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直到黎明時分才停下。清晨,天空漂浮的陰雲散開了許多,偶爾還可以看見幾縷陽光瀉下,照著屋頂晶瑩的水珠。
城東的破廟內,巫婭驀然睜開眼,晃晃自己的黑腦袋,連忙抓起身旁的鴉羽披上。大意,實在太大意了!她一邊懊惱著一邊爬起來。昨晚她好像看見了自己身邊有一個黑影,是做夢還是確有其事?
她躡手躡腳地潛出裡屋,瞇著眼睛四處張望著。沙漏正斜倚在神臺前睡著,消瘦的臉龐,緊皺的眉心,冰冷的線條,刻畫著滄桑的痕跡。巫婭蹲在他旁邊細細端詳著他,猜測著,他不會已經發(fā)現了她的秘密吧?
“幹什麼?”沙漏睜開眼,看見巫婭正蹲在自己的旁邊,莫名地看著自己。她又將自己裹在黑斗篷之下,變回了那張雖不出色卻清秀白皙的面容。
“你昨晚沒看到什麼奇怪的事吧?”她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彷彿十分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沒有。”沙漏面不改色地說。
“那就好。”巫婭吁了一口氣,暗自慶幸,屁顛屁顛地又跑回裡屋,然剛到門口,敏感的鼻子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低頭一看,只見地面上殘留著幾滴未乾透的血跡,看樣子滴下來沒過多久。
“沙漏。”她輕輕喚了一聲,然後緩慢地將頭扭向背後,咧開大嘴,“血腥啊……呵呵……”
沙漏一愣,將右手藏到了自己身後,站起來寒聲道:“你呆在這,我給你弄吃的?!闭f完,一個飛身閃了出去。
“神神秘秘?!蔽讒I低下頭,繼續(xù)研究地上的血跡。一滴,兩滴,一小灘……那血跡在裡屋轉了一圈又繞到了外面,最後在神臺前消失了,正是沙漏方纔躺著的地方。她在原地蹲了一陣,然後無趣地往神臺一靠,感嘆道:“人生啊,爲何如此無聊……”她再一次將手放在自己面前晃著,神色黯然。難得昨天玄莫就近在咫尺,她卻將這機會白白錯過了,下一次見面,不知又要到何年何月……
“你相信這世上有妖魔鬼怪嗎?”填飽肚子,巫婭又帶著沙漏在街上游蕩。
“我只相信這世上有比妖魔鬼怪更令人痛恨的人。”沙漏道,語氣冰冷,一如往日般疏離。
“你這麼說也沒錯,可是那血跡究竟誰留下的呢?如果不是妖怪的話……”巫婭有意無意地問,視線斜斜地飄向沙漏,無奈對方也和她一樣,全身裹在黑斗篷之下,看不出什麼異樣。
“誰知道呢?或許,真的是一個雙手沾滿血腥的惡魔?!鄙陈┢查_頭。大步繞到了巫婭的前面。
巫婭說的故事不知爲何一夜之間在霧隱城內流傳了開來,幾經“翻譯”之後便成了許多版本,有人說,斗篷大俠本領非凡,結交天下羣雄,就連妖界的王子也不例外;也有人說,斗篷大俠身份高貴,被吸血鬼一族的王子深愛著;但也有人說斗篷大俠是妖怪,只要一碰到陽光便會化作青煙,所以整天披著黑斗篷……於是乎,崇拜她的人更崇拜了,但怕她的人也更怕了,這戲劇性的變化讓人不禁汗顏,原來大俠與妖怪之間的距離這麼近……
只不過,儘管如此,當巫婭在街上游蕩的時候,那些人還是知趣地閃到了一邊。妖怪是要遠離的,但大俠也是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
