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玩吧？”小七還在笑，但是他的眼睛已經紅了。有淚水順著他的腮邊滑落，在黑暗的車裡難以看清。
“就因爲一個玩笑，他逃出了家，把人生裡最重要的幾年浪費在了一個破爛工廠裡看大門；就因爲一個玩笑，他的父親出門找了他三天，直到在一條暗巷裡被一羣劫匪給捅了十幾刀，躺在大街上直到血流乾了，也只是招來了一堆跟蒼蠅一樣的圍觀人，沒有人報警。等到有人想起來打120的時候，他爹已經死了；就因爲一個玩笑，他媽在幾天之內沒了兒子和丈夫，一天晚上喝了酒，打開了煤氣自殺，連一封遺書都沒留下。這一切，到底是誰的錯？”
小七的聲音已經哽咽的很明顯了。他把車停在了路邊，不停地流淚。
我聽得心裡極度難受。我想，如果那個父親能夠更關心自己的兒子一點，那麼他的兒子就不會因爲長達十幾年的家暴而留下對父親極度的恐懼，就不會因爲一條短信而被嚇得跑出家門。如果那個母親不是一邊倒的向著父親，而是能夠注意調和一下父子的關係，那麼家庭的環境就不會這麼惡劣。如果那個兒子能夠勇敢一些，向父親敞開自己的心扉，告訴他我真的努力了，或許真的有轉機也說不定。如果學校裡的老師能夠注意一下校園暴力的現象，或許那個壞學生就不會囂張到製造這麼誇張的鬧劇。一切的一切，似乎所有人都有錯，但又似乎大家都有自己的苦衷。錯誤糾纏在一起，每個人都在承擔別人和自己的雙重錯誤，承受著來自各方的折磨，最終導致了無可挽回的悲劇。
“……你說那個孩子是不是特別傻？把人生最美好的光陰、最應該用來努力的時間，都花在了逃避上，還是在逃避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事實，甚至在自己的親人離去的時候，連最後一面都見不上。”
小七已經淚流滿面，我想要安慰他，但是卻又說不出口。
“這個孩子最後四處求助親戚，想要給自己的父母買一塊墓地，但是所有的親戚都不接電話，他上門去跪著懇求，人家不冷不熱的回了一句：“你們家活該。”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幫他。他萬念俱灰，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就在他買了安眠藥回家的路上，他注意到了一個賣彩票的鐵皮小屋，裡面裹著大衣蜷縮在凳子上的老頭特別像他父親。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他走過去把身上剩下的錢全都買了彩票回家了。”
“後來呢？”我試探著問，因爲我真的不願意再聽到什麼悲劇性後果了。
“蒼天有眼啊，這孩子買的安眠藥是假的，他吃了坐在馬路上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沒睡著。”小七擦了擦眼淚，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人們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果然，這孩子渾渾噩噩的起來，想不出自己要幹什麼，一摸口袋想起來自己還買了彩票，於是等到公佈那天去看了看。真是一筆大禮啊，你猜怎麼著？他中獎了，還不止一個，稅後還剩八千萬。”
我聽到這個結果時，由衷的替這個孩子感到開心，真的。
“八千萬啊……呵呵呵……”小七笑了起來，聲音特別苦澀。“你應該知道吧？那些親戚朋友啊，全都來啦……就是那些親戚啊，那些他曾經上門跪著求親戚借點錢好給他爹媽買塊墓地，結果一分錢都不肯給，連門都不開的親戚……一看到他中獎的事兒上了新聞，一個個的連夜趕到他家，拉著他的手不放開，各個都跟見了金子似的盯著他兩眼放光，軟磨硬泡就想分走，張嘴就是幾十萬幾百萬的……哈哈哈哈……”
小七笑了起來，笑聲裡沒有憤怒，只有淒涼。
“你也猜到了吧？那個孩子，就是我，齊棄七。”小七定定的看著窗外，過了好久，才搖了搖頭。
“……抱歉，讓你想起了……呃，不太好的過去。”我儘量小心言辭，免得傷到他。
“沒事，這麼多年過去，我早就不在乎了。”小七笑著，抽出一根菸又點上。望著濃郁的白煙，他的眼神有些迷茫。
