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扮演好雲(yún)千幽這個角色確實不容易,神態(tài)舉止語氣等還可以模仿,但那身醫(yī)術(shù)可不是一個門外漢可以假冒的,幸好冰與雲(yún)千幽都比較沉默寡言,雖同住一洞,但平日各專其事,交流甚少,巫婭才得以矇混過關(guān)。
巫婭不想打腫臉充胖子,唯有捧起那些醫(yī)書,然而翻了不到兩頁便開始昏昏欲睡,只得趴在桌上哀聲嘆氣。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學(xué)醫(yī)的,即便學(xué)會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爲神醫(yī)的,巫婭最後還是選擇了放棄,打算找個機會跟冰說清楚,畢竟方向不對,在努力也只是徒勞,況且她還記得自己重生的使命。
她掏出那把鐮刀,拿著它輕輕地敲著桌面,同時思考如何才能讓自己變強,學(xué)武是必然的,但她自認沒有本事自學(xué)成才,要拜師的話則必須先從這崖底出去,可這樣一來她又該如何向冰解釋……
“遇到什麼麻煩了嗎?”冰突然走了進來,手中端著一盤點心。
巫婭一愣,驚落了手中的鐮刀:“沒……沒事……”
“是嗎?”冰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將點心放到她面前。
巫婭以爲他會離開,不料他竟在她身旁坐下,雙手疊在膝上,安靜地看著她,就像一個聽話的大家閨秀。巫婭被看得不自在,只得低頭往自己嘴裡塞點心。
“雲(yún)姑娘最近……似乎心事重重……”冰坐了許久,幾次欲言又止,直到巫婭快把點心吃完纔開口。
“呃……怎……怎麼會……”巫婭不小心被哽到,不斷地拍打著自己的胸口。
冰微微垂首:“雲(yún)姑娘不必隱瞞,往日姑娘只要一看書,便不允許打擾,然今日,已過大半天,姑娘卻看了不到兩頁……”他瞄了一眼桌上的醫(yī)書,繼續(xù)道,“姑娘定是遇到什麼煩心的事了……”
巫婭趕緊將書合上,輕嘆冰心思細膩,但她還是否認自己心煩:“怎麼會?那是因爲昨晚睡不好,早上犯困,你別多慮。”
“睡不好也是有原因的……”
他的聲音很低,卻讓巫婭一時想不出話來反駁,她乾脆坦白:“我不想再學(xué)醫(yī)了……”
冰擡頭,驚訝之餘有些瞭然:“原來如此,你終是選擇了去尋你師父,是麼?”
巫婭側(cè)頭,不解他怎麼突然提到了雲(yún)千幽師父。
只聽冰又道:“其實,自從那天你收到那封信變得茶飯不思,又突然決定要試藥的時候,我就知道,一定是雲(yún)姑娘的師父出了什麼事,後來……非常抱歉,姑娘昏迷的時候,在下不小心閱讀了那封信……”
巫婭絲毫不知那信的事,只好掰了幾句客氣話,慌慌張張地逃回了自己的洞。
原來,雲(yún)千幽的師父竟是失蹤多年的神醫(yī)連上清。
連上清十七歲成名,二十歲匿跡江湖,與雲(yún)千幽居住在雙音崖底,然而十二年前卻離奇失蹤,多年來,雲(yún)千幽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邊尋找?guī)煾敢贿厡W(xué)習(xí)醫(yī)術(shù)的生活,但三個月前,她卻收到了師父的信。
巫婭認真地翻閱著雲(yún)千幽的記錄冊,想從中獲取更多的信息。雲(yún)千幽的文字很平淡,基本上都是簡單的敘述,唯有提到她師父的時候帶有些感情色彩。一個小女孩,獨自居住在這遠離人煙的崖底,叫天不應(yīng),喚地不靈,只能望著日升月落,等待著師父的歸來……那樣的生活,巫婭無法想象,但她稍微地明白了當初雲(yún)千幽爲何會討厭她,或許討厭的並不是她,而是那種一遇到困難就只懂向人求助或者求神問佛的人罷了。
但是,她卻在記錄冊中這樣寫道:師父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徒兒理應(yīng)前往搭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然吾僅有一身醫(yī)術(shù),雖心有餘而力不足,恰逢“還魂”初煉有成,吾則將命託付於天,若藥成,則吾專於習(xí)醫(yī),繼承師父之衣鉢,不再理會他事;若藥不成,而吾有幸存之,則吾從此棄醫(yī)從武,誓將師父救出;若藥不成,而吾不幸命落黃泉,則望天賜一名英雄俠客,代吾將師父救出,不勝感激……
記錄冊的後面夾著一張信紙,皺皺的,有些字還模糊了,巫婭猜想,雲(yún)千幽在讀這封信的時候也許哭了,淚水沾溼了信紙,然後淚水乾了,淚痕卻仍在。
信中只有寥寥幾句:千幽愛徒,爲師遭奸人所害,困於黑翼島,未知何時能重返玄月,汝當保重自己,專心習(xí)醫(yī),不必記掛爲師……
信未完,巫婭看得出那是倉惶寫就的,連署名都來不及,然對比連上清所著的醫(yī)書,字跡倒是一致的。不知連上清究竟陷於怎樣的困境當中,只怕這封信也是幾經(jīng)輾轉(zhuǎn)之後纔到達雲(yún)千幽的手中的。
或者說是巧合,又或者說那個離魈實在是作惡多端,巫婭與雲(yún)千幽竟然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巫婭甚至覺得,老天爺讓她附在這具身體上,就是爲了讓她代替雲(yún)千幽救出師父。黑翼島,她知道自己將來難免會踏足這個地方,那麼多救一個人又何妨,只當是還雲(yún)千幽一個人情。
既然雲(yún)千幽早有棄醫(yī)從武的想法,巫婭便順水推舟,找機會向冰說明。
這天,冰站在寒淵面前,安靜地凝望著水面上的煙霧,雪白的髮絲柔順地垂在他身後,遠遠望去,他就像一座冰雕,彷彿隨時都會消失。
巫婭來到他身旁,猶豫了許久纔開口:“那個……我……”
“姑娘可是想離開雙音崖?”冰倒是直接,一語中的,他側(cè)身蹲下,看著巫婭,睫毛下的眼睛清澈無比。
巫婭卻不敢與這雙眼睛對視,只望著水面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冰的眼瞼垂下:“冰可是拖累姑娘了?”