午後,江湖一閣的後巷,巫婭正鬱悶地仰望著天空,頃刻後,沙漏從圍牆後跳了出來,對她說莫軒已經離開了這裡。
俗話說,蘇州過後沒船坐,過了這村便沒這店,誠不欺人也……巫婭沮喪地垂下頭。
“我們先去雙音崖吧。”沙漏道,眼中帶著期待。
巫婭扁扁嘴,遲疑著正要點下頭,忽覺一個力道把她往後一拉,回過神,只見沙漏擋在了她面前,警惕地望著四周。
“出來!”他抽出匕首持在身前,然躲在暗處的人卻沒有任何動靜。沙漏護著巫婭一步步地退出小巷,不料快到巷口時,空中突然拋下了幾顆黑彈,沙漏趕緊將巫婭往外一推,自己卻被鴉羽的力量反彈了回去,黑彈轟轟幾聲炸開後,濃煙滾滾,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到江湖一閣等我?!蔽讒I只聽到沙漏的聲音從濃煙後傳來,緊接著還有刀劍相交的聲音。
巫婭呆站在原地,皺著眉望著巷中的濃煙,沒有絲毫離開的意願,巷中的刀劍聲越來越遠,濃煙卻依舊不散開,她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此時,幾個生得虎背熊腰,看起來孔武有力的大漢從江湖一閣中走出來,看到巫婭後不懷好意地走了過來。
“你就是近日來名聲大噪的黑斗篷?聽說你一招就把姓凌那小子打飛了,可是看起來不怎樣嘛?!睜懯啄莻€扛著一把大刀的漢子道。
三個人,每一個的身形都幾乎比巫婭的兩三倍,輕而易舉便將她圍了起來。
“二哥,我們今天才到霧隱城,還沒見識過她的武功呢,要不,今天便試一下?!迸赃呉粋€招風耳厚嘴脣的漢子揮著手中的斧頭道,一臉躍躍欲試。
剩下那個拿著狼牙棒的則好奇地盯著她的黑斗篷:“我倒好奇她的黑斗篷,聽說她一碰到陽光便會化作青煙,也不知是真是假。”
“果真有此事?那更要試試了,看看你這斗篷大俠厲害,還是我們五頭狼厲害?!?
五頭狼,還不如無頭狼,明明只有三隻……巫婭原本已經鬱悶至極,偏生又遇上幾個不知好歹的,心中怨氣的種子再次發(fā)芽,瘋長。
“滾開!”她低著頭,上前了幾步道,“我對豬沒有興趣?!?
“豬?活得不耐煩了!”厚嘴脣的仁兄舉起斧頭大喊。
“沒錯,豬!想死的話就就砍下來吧?!蔽讒I半垂眼瞼,斜睨著他,忽然想起了某些有趣的事,又森森然地笑了起來,那笑聲與眼神讓三位大漢頓生寒意,只聽她又說“但是,你要是變作了一副白骨的話,或許,我還會改變主意,呵呵……”
“你!”
“三弟!”扛刀的大漢喝止了他,隨後又對巫婭道:“斗篷大俠果然不容小覷,但是,和我們五頭狼作對的,此刻怕都已經到閻羅王那報到了。”那人將刀自肩上拿下,看樣子是要動真格了。
嗤!遇上個不怕鬼的。巫婭在心底暗咒,卻無半分害怕。
眼看一場惡鬥在即,卻見一頂軟轎嫋嫋而至,在巫婭面前停下。一名高挽髮髻,插著碧玉簪,身穿紫紗衣的妙齡女子自轎中步下。
“這位莫不是斗篷大俠?”面若桃花,腰若束素,聲音輕柔,舉止適度,言笑間風情萬種。
三頭狼方纔的氣勢頓然消失無蹤,一個個羞赧地看著那女子:“羅……羅紗姑娘?!?
“三位英雄豪傑,羅紗有禮了。”她向著三頭狼微微傾身行了一個禮,又道:“斗篷大俠乃羅紗今日的貴客,不知三位英雄能否賣羅紗一個面子?”
