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衣著華麗、長相嬌美的女子在柳蔭下的小徑上跑過。她們清脆的聲音在夏日的水面上盪漾開去,壓住了偶爾的幾聲蛙鳴。
當她們繞過一座假山,整個荷塘呈現在她們的面前。望著這樣的美景,年輕的她們本當會大聲抒發一番心情舒暢的感懷,然而她們卻不約而同的禁了聲,並且緩下腳步,莊重地沿著荷塘的小徑往前走著。
荷塘上有一座長長的曲橋。曲橋的一邊搭在河岸上,另一邊連著湖心的涼亭。涼亭雖小,可是亭外卻聚了好些人。那些人都是僕從。他們正在忙碌地打扇、上點心,一言不發;說話的只有在亭中正坐的三個人。他們一面品著茶,一面愜意地高談闊論。
“昨日可將櫥還與癡絕?”發話的是這三個人中最年輕的一位,但卻是衣冠最華美的一位。看舉止神態就知道他是三人中地位最高的。
“還了。”
“他可曾啓開櫥查看?”
“看過了。”
那年輕人臉上有股憋不住的笑意,但又有些不滿意對方如此簡要的回答,因爲那不是他要的結果。另一個人對這二人的對話全然不理,臉上掛著探究的表情。
年輕人對那人笑笑,轉頭接著問:“彼時情形如何?”
“我在顧府見到長康兄之後,親自將櫥呈上。長康兄啓開櫥查看少頃,面呈狐疑之態。他拿起封題來左看看右看看,半晌不語。之後對我開顏笑道:‘妙畫通靈,變化而去,亦猶人之登仙’。”
聽到這裡,年輕人開懷大笑。
這位年輕人就是時任荊州、廣州刺史的桓玄。其實,論年齡而言桓玄已近中年,但是論長相卻是一副青年俊公子的模樣。與他對話的長鬚垂胸者,叫卞範之,字敬祖,是桓玄幕府中第一謀士。另一位戴紫冠的是桓玄的兄長桓偉,時任雍州刺史。
他們說到的顧長康,是當世的一位奇才,名叫顧愷之。上個月顧愷之把自己珍藏的一些畫封在櫥裡,貼好了封條,交給桓玄代爲保管。
桓玄知道這裡面必是絕世珍品,於是想方設法取了出來,然後又把封條上的封題補好,完好如初地貼到櫥上。等到昨天顧愷之來要還畫櫥時,桓玄讓卞範之送去了一個空櫥。
桓玄本想聽卞範之描述顧愷之發現畫作丟失之後鬱悶、氣憤的表情,沒想到顧愷之竟然說出畫作成仙的話來,更是令人覺得有趣。難怪人們稱這顧愷之懷有三絕:“才絕、畫絕、癡絕”,但都認爲與他的“癡絕”比,另兩絕反倒只能排到二、三位。
桓玄的父親桓溫對顧愷之非常器重,而顧愷之對比他小很多的桓玄也頗有些類似長輩的溺愛之情。顧愷之本就是一個精神放浪不羈的人,對於桓玄的這些小把戲,自然並不在意。
桓玄對顧愷之雖也能盡長輩之情,但更多的卻是出於少年的一種好奇:這半百老頭子倒也有趣得緊!
桓玄趁著話興,禁不住談起了一個廣爲流傳的故事:
顧愷之年輕時喜愛上鄰家的女子。他當面表白之後,那女子沒有答應。顧愷之於是把這女子畫在牆上,在她的心口釘了一個釘。不久,這女子就患了心痛病。顧愷之在女子生病期間屢找藉口看望,並多次表白。最後那女子終於同意了。於是顧愷之把畫像上的釘子去掉,那女子的心痛病也就痊癒了。
這故事的始作俑者不知是誰,但是世人常常以這個故事來證明顧愷之繪畫之神奇。
有一次桓玄向顧愷之證實此事。顧愷之哈哈大笑道:“實者虛之,虛者實之。有亦無,無亦有。何必證實?”
故事本身太過玄幻,人們都只是當作茶餘飯後的笑談,不過顧愷之的畫作的確是當世之奇品。連謝安都對他的畫作予以極高的評價:“有蒼生以來未之有也”。這樣的描述與語氣竟然出自行事莊重的謝安之口,可見顧愷之的才能絕非常人可擬。
桓玄與卞範之、桓偉談笑過後,言歸正傳。
桓玄屏退了涼亭周圍的僕從,問座中的另外兩位:“東土遭遇孫恩之亂,我欲親提大軍協助朝廷平亂,然屢遭司馬道子父子回絕。諸位以爲我當如何?”
“愚以爲既然朝廷有餘力剿賊,”卞範之見桓偉不言,欠身聲發表自己的見解,“不妨靜觀其變。”
“靜觀是何意?”桓玄忙問。
之前慫恿桓玄舉荊州兵順江而下的是卞範之,如今建議他坐鎮不動的還是卞範之,所以他對卞的建議很是不解。
“我等原以爲孫恩之徒僅乃不足道之草寇而已。我荊州軍借剿賊之名至建康,一旦剿盡賊人,便可將兵力遍佈揚州,尋畔削弱道子父子之權。然而,如今看這孫恩確非尋常小賊。倘道子父子、劉牢之與孫恩相爭,終會兩敗俱傷。謝琰身死便是一例。吾等豈非可得漁人之利?”
桓玄含笑點點頭,轉而以問詢的眼色看著桓偉。
桓偉並沒有即時作答,而是起身走到涼亭邊,指著荷塘中的一片荷葉說:“晨起,此葉上尚有露,而今已然全無。”
桓玄會意,明白桓偉的意思是指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於是也站起來,走到桓偉身邊說:“兄長何憂時機?敬祖之言實不止尋機東下之意,亦有休兵養銳之意。我方滅殷、楊二敵,蕩平荊、江二州,戰士雖強,然傷疲者衆,幾近強弩之末。且高坐而觀虎鬥,豈非善哉?”
桓偉撣了撣衣袖,拂去在胸前縈繞的一隻蜻蜓,說:“我以嚴兵擊元顯之疲兵,乃我得人勢;我以遠兵擊元顯近兵,乃我失地勢。二者相權,一勝一負,孰知終局?”
桓玄聽了桓偉的話,也不禁有所擔憂。這其實是桓玄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他在給朝廷再次上表時表達的意思是:即便不許他入建康勤王,也望能駐兵於離建康較近的江州。但是朝廷還是否決了他的提議。
卞範之這時候也站起來說:“元顯所賴者,乃北府也。數月間,謝琰屍陳僵場,桓不才、孫無終、高雅之敗退浙江。如今北府良將僅存者,唯劉牢之一人而已。倘牢之亦有不虞,屆時何愁司馬父子不請桓公入京。彼時清除建康,豈非舉手之勞?”
“此言甚是!”桓玄對此深爲贊同,於是對桓偉說,“兄長不必過慮。且令將士休整一二月,不憂建康不亂。”
三人重新入席,開始品賞冰鎮的點心。
數月來,桓玄難得有此閒情在府中品茶。這樣的清閒得自波瀾壯闊的征戰,這樣的悠閒得自戰死的冤魂,其中包括他在荊州、江州的勁敵殷仲堪和楊佺期。從此,帝國西部已無人能夠抗衡桓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