巫婭連忙擺手:“不是,怎麼會呢?這裡的吃喝用度不都是你看著麼?該是我拖累你纔是。”
冰搖搖頭:“冰能做的也只有這些罷了,當日若不是蒙姑娘相救,冰恐怕早已不存於世,如今姑娘的師父蒙難,在下本當傾力相助,然而在下這副模樣,實在不便在江湖上行走……”
巫婭告訴他不必在意,卻聽他道:“姑娘當初把冰帶回來不正是因爲冰這模樣麼?世上能以尋常目光看待冰的,恐怕只有姑娘罷了。”他勾起自己肩側(cè)的一縷髮絲苦笑,眼中流過一抹暗傷。
巫婭不知如何安慰他,因爲當她還是黑五醜的時候,她又何嘗不時常在意自己的容貌?不同的是,她當時在乎的只是一個人的看法,而他在乎的,是所有人的看法。
“姑娘不必顧慮在下,在崖底居住了多年,在下已經(jīng)看透了許多事情,也習(xí)慣了這裡的生活,即使姑娘不在,在下亦可獨立生存於此,因此,姑娘大可放心地出去,只希望姑娘偶爾途徑此地,能……能前來探望……”
冰微笑地說著,表面上風平浪靜,但巫婭還感覺到了,他隱藏在背後的,濃濃的失落……
只是,暫時來說,別無他法。
巫婭唯有點頭贊同。
冰說要爲她做一件新衣,大概要三天,巫婭本欲開口拒絕,但看著他純淨的眼睛沒能開口,於是把出崖的日子又往後推了幾天。坦白之後,她也懶得再去碰那些醫(yī)書,每天拿著她的小鐮刀到寒淵前凝神冥思,儘管不管怎麼看都看不出個所以然。
冰問她想要在衣服上繡上什麼花紋的時候,她隨手畫了一個彼岸花的圖樣,然而說實話,她實在難以想象一個男人牽針引線的樣子,但是像冰這樣纖細的少年,拿起針來倒也不突兀。
明天就是出崖的日子了,黃昏的時候,巫婭走進了第十個洞,盤膝坐在那道冰牆前,望著冰中沙漏模糊的面容出神。
“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裡了,還不知道有沒有命回來,你可記得要保佑我。”她故作輕鬆地說了幾句,然後又靜靜地坐在那裡,似乎在等待著冰中人的答覆。冰中人沒有答覆,倒是她的鐮刀滑了出來,哐地一聲落到地上,清晰有力。
“走了,再見。”她拾起鐮刀,雖依依不捨,但最終還是走了出去。然而剛到洞口,卻發(fā)現(xiàn)了一隻似曾相識的鳥兒迎面飛來,當做沒有看到她般飛了進去,巫婭愣了片刻,折了回去。
“居然在這種地方!”鳥兒說了一句,扇動了幾下翅膀,變作了小男孩模樣,巫婭認真一看,正是那失蹤已久的黑哥。
“該死的烏鴉,把鴉羽扔在這種地方,那魂究竟跑哪去了?”黑哥一邊抱怨,一邊舉起手,看樣子是要把那冰牆擊破。
巫婭冷冷地開口:“你站在別人的地方碎碎念什麼?”
