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昭隨意進(jìn)出上春宮，倒不是得了賀蘭陛下的特許。事實上在賀蘭殤下出的“非傳召不得任何人進(jìn)入”的聖旨中，司徒昭也是被算在“任何人”內(nèi)的。不過他好像並沒有這份自覺，總是搖搖晃晃地好似背經(jīng)誦讀的木魚書生，晃著晃著就晃進(jìn)了如今有著禁地之稱的上春宮。

樂官離去，司徒昭晃了進(jìn)來，瞟見栽到桌上熟睡的紅鸞，目光一閃，笑道，“看樣子，陛下又失敗了？”

此語一出，賀蘭殤原本看不出喜怒的神色立時拉了兩分，“你又跑過來做什麼，讓你辦的事情都辦完了？”

“我這不是爲(wèi)陛下著急嘛，來看看陛下進(jìn)展到什麼程度，是否需要臣的幫忙。”司徒昭往紅鸞邊上靠了靠，鼻子在空氣中聳了聳，“陛下當(dāng)真打算用這種方式來留人嗎？”

賀蘭殤雙目微瞇，冷冷地掃過司徒昭，落在紅鸞身上的時候又微微暖了一些，“只要能留下她，不計手段。”

司徒昭聞言一震，收起玩笑的心思，看著賀蘭殤一字字道，“宇文清，到了！”

“哦？比想象中慢了點。”賀蘭殤眉梢一挑又落，手指在紅鸞側(cè)睡的臉上一滑，指腹卻並未碰著肌膚。他頓了頓，似是突然因什麼事而困惑，眉心蹙起。

司徒昭瞧著他神色，以爲(wèi)賀蘭殤終於開始重視大越皇帝的親臨，卻不想賀蘭殤突然從袖中掏出一枚精緻無比的小瓷瓶，啓了瓶口放到紅鸞鼻下。

嚶嚀一聲，剛剛睡下去沒多久的紅鸞又?jǐn)E起了頭，睜著有些迷濛的眼睛望了望四周，“咦，我怎麼睡著了？人都不見了啊，你也不叫我。”

她爬起來伸胳膊扭腰活動筋骨，逼得司徒昭連連退讓給她巨大的幅度騰地兒，就這樣還避閃不及，捱了人家嫌棄，“司徒你就不能站遠(yuǎn)點，杵在這兒真礙事！”

司徒昭愕然，覺得委屈又不好發(fā)作，只得遠(yuǎn)遠(yuǎn)站到一邊。擡頭去看賀蘭殤，後者卻只看著紅鸞，眼底隱隱笑意。然後雙手一擡，半空裡啪啪三下。

正在扭腰的紅鸞停了動作，詫異地看向賀蘭殤。剛想問，就見園子拐角花影下閃出一抹和桃花差不多的煙粉。那人嫋嫋走出，聘婷婀娜，一身霞裳光彩奪豔，與滿園桃花交相輝映，好似從花中走出的仙子。再看來人，卻是有些日子沒有見到的上官盈。

紅鸞怔了怔。她原先覺得上官盈不醜，卻不知道也可以這樣美。典雅雍容的氣度自不必說，退了官服換了女子宮裝的她此時顯露的再不是那個融了英氣與鋒芒，在上官雲(yún)蓮身邊陪王伴駕的女官。

紅鸞看著上官盈，突然聳了聳鼻子，笑道，“原來你也是個美人！這身衣服挺適合你。”

她原本不過這麼隨意一說，也是心裡頭的真話。不想這話一出，換得對面上官盈一喜，換得身側(cè)賀蘭殤臉色一沉。

賀蘭殤沉下的臉色很快恢復(fù)如初，指著上官盈拿來的東西，目露期待地看著紅鸞，“你穿上這個，天下無人再能與你爭輝！”

紅鸞看了看他，又看向臉色有些變化的上官盈，目光落到她手裡捧著的東西，心中一震。

藏青翟衣，極品綾羅織就，衣領(lǐng)袖口鑲紅色緣邊，繡彩雲(yún)飛雁。玉色中衣，亦在衣襟和袖口處包了紅邊，繡深色海棠，煙籠雲(yún)簇。衣服旁還放著玉佩綬帶等物，莊重華貴，豔麗逼人。

