩,然後命士兵打開關門,策馬而出。
風在她耳邊呼呼地嘯過,巫婭沒想到他竟要帶她出關外,腦中滿是疑問,卻不知從何問起,最終還是玄莫先開了口。
“原來你還養了只鴿子。”他的聲音從她頭頂上傳來,淡淡的,像是低喃。
手中的黑哥抖了一下,激動地看著她。
“嗯,養了許久了。”她將黑哥往上託了一下道。
玄莫低頭看了一眼:“倒是隻好鴿子。”
巫婭挑眉,不置可否,黑哥倒激動了起來,咕咕地從她手中掙扎出來,飛到了玄莫肩上。
頭頂上又傳來了一聲低沉的輕笑,巫婭不禁訝然,試探道:“你不覺得這是一隻問題鴿子?”
“尚好,人的問題比鴿子的問題更多。”他又似是而非地說。
巫婭識相地噤聲。
馬翻過了幾座土坡,來到了一片枯林前,玄莫勒馬而停,抱著巫婭翻身而下。
月牙兒掛在枝頭之上,不遠處狼聲嗚嗚,悠遠而淒涼。
巫婭握緊鴉鐮:“你把我帶到這裡做什麼?”
“殺狼。”玄莫將馬栓到了一棵樹上道。
“殺狼?”
“你該不會以爲自己砍一輩子竹葉就夠了吧。”
“可是……不怕炎兵嗎?”畢竟這裡是關外,而他們只有兩人一鴿,萬一落入了敵軍手中,只怕在劫難逃,尤其是玄莫,這一軍之帥若是被擒了,那麼這場戰爭還有何懸念?
“這裡與平林崗相隔甚遠,又是蒼狼聚集之地,炎兵估計不會過來。”他在原地視察了一圈道。
巫婭將信將疑,但既然已經被他帶到了這,也只能跟隨著他的腳步。
“走吧。”他背對著她說,然後走進了枯林。
巫婭跟在他身後,就像以前那般,仰望著他的背影。
他和她,還有一隻鴿子,這樣的畫面多麼令人熟悉,彷彿在千百年前已經刻入了腦海。
前世的記憶啊……只可惜他與她都已經遺忘了,就連唯一記得的黑哥,都已說不出人語。
蒼狼兇殘嗜殺,喜羣起而攻之,即便是附近的獵戶亦不敢貿貿然接近這一帶,然而對歷練中的人來說,這裡卻是一個提升武力的好地方。
玄莫將她帶到一棵樹上坐著,樹底下徘徊著幾隻蒼狼,碧綠色的狼眸緊盯著他們,狼口大張,垂涎欲滴。
“下去吧,只是這些狼怕是餓了很久了,小心點。”玄莫道。
巫婭皺眉看了他一眼,咬著牙跳了下去。
未及著地,狼已經撲了過來,躍得比她還高,她心中一慌,竟把招式全忘了,只胡亂地揮著鴉鐮,殺得了走邊的狼,殺不了右邊的。慌亂中一個血盤大口對準她的腦袋襲來,眼看就要咬到她的脖子,忽見幾條樹枝嗖嗖地射來,而身邊的狼應聲而倒,細一看,發現樹枝竟插在了狼首之上,已沒入半尺有餘。
回頭看之前坐的地方,玄莫高高在上,手中還拿著幾支樹枝,他脣角微勾,坦然地與她對視著。
“繼續吧,我會看著你的。”說話間,又用樹枝解決了一隻蠢蠢欲動的蒼狼,那優雅的姿態叫巫婭胸悶氣短。
她氣憤地轉身衝進了狼羣,拼命地殺了起來,狼面一張張,到了她眼裡彷彿都變成了玄莫的臉。
或許是有了前次的經驗,又或者知道了自己的生命沒有危險,她殺得越來越順手,儘管身上多幾處小傷,儘管偶爾還是需要玄莫出手相救,但總算不像一開始那般狼狽,漸漸地也摸出了門道,只對準狼的頸項出手。
鴉鐮劃出了一條條血痕,狼屍也倒了一地,狼血沾在鴉鐮之上,被它盡數吸去,不知是否錯覺,她覺得鴉鐮又比之前重了。
玄莫看著底下那個小小的身影,臉上竟露出了淺淺的笑意。
黑哥飛累了,落在他的肩膀上,他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背毛,忽然感嘆:“鴿子,你可知身在廟堂之上,雖重權在握,卻遠不如此刻在這山野中自在……”
黑哥側著腦袋,咕了一聲,也看向了巫婭,彷彿在說,他知道,卻不知她是否也知道……
月正當空,夜已深沉,玄莫擡頭看了一眼皎白的月色,然後飛到了巫婭的身邊,道:“時候不早了,今天便到此爲止吧。”
巫婭不作聲,只收回了攻擊的架勢,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遠處狼聲長嗥,此起彼伏,彷彿在替自己的族類在悲鳴,玄莫疑惑地停下腳步,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怎麼了?”巫婭問。
“沒事,只是沒想到會有人跟我們一樣深夜來殺狼罷了。”他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
巫婭一愣,然見他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便也不再說什麼。
但心終是隱隱不安起來,不知那一撥殺狼的人是敵是友,更不知明晚還要不要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