黑哥一頓,詫異地回過頭,只見面前站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臉頰粉撲撲的,煞是可愛,然而這個小女孩正一臉怒氣地瞪著他。
“我……我……你……你看得到我?”他有些窘迫,語無倫次。
巫婭看看自己手上的鐲子,知道黑哥現(xiàn)在認不出她,於是逼近他道:“好你個小偷,居然偷到我家來了。”
黑哥節(jié)節(jié)後退:“我……我不是來偷東西的。”
“沒有賊會承認自己是小偷!說!你究竟是來幹什麼的?”巫婭雙手叉腰,一臉兇相,只可惜畢竟只是五歲的身軀,再有氣勢也終是輸了一截。
黑哥從詫異中回過神來,挺直腰身欲扳回一城:“哪來的小鬼!一邊去。”他伸手推她。
巫婭一火,乾脆訴諸武力,送了他一記漂亮的粉拳。
黑哥欲還手,然而盯著她的臉蛋下不了手,只得退到一旁小聲道:“我只是來拿回那件黑斗篷的。”
巫婭知道他說的是鴉羽,問:“天下那麼多黑斗篷,爲什麼一定要這件?”
“這……”黑哥猶豫著要不要跟一個小女孩解釋。
“別給我吞吞吐吐!”
“這東西是我朋友的寶物,自然是要幫她拿回去。”
“然後呢?拿回去之後那個女人會怎麼樣?”巫婭指著冰中的自己。
“大概會變回原來的樣子吧……”
“是嗎?”巫婭沉思了一陣,“那麼,拼死了我也不會讓你拿走它!”
黑哥見談判破裂,也不再低聲下氣:“你以爲憑你可以阻止我?”
巫婭十分乾脆地轉(zhuǎn)身向洞外走去,在洞口處放下一句話:“你儘管試試,不過,你若真敢的拿走它的話,我保證你永遠也找不要你要找的人。”
黑哥僵住,不敢輕舉妄動。
晚上,冰將新衣拿給巫婭,一件黑色的絲質(zhì)長袍,衣襬及袖口上都繡了大紅的彼岸花,妖冶迷人,巫婭一眼便喜歡上了,迫不及待地拿去試穿。
“確實很適合雲(yún)姑娘呢。”冰讚道,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然而那笑容很快地又染上了傷感,“不知下一次爲姑娘做衣服是何年何月了。”
“我這身體又不會長,你若喜歡,隨時都可以做。”巫婭安慰道。
冰不答話,默默地拿起自己的東西離開了,巫婭忽然覺得他的背影很孤單。
冰一離開,某隻鴿子就出現(xiàn)了,繞著她飛來飛去,不斷地問:“你真的知道那隻烏鴉在什麼地方?”
巫婭不理會他,只收拾自己的行裝,幾件衣服,幾瓶藥丸,一些金錢,雲(yún)千幽的記錄冊,再加上她的小鐮刀,這便是全部,然後她躺回自己的冰牀上安然入睡,只等明天,走出這個冰的世界……
沿著寒淵一路向東走,便可發(fā)現(xiàn)一個隱蔽的山洞,裡面九曲十八彎,就像一個迷宮,如果不把握訣竅,根本無法找到出口,幸好雲(yún)千幽的記錄冊裡有寫,不然巫婭還真擔心自己會困死在這崖底。
冰沒有送行,只在冰洞口跟她道了一句後會有期,巫婭也不敢磨蹭,怕再多作停留會增加自己的良心不安。
而黑哥則依舊不放棄,一大清早便在她周圍吱吱喳喳,巫婭一路無視他,直到走到那個隱蔽的山洞前面。
只要走出了這個山洞,她便開始一個人的旅程,五歲大的身體,二十多歲的靈魂……但是,放下冰一個人在這真的好麼?
她回頭遙望著冰洞的方向,眉間夾著一絲憂愁。
黑哥再次飛到她面前,擋住她的視線,她不耐煩地揚手一揮,往前走了幾步,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又突然停下腳步。
“你真的想知道那隻烏鴉在什麼地方?”她對黑哥說。
“當然。”
“那好,幫我做一件事,成功的話我就告訴你烏鴉在什麼地方,不成功,就當我什麼也沒有說過。”
黑哥細想,覺得這交易並不吃虧,便應(yīng)下了。
巫婭離開不久,冰便又走到了寒淵前,水還是昨天的水,人還是昨天的人,只是身邊少了一個。
“你果然在這裡。”一道他以爲短期內(nèi)不會再聽到的聲音響起,他驚訝地回頭,只見那個去而復(fù)返的人氣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
“你爲何……”
巫婭打斷了他的話:“沒辦法呀,既然成爲雲(yún)千幽,就必須把她的揹負都擔上。”
“可是……”冰驚訝之餘沒有留意到巫婭這話的語病。
“是不是隻要你的頭髮變黑了,你就敢出去了?”
“話雖如此,可是……”
“你只要說是就可以了。”巫婭意外地堅持。
冰遲疑地頷首。
“好,那麼,戴上它,我們一起去闖蕩江湖吧。”她從身後拿出了一頂假髮戴到他頭上。
假髮是黑哥弄來的,巫婭還讓他在上面加了一道念力,帶上後若不念咒語是無法解下來的,她又拿出一支眉筆,在他的白眉上畫了幾筆,然後將他推到水邊。
水中,倒映著一個翩翩的黑髮美少年……
冰沉默不語,起身走向冰洞。
巫婭追在後面問:“還不行嗎?你要去哪?”
冰停下:“我去……收拾行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