這，是西涼宮廷皇后受冊謁廟時所穿的吉服！

紅鸞原本對西涼的建制是不太瞭解的，但彩鳶卻沒少在她耳邊嘮叨，所以知道西涼皇后的禮服上所繡花紋不是一貫女子都趨之若鶩的鳳凰，而是享有禽中之冠之名，代表著仁心和忠貞的鴻雁。當(dāng)初知道這種說法的時候，想到這皇室的那對蛇蠍母女紅鸞還有些不以爲(wèi)然，可如今再重新來看待上官玉蓮這個人，卻只能令人生出感嘆。

皇權(quán)霸業(yè)，嗜血與奪。眼看著就要到手的肥肉，此生權(quán)柄繼續(xù)掌握，卻在最後一刻爲(wèi)了保存西涼不爲(wèi)外敵侵入分割而選擇了放手與維護(hù)。守著先皇的靈位，守著生活了大半輩子的飛宇屋檐，開始了她平靜甚至淒冷的下半生。

所以，她將要去成爲(wèi)第二個嗎？

“的確很美。”隔了半晌，紅鸞一笑，手指在莊重卻柔軟的禮服上滑過，“這個，是給我的嗎？”

她問的不是賀蘭殤，不是司徒昭，而是捧著服冠而來的上官盈。

這一問，司徒昭握拳，賀蘭殤垂目，上官盈一怔之下又是一痛，面色雖還如常，心口卻如被尖銳薄口的刀鋒一絲絲劃開，痛得幾欲痙攣。

曾經(jīng)，這是賀蘭殤對她的許諾。無論是她爲(wèi)他的皇位所做的貢獻(xiàn)，還是她上官家在朝中的地位，後位於她都是當(dāng)之不愧的。她以爲(wèi)等到賀蘭殤拿到皇位，自己便可坐上皇后的寶座。可千算萬算，怎麼算都沒算到會突然冒出一個紅鸞。更要命的是，在她任務(wù)出差差點害死賀蘭殤的時候，是紅鸞的出現(xiàn)讓一切有了回圜的餘地。否則，後果實在不堪設(shè)想。所以，她再想去爭，再想去奪，卻已經(jīng)沒有了立場和資格。只能甘甘的，又痛心地把後位讓出去。然她心裡明白，這讓出的何止是後位，還附帶著賀蘭殤的心。

上官盈猶豫難決，徘徊在脣齒間的話怎麼都說不出口。突然一道目光掃來，冷沉沉地壓在她身上，讓她渾身一顫。這一顫，便讓她在一瞬間收起了所有的委屈和不甘，擡首，依舊還是那位端莊幹練笑顏如花的女官形象，“正如陛下所言，普天之下，惟有你能穿起。”

紅鸞盯著她，眉心微蹙。上官盈在紅鸞的目光注視下，眼看著笑容快要維持不住，微微躲閃。紅鸞也不去追，只是撤了手退到一旁，看向靜立不動的賀蘭殤，“好是好，可惜太重了。”

司徒昭握緊的拳頭微微鬆開，上官盈似也是輕輕舒了一口氣，但隨即又疑惑地看向紅鸞，不解道，“這吉服用的是最輕薄質(zhì)地最柔軟的絲綢所制，雖然比不上大越江淮道的雪蠶絲，但在西涼已經(jīng)是最好的織錦了，怎麼會重呢！”

上官盈說完，目光又往賀蘭殤那瞟了瞟。自覺該做的該說的都已經(jīng)做到說到，至於紅鸞接不接受，就要看她自己了。

賀蘭殤牽了紅鸞上前，手一揮一道深重的青光閃過，重疊繁複的吉服已經(jīng)被他高高舉起，一順展開。那衣服平放著只顯莊重華貴並無特別之處，然這一展開，日光透過細(xì)密的織線縫隙照過來，那藏青之上隱隱透過金光流紋，仔細(xì)看去，竟是一團於祥雲(yún)之上騰空展翅的鴻雁。那鴻雁頭顱高昂，似目貫遠(yuǎn)方，展開的雙翅恢弘有力，盡顯禽中之冠的王者之範(fàn)。雖是繡在織錦裡的暗紋，唯光照下方可顯現(xiàn)。然那軒昂的氣勢，比得袖口上所繡紋路又是另一番姿態(tài)。