“這……既然羅紗姑娘開口了,那麼今天就算了吧?!笨傅独堑馈H讼嗫戳艘谎?,又瞪了瞪巫婭,整齊劃一地揮了揮手中的武器,再往肩上一扛,大步離去。
羅紗盈盈一笑,小步上前,正欲說些什麼,擡頭卻對上了巫婭陰鬱的臉,天空彷彿在一瞬間變得烏雲密佈,一片陰沉?!棒Y……斗篷大俠?”羅紗的笑容一僵,小心翼翼地喚道。
彼時巷中的濃煙一驚散去,卻不見了沙漏的身影,巫婭的心莫名地煩躁了起來,沉臉盯著眼前這個多管閒事的女人。
“你害我看不成一出‘空中飛狼’的好戲。”巫婭壓著聲音道,斗篷遮住了她的眼睛,怨氣在她周圍縈繞,森然,若暗夜裡的修羅。
羅紗暗暗吃驚,表面上卻仍淡笑嫣然:“久聞斗篷大俠盛名,聽聞大俠昨日在江湖一閣說了一個吸血鬼的故事,只可惜羅紗昨日瑣事纏身,未能親自前往聆聽……不知大俠能否到舍中小聚一番,也讓羅紗聽聽那感人至深的故事?”
羅紗說完,靜靜地看著巫婭,等待著她的答覆,不料對方仍舊陰鬱地看著自己,一言不發(fā),只得再次開口:“莫不是,大俠嫌棄羅紗乃風塵女子,所以……”
“你是什麼人跟我沒關係,但是我現在沒心情給陌生人講故事?!蔽讒I瞇瞇眼,慢吞吞地向江湖一閣走去。
“既然如此,羅紗亦不便再打擾。只是……可惜了,我曾在別處聽說過關於吸血鬼的傳說,還以爲,大俠會感興趣……”羅紗惋惜道,聲音輕輕的剛好能讓巫婭聽見,而且,吸血鬼一詞成功地止住了她的腳步。
“這個世界真的也有吸血鬼的傳說?”巫婭回過頭問,眼中閃著興奮與期待。
羅紗微笑著點點頭。
魚兒上鉤了。
紫風樓,霧隱城有名的青樓之一,看起來與江湖一閣無多大區(qū)別,卻比江湖一閣少了幾分豪氣,多了許多雅緻。羅紗,紫風樓的老闆兼花魁,許多人爲了成爲她的入幕之賓費盡心思,甚至爭到頭破血流,然而這一天,她卻將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人領進了自己的閨房——斗篷大俠,本名巫婭,性別,女……
“大俠請放心,羅紗已經命人在江湖一閣留下了話,若是有人尋找,自會前來紫風樓?!绷_紗一邊爲巫婭泡茶一邊說。
“哦?!蔽讒I託著下巴應了一聲,將視線從窗外收了回來,繼而問,“你說的吸血鬼,真的有嗎?”
羅紗淡然一笑:“大俠莫急,不若大俠先給羅紗說說昨天的故事?”
巫婭的眼神暗了暗,草草地將《人魚公主改編版吸血鬼騎士》說了一遍。
“果然感人肺腑,想不到這些妖物也如此至情至性?!绷_紗感嘆道。
你才妖物呢?吸血鬼的王子,是何其的高貴,優(yōu)雅,深情……巫婭鄙夷地看了羅紗一眼,抓起桌上的茶一飲而盡。
“該你了,吸血鬼的傳說究竟是什麼?”
“羅紗也是道聽途說罷了。據說炎國西面的海上有一個神秘的島嶼,那裡林莽森森,終日不見陽光,但凡上島之人有去無回,而且,在炎國西海岸的漁民中流傳著一種說法,道是那島上住的不是人,而是一羣以血爲生的惡魔……”
神秘的島嶼,不見陽光,以血爲生,惡魔……“然後呢?裡面是不是有一座古老的城堡,爬滿藤蔓那種?!蔽讒I越聽越興奮,一改之前的態(tài)度,眼睛眨眨,打斷了羅紗的話。
“羅紗也不清楚,都是傳說罷了,也不知是真是假?!绷_紗笑笑,捧起茶小小地抿了一口。
卻不知巫婭已經暗下決心,有生之年一定要去那島上看看!