“老天爺曾經奪走過我的一切，所以我想重新找回過去的感覺。我拿著這筆鉅款，每年光是吃利息都花不完，所以我買了房子，買了好車，每天就是作啊，浪啊……但是越這樣，我反而越是感覺不到自己活著。以前我沒朋友，所以交了一批又一批。女朋友也是，有錢以後找起來特別輕鬆，一週換一個那種，但是越到後來，我越覺得活著沒意思……”
小七的眼神很迷茫，也很痛苦。我無法理解那種經歷和感受，但是我能夠體會到那種孤獨、迷茫逐漸加深，卻無力掙扎的感覺。小七後來的確有錢了，但是他周圍的世界更冰冷，他渴求的溫暖，離他越來越遠。
“弦雪，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小七嘆了口氣。“我曾經渴望遠離父母，但是願望實現後，帶給我的只有更多的痛苦。每次被父母毆打後，我都會帶著恨意想，他們死了我也不會哀悼。但是真的知道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卻哭的跟淚人一樣不能自己。我曾經渴望自由，渴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日子。但是成功後我才發現原來這樣的日子只會讓我迅速對一切產生厭倦……我這才知道，原來沒有目標的人生真的這麼這麼淒涼。”
我看著窗外，沉默不語。不是我不想說話，而是我此刻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小七承受的一切，是那種幾乎沒有外人能幫得上忙的苦難。註定要一個人承受很久。
“後來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原來我渴望的，只是一個家，一個有爸爸，有媽媽的家，能夠讓我吃上一頓熱乎飯菜、有親人陪伴的家，累了可以回去睡，傷心了可以回去哭訴，孤單了可以回去尋求安慰，讓我不會感覺身後一個人也沒有的……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小七再一次流淚了。他的笑容淒涼而悲傷，讓人不忍心去看。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所求的遺憾，根本就是補不回來的……因爲世界上唯一愛我的兩個人已經都不在了，而他們的死，和我也有著不可分離的關係。是我親手毀了自己最渴望的幸福，弦雪，就在我最渴望它、明明可以努力追尋到、卻不自知的時候。”
小七再一次流淚了，他停下了車，伏在方向盤上哭了起來。我想要安慰他，但是我卻也流下了眼淚。因爲曾幾何時，他所渴求的這些，也是我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切。但是在道門山的我至少還有師傅陪著我，而小七從始至終卻一直都孤零零的，沒有任何人陪伴，在應該享受天倫之樂的年紀承受了長期的家暴，對他來說，苦難彷彿永遠沒有終結一樣。
“這就是我的人生啊……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鬧劇。我輸了，輸給了所有人。”小七擦了擦眼淚。苦笑一聲。“好在，我輾轉到北影市後，遇見了言櫻。我和她關係還算可以，在言櫻的勸說後，我花錢買了這所學校的入學資格，給自己裝了假肢，到現在我做的還可以，走路奔跑都和真的沒有兩樣，上課雖然還會睡覺，但是成績也算是緩慢提升。我把以前的房子和車都賣掉了，只留了這一輛，另外買了一棟小區的普通房子，在七樓，挺涼快的。我決心和過去的一切都說再見，一切都從頭開始。我告訴自己，尋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並不代表活著就沒有意義。所以我直到現在，都在努力。爲過去的每一天贖罪。”
“你做的很好……真的很好。”我想不出其他的話，只能盡力安慰他。
“謝謝你，哥們。”小七露出了笑容。“這也是我幫助你的原因之一。因爲跟你一起忙活，讓我有種活著的感覺，驚險也好，刺激也罷，都是我需要的。反正我沒有牽掛，去哪裡都不會後悔，何不嘗試一些沒人經歷過的旅程，享受一段沒多少人享受過的景色呢？”
“好。”我點點頭，露出了笑容。“那我就陪你一起享受一下這段驚險刺激的旅程吧。”
小七露出了笑容，踩下了剎車。前方黑漆漆的夜色中，那棟小樓已經影影綽綽的出現在了前方。
我看了眼手錶，還有十分鐘就是午夜零點。
“走吧，計劃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