紅鸞驚訝地張了嘴，萬萬沒想到這衣服裡竟然還有這樣的玄機。先不說這雁繡得是如何的活靈活現(xiàn)，但這份織金藏錦的繡工就足以讓人俯首驚歎。

賀蘭殤卻好似沒看到這衣服的特別一般，或者說著衣服的玄機之處他壓根一點都不在意，他說在意的是紅鸞那句“太重了”。所以他單手抓起那看似繁複笨重的禮服，高高舉起，正色道，“這的確已經(jīng)是最輕的材質(zhì)，若紅鸞當(dāng)真還嫌重，我便讓數(shù)名侍女跟著你托起它，以減輕它壓在你身上的重量。如果還不行，朕就親自抱著你，全程完成冊封大典。”

賀蘭殤話音剛落，就聽到上官盈倒吸一口冷氣，而司徒昭更是直接出口阻攔，“陛下，不可！西涼開國幾百年，從未有過此等先例，陛下三思！”

賀蘭殤卻好似沒聽到，只直直地盯著紅鸞，似非要盯出一個結(jié)果來才罷休。

紅鸞被他盯得皺了眉，半晌目色幽幽地道，“你這是在逼我嗎？”

賀蘭殤淡淡搖頭，雙手握紅鸞柔荑於胸前，“我只是想要給你我能給出的最好，並且分擔(dān)你承受不了的一切。”

紅鸞一震，有些不能承受地垂下頭，抿著的脣有動容有掙扎有隱忍有苦澀。她的糾結(jié)落在圍著她的三人眼中，又是不同的感覺，緊張，期盼，害怕，顛來倒去，反覆難擇。

半晌，紅鸞突然深吸口氣，目光一凝。任誰都看得出她以做了決定，並且艱難而決絕。她擡頭，迎著賀蘭殤滿含期待的目光，眸中閃過一絲不忍，卻依舊一字字吐出了自己的抉擇，“對不起，我不能！”

有很長一段時間，紅鸞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腕上的那隻大手傳遞到她身上的冰冷和僵硬。直到那手放開她，那人一步步退離她，和她保持了五步的距離，然後，站定。

賀蘭殤臉上神色有些奇怪。似怒非怒，似笑非笑，脣角彎著，眼底卻流露著隱忍的傷痛。他不再看紅鸞，只擡頭望天。高高揚起的頭，幾乎到了一個難以維持的角度，讓面與天平行。而賀蘭殤就保持著這樣一個難以維持的姿勢，在隔了許久之後，幽幽吐出一口長氣，語氣慘然，“我以爲(wèi)，我們一起經(jīng)歷這麼多……”

他話未說完，忽然將仰著的頭折了回來，背過身子身軀一彎，“噗——”

“陛下！”

“賀蘭！”

上官盈和司徒昭同時大驚上前，就連紅鸞也是嚇了一跳。賀蘭殤卻一擺手?jǐn)r下他們，不許任何人跟進(jìn)。然他阻得了其他人跟前查看，卻阻不了地上一攤黑血落入他們眼中。

上官盈轉(zhuǎn)身怒視紅鸞，“紅鸞，陛下爲(wèi)你做了這麼多，日日只顧著照看你，卻對自己的身體不管不顧，你就那麼自私連一點點都不願爲(wèi)陛下犧牲嗎？”

紅鸞身子一震，又看到地上賀蘭殤吐出的黑血，腦中轟然一聲怪響，攪得她頭沉如石搖晃不已。她努力甩了甩頭，似要將落在頭頂?shù)那Ы锞奘﹂_，然另一個聲音卻又在不停地告訴她，因爲(wèi)你，因爲(wèi)你，因爲(wèi)你他才受傷中毒，纔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