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
大雨澆的我渾身透溼,我坐在巖石邊,看著黑漆漆的夜空,嘴裡喃喃的道。
“我能!”
那天坐在火爐邊,我也是這麼回答師傅的。太小太小,小到還不知道困難爲何物的年紀,卻有著一輩子裡最大最大的決心和勇氣。那晚師傅沒有再多說什麼,含著笑容摸摸我的頭髮,我的耳朵,我知道那是讚許和鼓勵,卻並不知道師傅慈愛的動作中還蘊含著怎樣深刻的期望和對於離別的不捨。
“好孩子……既然說到了,那就要做到。師傅一直都把你當個小小男子漢,合格的道家弟子,想必將來就算是沒有了我在旁邊幫扶,你也一定能夠走得很遠……”
我安靜了下來,師傅說的話讓我感覺很費解。似乎能夠體會到其中暗含的深意,但乍一聽到卻還不能在一時半刻中體會深層的含義。師傅隨後就走開了,沒有回頭。我目送著他走出了門外,吃完了東西、收拾完了碗碟便回牀睡覺,那時我並未意識到走出房間的那個背影,便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師傅的時候。
現在的我早已不是當年的幼年孩童,自然能明白當年的師傅是在刻意淡化離別。他想讓我晚一些傷心——至少不能在他面前流下眼淚,那樣會動搖他的決心。許多徵兆都在證明師傅並非沒有意識到危險,早在他出發之前就明白了這一趟任務可能並非預料中那般,極有可能會發生意外,但是他還是去了。事到如今,我很難想清楚師傅到底是爲了什麼。但是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要去一趟那個“陰村”,探查有關師傅的線索,無論師傅到底是死是活,我都要知道答案。
我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起師傅的這些事情呢?
因爲此刻,我正面臨抉擇。我的情形和當年師傅的情形隱約類似,前路兇險重重,沒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但是心裡卻有某種力量催促自己做出選擇。師傅當年是不是和我一樣我並不知曉,但是師傅他在面臨同樣,或者說更加兇險的抉擇面前,選擇了迎難而上。並非只爲了所圖所想,更是因爲那四個字:“道家弟子。”
我深吸了一口氣,起身離開了靠著的巖石。拉開腰間的小包,我取出一張護身符咒捏在手裡,心裡默唸著,毅然邁步走向了那名提著鐵鏟的人最後消失的方位。
這屍山中到底有何妖魔鬼怪,就讓我來會會它吧!
……
不知何時,雨勢已經沒有那麼大了。我在山中憑藉一些若有若無的腳步痕跡前進了許久,卻一直都沒有發現什麼。
此刻的夜晚已經沒有雨勢正旺時那般漆黑,十幾步以內的景象隱約可見。天空中沒有月亮,無法推測具體時間,但我隱約感覺應該已經在四點半左右了。這個時候北影市應該已經有些天空放光,但是因爲下雨天的原因,能見度沒有提升多少。
我淋了一晚的雨,此刻覺得額頭有些發熱,衣服裡面竟然好似有汗。我暗叫不妙,我可能是淋透了衣服又吹了風,這有可能是受寒感冒了,但是現在還不那麼明顯,再過幾個小時渾身無力手足痠軟的癥狀若是起了頭,我就什麼也甭想幹了,抓緊時間!
翻過了山頭,另一側的景象卻讓我有些意外。因爲這一片的山林中居然種著許多高高的莊稼,差不多和人一般高,都是我叫不上名字的種類。我只認出其中有一種是玉米,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感到很好奇,莫非這一片還住著鄉戶人家?但是之前開車來的時候也沒注意到四周有任何村莊的跡象,再說若是有村莊也沒有隻種一片地的道理。那麼話說回來,這莊稼又是怎麼來的?
我輕手輕腳的下了山坡,沿著莊稼地繞了半圈,發現這片莊稼地下面便是一間亮著燈光的木屋,我看了看四周,雨夜裡瞧不真切,但是以它爲中心還有兩間木屋,三間木屋呈“品”字形排列,但只有中間那間主屋是亮燈的。
我沒敢貿然行動,繞過了一側爬下了小崖頭,匍匐在地上爬到了右手邊的屋子旁邊側耳傾聽。這間木屋裡面寂然無聲,不像是有人的樣子。我撩起衣服蓋住手電筒的光,讓它的光亮變得又暗又小,這樣可以確保我在近距離使用手電筒不被他人發覺。隨後我悄悄地從小木屋後面用木棍支撐開的窗戶裡輕手輕腳的爬了進去,用手電光打量著四周。
這間屋子裡沒有什麼特殊的,都是一些幹農活用的農具,還有一些帶著鎖的粗鐵鏈和一把收莊稼的鐮刀。我看了看地面,除了我剛進來時踩上的新鮮泥巴腳印和身上雨水滴下來弄成的溼痕跡以外,其他地方都是乾燥的,沒有任何異常,看來至少在下雨後,這間屋裡沒人來過。
看樣子和一般的鄉下農家沒什麼兩樣,我有一次和師傅去鄉下給人做白事的時候也見過這樣的房子,不外乎一些比較富裕的農民家,多半都會專門蓋一間屋子儲存這些工具,應該說是和農活相關的許多東西都會放在裡面,工具當然是最主要的,但不只是侷限於大件,還有一些和侍弄莊家相關的東西也會放在這裡。
此刻我看著這間房子應該就是這麼個作用,但是我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對,就是少了點什麼,這間屋裡幹農活的東西基本上一應俱全,但是唯獨少了一樣……是什麼來著?
