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僵在原地, 白皙的臉上頓無血色。
“千幽,你在說什麼呢。可是做惡夢了?”他牽強地笑了起來,擡手欲撥開她額前的髮絲, 卻被她一掌拍開。
“你還要欺騙我到什麼時候?”
炎國的二皇子, 相貌奇特, 銀髮白眉, 弱質纖纖, 五歲便作爲質子被送到了玄月國,然而卻於多年前離奇失蹤,遍尋無果, 炎國多番爲難玄月國,未必不是爲了這個緣故。
銀髮白眉之人, 不正是眼前這一個?別人也許不知道, 但巫婭, 當初那頂烏黑的假髮還是她親手給他戴上的,又怎麼會不清楚?
“你儲心積累, 爲的不正是回到這座皇宮,你的故鄉麼?”她橫眉冷目地指責著他。他要離開,要回到自己的親人身邊,她不怪他,只是在意, 爲何他什麼也不與她說。每每想到自己一心想要保護的人對自己的隱瞞, 欺騙, 甚至是利用, 她的心便有如刀絞。
“千幽, 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冰似乎也急了,揮著手解釋。
“不用狡辯!這段日子, 你將我困在這裡,又總是顧左右而言它,不正是心虛的表現嗎?還有在玄月的時候,你是故意跟赤琉璃也就是你的皇兄走的吧?你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千方百計地接近他,可笑的是我們,還自作聰明地喬裝打扮以爲可以守株待兔……”她一字一句,咬字清晰,飽含怒意,握拳的小手,手心幾乎掐出了血來。
“千幽,我不是……”冰咬著脣,幾番欲言又止,向來清澈的眼睛裡蒙上了一層水霧。
然而巫婭卻依舊冷冷地看著他,不留絲毫轉彎的餘地。
兩人對視著,一個憤恨而心痛,一個焦急而悲傷,終於,他低下了頭,背過身,雙肩微微聳動:“罷了,你且冷靜冷靜……”
他緩慢地向屋門移去,腳步異常沉重,那背影灰暗,卻刺痛了巫婭的眼睛,她只得狼狽地撇開了頭。
芷蘭殿徹底地安靜了,那些宮女侍衛彷彿一夜間全消失了般,再也沒有人來打擾她,就連她走到庭院之中亦無人阻止,但她亦沒有天真地以爲炎宮的大門會爲敞開,兜兜轉轉,都只停留在這一殿一院之中。而冰,大概也在刻意地逃避著她吧。
頹然地過了幾天,腦中一片空白,連去修煉的心情也失去了,只吃了便睡,醒了到院中走走,或乾脆仰望著天空的浮雲,一看又是一天。
殿中的生活衣食無憂,她的心思彷彿被人讀透了般,不管想做什麼,回首之時,已經有人將一切準備妥當,彷彿將她當做了養在深閨裡的大小姐,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只是,那個人從不在她面前出現。
她自是知道那人是誰的,卻也不願刻意地去戳穿他,又或者,是不知道該如何再面對他,一聲嘆息之下,一個苦笑之間,也許曾經最重視的朋友已經成爲路人,世事總是如此難料……
巫婭揉著太陽穴從草地上坐起,開始思索離開的方法,畢竟,這裡不是她該留連的地方。
身後突然傳來了窸窣的腳步聲,她警覺地跳起來,翻身正面對著他。來人體型高大,頭戴金冠,身著暗紅色金絲龍袍,正是炎皇。
“朕就知道不該留你。”他帶著殺意說道,目光冰冷而凌厲,如寒劍之芒。
巫婭立即領悟,這人是爲自己的弟弟討公道而來的。手上沒有兵器,武功更不是他的對手,但她卻知自己不能退縮,於是昂首與他對視。
“可是,你未必敢殺我!”她大膽地賭了一回,心卻虛得很,事到如今,她早已沒有能拿得出手的賭注。
炎皇哼了一聲,拂開衣服的下襬,抱胸而坐。
巫婭見他此舉,極爲不解,雖知自己暫時無生命危險,但仍不敢掉以輕心。
炎皇閉目養神,許久之後才道:“原諒我皇弟,我所做的一切皆與他無關。”
這個人,向來是習慣對人下命令的,然這一刻,卻想是在懇求,巫婭愣住了,不曾想過他會爲了冰對她低聲下氣。
“就當我求你,以他哥哥的身份。”他停頓了片刻後又道。
然而巫婭想起過往的一切,只覺得諷刺:“好一個兄弟情深!你在玄月殺了那麼多人,就是爲了冰?”