“那個,你說的炎國究竟在哪?”巫婭上半身橫過桌子,將臉湊近羅紗,殷切地問。
“炎國就在……”
“在玄月的西面!”一道清冷的聲音插了進來,只見一個黑影撞破窗戶閃了進來,以瞬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巫婭拉到了一邊。
“沙漏?”巫婭驚訝地說,而羅紗卻依舊氣定神閒。
“爲何不在江湖一閣等我?”沙漏背對著巫婭問,語氣中夾雜著許多怒氣。
“我……”
“不用說了,你先回去。”
“爲什麼?”
“我要留在這跟這個女人敘敘舊,你不方便在這?!?
敘舊?難道是舊情人?巫婭瞇著眼看看一旁正悠然品茶的羅紗。這世上有這麼巧的事嗎?巫婭有一種被利用了的感覺。然看沙漏,意志堅定,似乎沒有任何轉彎的餘地,也罷,她巫婭也算一隻知趣的烏鴉,既然人家已經開口了,也不好再厚著臉皮當電燈泡。當老大的竟讓跟班給趕走,玖闌前輩,你看,如今的世道……
待巫婭哀怨地幽幽地離開後,羅紗才放下手中的茶杯,靜靜地望著沙漏,嘴角噙著嫵媚的笑容。暮色沉沉,華燈初上,屋內淡紫色的輕紗在風中飄拂,氣氛變得異常沉重,壓抑。
“總算把你引出來了,前任的,暗使大人。”羅紗道,說話間,房內走出了許多手持武器的人,將整個房間重重包圍。
“你還真的費了不少心思,黑翼門第五堂堂主兼五頭狼的首領羅紗?!?
“沒想到暗使大人還記得奴家,羅紗受寵若驚。而且,沒想到暗使大人面具下的臉竟是如此……”羅紗上前,企圖靠向沙漏的身體,然被他閃開了。
“我也沒想到,傳說中的五頭狼竟如此不堪一擊?!鄙陈├淅涞刂S刺。
“什麼意思?”羅紗疑惑,卻見三個體態(tài)龐然的大漢撞了上來,大喊:“大姐,五弟他……他……”
“鎮(zhèn)定點,五弟他怎麼了?”羅紗冷喝,抖動的肩膀泄露著她的慌張。
“死了?!鄙陈┑?,彷彿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羅紗一愣,哀痛地握緊拳頭,不敢再大意。
“真不愧是暗使大人,中了那麼深的毒,受了那麼重的傷也能從黑翼島中逃出來,能把我五弟殺死,看樣子你的傷已經痊癒得差不多了。只是,如果我沒猜錯,你的右臂目前是無法揮動那條長鞭的,有我們四狼,還有這麼多弟兄,你今天插翼難飛,只要殺了你,暗使那個位子,非我莫屬?!?
“我對那個位置沒有任何留戀,你猜的沒錯,這條右臂的確無法揮動‘暗沙’,如果可以,我甚至想,這雙手再也不會沾上血腥,但……”一條黑色的鐵鏈自他的左袖垂下,冰冷,森然,一如他的目光。
“你們動了不該動的人……要殺你們,一條左臂,足夠了。我不喜歡紫色,今夜,就用你們的鮮血將這裡的紫紗染紅吧?!?
殺氣,肅然,在屋內環(huán)繞,讓人不寒而慄……
街上,巫婭低著頭,慢吞吞地瞧著破廟的方向晃悠著,忽然想起了什麼不對勁:那珍珠什麼的都在沙漏身上,要是他不回來自己豈不是要餓死?
然而回過頭,卻見暮色中樓閣重重,哪裡還有紫風樓的影子?失策!卻也只有但願她的跟班做人厚道些,別餵飽情人,餓死老大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