我隱約感覺那樣東西是個很重要的玩意兒,但是在嘴邊卻說不出來。我也很久沒有去過鄉下了,一時間還真想不起來缺少了什麼。我沒有繼續耽擱,從一旁的草堆上拿起一塊破布抹掉鞋底黏上的厚厚一層潮溼爛泥,然後從窗戶裡翻出去,花了點時間繞到了另一間屋子旁邊。
我照樣畫葫蘆的試探了下,發現裡面也沒有人,於是就翻了進去。在進去的時候,我還在想剛纔那間屋子裡少了什麼重要的東西,難道是農藥?不對,我看到打農藥用的揹包了……那又會是什麼呢?
正在考慮間,我忽然就被眼前的一幕吸引了注意力。這間房屋裡有些詭異,因爲什麼傢俱也沒有,卻在天花板上吊了一堆稻草人。而且這還不是一般用來嚇唬鳥類的稻草人,製作的那般粗劣。這些稻草人都穿著衣服,各式各樣、男裝女裝都有,臉上蒙了白布,做了表情,喜怒哀樂各不相同。
我用手電筒細細打量,感覺背後有些發涼。不爲別的,就是因爲這些稻草人的表情畫得相當生動,已經超出普通的範疇了,甚至可以說它們就算是突然開口說話都不會有人質疑,尤其是那雙眼睛畫的真是讓人心裡發涼,幾乎挑不出毛病來,看著特別有血肉的質感,不論表情爲何,眼瞳眼神都透著一股子滲人的寒意。
要說是那些臉上帶著悲哀、帶著傷心、帶著難過的表情的稻草人脖子上拴著鐵鏈吊在那裡,我還不會感覺特別詭異。但是其中卻有那麼一個渾身有些發溼、有些滴水的稻草人,他是滿臉帶笑的,是那種特別異常的笑容。這麼形容吧,假如A是B的世代仇家,A家欺壓迫害B家多年,B恨A恨之入骨,然後有一天,B學到了某種害人的邪術,立馬用在了A家,接過A家一個接一個的死人,下一個馬上輪到對A動手了,然後B在路上遇到即將死在他手裡的A的時候,B看著A露出的那種難以形容的、帶著變態的快感和多年仇恨的以發泄的快意所露出的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沒錯,我只能想到這種形容,此刻,那個被鐵鏈勒住脖子掉在半空的那個稻草人露出的就是這種表情。那笑容刻畫的栩栩如生,看著似乎眼神空洞,但是視線微微一離開就總覺得它在死死盯著你,那種感覺讓我遍體生寒,簡直忍不住去懷疑它到底是不是活著的鬼物,可是它褲管和袖口露出來的一蓬蓬枯草卻又在提醒我,這就是個稻草人……
我對於傳統手藝人的忌諱知道的並不多,因爲隔行如隔山。但是我聽老人講過一個不太常見的忌諱:扎紙人要最後畫眼睛,而且眼睛不能畫的太像人。爲什麼?因爲老時候講眼睛是啓智開端,看見了纔有聽、聞、碰、想等一系列事情,也就是說擁有智慧這種事情屬於一種鏈條式的反應,最早就是從“看見”開始的。即使是現在,也有一些手藝行當的規矩和忌諱有著當年這種說法的影子,比如一些小型的獅子銅像、獅子雕刻,放在家裡的那種一般是不開眼的,也就是不給雕刻上眼睛,爲什麼?因爲它不能“開眼”。以及大型的定做的鎮宅石獅子給人送去的路上必須用紅綢子蒙上眼睛,並且臉朝後不能對著司機,以及送到地方以後才能撤去紅綢子,並以“清水開眼”作爲最後一步等等……
這些個手工匠人裡的規矩、忌諱,無一不是圍繞著“眼睛”來的。你給紙人這種陰氣森森的玩意兒畫上一雙跟人一模一樣、活靈活現的眼睛,讓它長時間看著市井間的生活、長時間注視著人類的行動,就容易讓它逐漸擁有自己的生命和智慧,最終就會帶來一些很不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