炎皇眼中閃過一抹兇狠:“那是他們該死!而且,你不是也會爲了他而殺人麼?”
巫婭不悅地擰了擰眉,冰把那些事情都告訴他了吧?確實,她曾恨不得將所有傷害過冰的人都殺死,而那時的心情,至今仍不曾消失,但她卻不能完全認同炎皇的話,據她所知,在他殺的人當中並非所有人都傷害過冰,比如說葉知秋的父親。
“皇弟他自幼便受盡了欺凌,父皇還狠心地將他送到了異國,只恨我當時人輕言微,不能保全他……”炎皇又道,聲音中盡是自責。
這一對兄弟只怕自小便是極爲要好的,奈何爲了國家分隔兩地,哥哥爲了弟弟不惜染盡鮮血,弟弟也爲了與哥哥重逢而……
思及此,巫婭忽然覺得自己跟本沒有資格責備什麼,冰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至於她如今落入敵手,也只是因爲她一廂情願地要來救他,而他,從來不曾求過她……
“千幽!”一聲急切而熟悉的呼喚打斷了她的思路,只見冰小跑而來,臉頰因運動而變得通透粉紅,彷彿吹彈可破。
他間入了她與炎皇之間,背對著巫婭,雙肩上下起伏著。
“皇兄。”他又喚了一聲炎皇,擔憂中帶著懇求。
炎皇站了起來:“放心,朕不會殺她,也……不敢殺她……”他別具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勾著脣角離去。
冰回過頭,有些尷尬地看著巫婭:“千……”
“我回去了。”巫婭卻不願多做停留,施展輕功回到了屋中。
那天之後,冰倒是不再避她,每天都過來看她,爲她張羅身邊的一切,只是兩人出出入入,卻沒有過多的交流,冰雖一直想跟她說話,但她卻沒有給他機會,每天以修煉爲由將他拒之門外。
“咕。”這夜冰離開後,屋中又響起了黑哥的聲音。
巫婭睜開眼,已不像前次那般激動:“你怎麼又來了。”
“咕——”黑哥飛了下來,撒嬌似地往她身上蹭。
巫婭嘆了一口氣,熟練地自它腿上拿出了玄莫的信,半瞇著眼看信中的內容。
“他還沒放棄啊?”她無奈地將信紙捏作一團。
“咕!”黑哥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巫婭卻不知該笑還是該自嘲,這個玄莫讓她徹底迷惑了,她不過是一個名不經傳的小人物,爲何他要爲了她做到那樣……
“罷了,事到如今,不管我做什麼都只是刀俎上的魚肉,隨你們吧。”她回完信,又將自己蒙進了被窩裡頭,這一刻,無比地想念沙漏。
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算計她的人,便只有沙漏,一個人而已……
“千幽,我給你送早點來了。”冰將托盤置於桌上,低頭站在原地,不離開也不看她,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冰。”巫婭終於肯主動與他說話,她緩緩睜眼,入目的是冰那激動而又期待的臉。
“讓我走吧。”她淡然地說。
冰的面容瞬間凍結,他瞪大眼坐到巫婭身邊:“千……千幽,你說的……可是真的?”
“讓我走吧,你也清楚,我還要到黑翼島救師父。”巫婭想了很久,這樣的結局或許是最好的,此途艱險重重,帶上他只會害了他,也連累了自己。
“千幽,真的非走不可嗎?我皇兄也可以助你救連神醫,你不必……皇兄他是黑翼門的赤使,要救一個人是輕而易舉的事,不是嗎?”
巫婭一愣,未曾想到這一層,但她還是搖頭拒絕了,背叛黑翼門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她再清楚不過。
“你捨得讓你皇兄去冒這個險嗎?”她的聲音如流水淌過,平靜無瀾,卻叫冰接不上話。
他糾結了半晌,終於開口:“皇兄……我自然是……不捨得……”
然而巫婭卻笑了:“是吧,不捨得,你好不容易纔與皇兄重逢呢。冰,我不怪你了,真的不怪,只是,我與你的皇兄只能是敵人,你明白嗎?”
