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的想法並不偏激。在我看來,許多地方上積蓄的財稅多半沒有用到正途。名義上地方財稅造福一方,你可知有多少被納入了私囊?
既然地方官不任事,那麼何不索性將爲國庫徵稅的權利也可以借過來一用?軍隊保護地方治安、維持市面秩序,那麼軍隊也有權享有一部分地方的稅收。倘若因爲軍隊或軍費不足以致城池失守從而喪失了這些州郡的話,那麼不僅會失去上繳國庫之財稅,還會失去官民所有的財物,將來還要耗費巨資來重建。
我問衆人:“各位以爲如何?”
“恐怕受到的阻撓會比較大。”
“嗯。阻撓一定會有的?!蔽屹澩恼f法,“待我與道堅將軍商議後再說。且爲我擬封書信罷?!?
包括虞丘進在內的軍吏雖然對於我的提議持保留態度,但是卻將我口述的信寫得倒十分令人滿意。
信送出之後,沒料到結果比我想象的要來得快。
劉牢之依我的提議上了份表章。表章很快得到了朝廷的認可。只不過,地域限定在孫恩寇暴地區,時間限定在了幾個月內。儘管地方狹、時間短,但這個舉措終歸還是有助於提振士氣的。
我本想答封書信去問劉牢之準備怎樣執行,結果何無忌又被派到小溪來了。他才離開小溪沒多少日子。
我把何無忌接進寨來,問:“無忌,你不在上虞守城,怎還有閒心來句章?”
何無忌笑笑說:“我怎捨得司馬您啊?!?
“你別和我耍滑頭,你的來意我不猜便知?!?
我怎會不明白何無忌的來意呢?他這麼急就被派來,無非就是劉牢之想讓何無忌替他向我討教主意。
按說,作爲北府主將、廣陵郡守的劉牢之比我更清楚如何治理地方,如果動用財權。他可以在信裡向我提面臨的困難,但是絕不好意思在信中問我如何去應對。他是郡守,還是我是郡守?更何況,我只是軍中的武將。他幕府裡文臣、謀士雲集,地方上的那些事務,無論哪個人都應當比我擅長。
如此看來,劉牢之、劉敬宣父子和那些謀士們不僅在軍事上變通不足,在世事上也缺乏手段。劉牢之不派別人而派何無忌來,倒是很會選人。因爲何無忌不僅與我交情非凡,而且他和我一樣,行爲上默守著常規,想法上卻不盡然。
既然知道何無忌是帶著明確的目的來的,所以就開門見山地問:“將軍遣你來是談財稅的事罷?”
何無忌笑笑:“我知道您既然向將軍提了建議,就一定有所盤算。”
我說:“你先說說你的理解罷?!?
何無忌說:“若說在早些年,徵稅之事倒也不難。國泰民安之時,只要稅不過重,那麼即便是被上下盤剝一些,也不會有太大問題。爲官者,歷朝歷代不都是盤剝國家與百姓的資財麼?不過,眼下在危急之秋,如若因爲軍餉而導致軍隊不敵暴寇,恐怕會稽王、會稽世子的頭銜都難以保住。兩位會稽也非不識時務之人,舍一時之安逸,求得永世之清閒。何樂而不爲?”
“正是。”
何無忌講的這些聽起來似乎和他來小溪的目的沒有什麼關聯,但是我並沒有打斷他,反而對他說的事情很感興趣。
以前一直覺得朝廷那些人都是尸位素餐,很多情況下並不理解他們的想法與行爲。自從軍職越來越高,接觸的人越來越廣,我也漸漸理解了許多事。儘管那些人在我眼中依然是尸位素餐,但想想,這世道又有幾個不是這樣呢?
這些年我越發覺得如若當一個尋常小民,世事倒還比較簡單易懂。一個人知道的越多,對世事卻反倒更不易理解。當你以爲某件事是你想象的那樣,通常卻大相徑庭;而當你以爲和你想的不符時,卻又偏偏正是你想的那樣。
何無忌接著說:“所以,將軍的表一奏上,兩位會稽倒也並沒有爲難。然而意外的是,朝中其他的大臣倒是強烈反對。原因無外乎一條:此策能解一時之難,但對國家之長治久安而言,是一步險招。
“此風一開,恐怕後世的將軍們會編出無窮多的理由來使軍隊掌握地方財權。好在會稽王、世子這一對政見不合的父子在這一點上倒是意見非常一致,很快就壓制了反對之聲。”
我說:“有會稽支持,這是好事。”
何無忌說:“誠然。不過,劉司馬,您給將軍的建議確實很好,但是有一個問題在於,用您說的方法既慢也費事。您看還有沒有更好的方法?如今實在是老馬拖慢車,急煞人也!”
“此前連解決問題的招兒都沒有。眼下我給找了條出路,反而又嫌方法太慢。這實在是!”
“呵呵。您可不要誤解。您乃是智勇雙全、無人能敵的劉德輿劉司馬啊。在會稽郡、在吳郡,您的威名、智謀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別給我灌迷魂湯。什麼無人不知不曉,這又怎樣?”
“你出的點子定然錯不了?!?
“我覺得你方纔那句,定有別的意思?!?
何無忌嘻皮笑臉地道:“讓將軍奪了地方財權,可是您出的主意。倘若地方上對這主意有何異見,嘻嘻,您這個響噹噹的大人物可脫不了干係。”
“你這是在威逼啊。我告訴你,首先,我劉裕並非什麼大人物;其次,我劉裕也從來不怕人威逼。不過,假如有利誘麼,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何無忌大笑,道:“方纔稱讚您智勇雙全,現下恐怕要改作奸猾狡詐才適當。主意是您出的,您又是將軍司馬,將軍將事情處理妥當了,您還用得著費心在小溪挖空心思愁軍餉軍糧麼?上次西營鬧事時,您許的承諾也該兌現了罷。”
何無忌這下可點到了我的死穴。西營譁變時我的承諾是下了,但是目前軍餉還沒有籌到一分。不過,何無忌提到譁變的事,倒是讓我對會稽的情況起了疑心。否則,劉牢之不會催得這麼緊。於是我問:
“會稽那邊,莫非出了什麼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