芷蘭殿的寂靜不是一兩天,但是今天,死寂。
許久之後,冰依舊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頭微垂,眼睛微紅。
他自然不能隨便讓她走,即便他肯,炎皇也見不得會願意,而她也不曾有所期待,只是告訴他而已,在臨走之前,以朋友的身份。
冰又消失了幾天,而巫婭卻似突然看透了許多事情,就像那時躺在冥河之上,任流水聲撫平心中的起伏,但是,寵辱不驚,去留無意,她覺得自己恐怕還要經過更多的修煉才能達到那樣的境界。
擡頭望望空中的月色,算一下時間,玄莫他們也該出現了,她忍不住嘲笑,從來沒有想過,他竟會爲了救她而親自來到炎國。
子夜時分,炎宮的上空一片火光,有好幾處宮殿都燒了起來,宮中的人爲了救火東奔西走,喧譁嘈雜,相反,芷蘭殿這邊依舊寂靜,如一個內向的小女孩,安靜地坐在屬於自己的角落。
巫婭自殿頂上跳下,翻身入屋,又喝了幾口水,然後默默地坐在牀邊等待著。
玄莫這一招聲東擊西的效果顯然不大,不管周圍如何混亂,芷蘭殿都不會受到影響,這裡的守衛,雖時明時暗,卻從未有半刻鬆懈過,尤其是那晚的騷動之後,儘管沒有人告訴她,但她還是感覺得到,侍衛比先前多了將近一倍。且不說要如何從裡面逃出去,想必要瞞過這麼多侍衛的眼睛,神不知鬼不覺地走進來亦是一件難事。
但是,反正不是她要操心的事,她也懶得理會,唯一遺憾的是,鴉鐮現不知在何處。
“你若是永遠都像今天這般乖巧,我也不必般那麼煩心了。”玄莫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回首,他正站在窗前,就如憑空出現的般。
巫婭倏然而立,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有驚訝,有不解,還有,隱隱約約的,激動。
他竟然真的來了……
“你……你……”巫婭結結巴巴,許久了仍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你是想問我是怎麼進來的?那可多虧了他呀。”玄莫心情大好地爲她解除疑惑。
她這才發現,他身後還有一個人,正坐在地上運氣調息。
狼王?這下巫婭更不解了。
“蒼狼族有一個秘術,練成者可以在空間內隨意移動,我們的白塵尚年輕,只練習的月餘,雖只有小成,但亦可在方圓一里之內任意行動。”
白塵便是狼王的名字,巫婭聽完玄莫的述說,總算清楚了是怎麼一回事,要練成那秘術並不容易,狼王至少得滿五百歲,然今白塵不過三百歲,時間又如此倉促,想來這陣子他必吃了不少苦,想到這,她向他投了一個感激的眼神。
卻見玄莫的眼睛閃過一抹異色,他上前一步擋住了她的視線:“此術耗氣,每施一次便須調息一陣,幽兒莫急,待白塵的真氣恢復之後,我們便離去。”
巫婭沉著氣,在這異國宮廷,他一個敵國太子猶能泰然自若,她又怕什麼,忽然想起了葉知秋等人,幾番通信,他都不曾提及他們,如今面對面,又豈能不問?
“他們還好嗎?”
“他們?一般一般吧。”玄莫於桌前坐下,拿著她的茶細品著,模棱兩可地回答。
“一般?”
“嗯。莫行與莫爲受了不少傷,但還是逃出來了,至於葉兄……倒是遇上了些麻煩。”他擡頭看向她,似乎故意叫她慚愧。
巫婭低頭苦笑,這哪裡還是一般?她惹的禍,卻讓身邊的人陪著她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玄莫見她的模樣也不再說話,半盞茶工夫過後,白塵終於調息完畢,自覺地走到一旁開始施展法術。
玄莫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伸出了手:“好了,幽兒,跟我回去吧。”
他的聲音很柔和,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這一剎那,巫婭怔忡了,腦中閃過了幾個殘缺的片段。
又是那種熟悉的感覺……
“怎麼了,幽兒?”玄莫又喚了一次,手依舊伸在半空。
晚風吹來,拂起了他的衣袖,從她的角度看到了他袖下纏著繃帶的手腕。
“你的手……”
“啊?只是助白塵練習術法時放了些血罷了。”他不以爲意地說。
然巫婭卻不相信,若真的只是一些血又怎須那麼大的傷口?
“你不必在意,我做的一切只是爲了查清妖兵的秘密而已,或許你還不知道,你的師父已經找到線索了。”他又補充了一句,半真半假。
巫婭低頭揪住衣服,心中滋味萬千。這個玄莫,他絕對是故意的,他是存了心要讓她內疚!
“你……大可不必救我。”她掙扎了半天,最終只說出這麼一句。
“也是,但既然已經來了,又怎可空手而回?你這丫頭,小小年紀,腦中卻總是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可真不讓人省心。這回吃了這麼一大虧,也該長大了。”他忽然彎腰將她抱了起來,嘆氣說道,就想一個教誨搗蛋女兒的無奈父親。
巫婭只覺一個激靈,繼而全身僵硬,如臨大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