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不問緣由，一致保持含笑緘默的態度，偕同舉起了酒杯。

或許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原本定於遊街祭祖等一系列登基大典內的活動全部取消，宇文熠派人把所有來使全部召進了皇城，大典的所有禮節也全部在皇宮內完成。儘管如此，新帝登位的號角聲還是在上京的上空響徹，久久不息。

祭天，加冕，接受朝賀。一系列複雜繁瑣的程序都完了，宇文熠斜靠在龍椅上，挑著桃花眼，微笑著接受每一位上來拜賀的使節。輪到賀蘭殤的時候，他沒有起身，只司徒昭攜了禮物上前，躬身一拜，“恭賀新帝大喜！”

宇文熠一直遊移不定的目光落下來，脣邊挽出一抹別樣的笑，“司徒先生客氣了！朕今日能坐在這裡，司徒先生的大恩是絕對不敢忘的。”

司徒昭微微一笑，依舊保持著他此刻該有的恭敬，“陛下言重了?！?

禮官倡諾，司徒昭順勢退開回到賀蘭殤的身邊。一直低頭不知在想著什麼的賀蘭殤突然擡頭，往宇文熠這邊看了一眼。那眼神很奇怪，一時間詭秘複雜，好像含了很多的東西。一時間空洞無量，無波無瀾讓人心頭都跟著一空。

這眼神看得宇文熠心頭一怵，隱隱地生出些不安。又或者，是在期待著什麼？

很快，所有來使都拜賀完畢，接下來便是盛大的國宴。

國宴設在了同慶殿，禮部的官員紛紛上前，引領著賓客往同慶殿而去。宇文熠也跟著站了起來，打算到偏殿去換朝服好參加接下來的宴會。龍椅旁雕有純金仙鶴，再旁是盞稍大的玉蘭燈座。宇文熠剛走到玉蘭燈旁，突然感應到什麼，腳步一頓，目光在離去的那些人背影上一掠。

“皇上，您怎麼了？”小路子是自小陪著宇文熠一起長大的，算是宇文熠除了孫默以外的另一個心腹?，F在升級做了大總管，對宇文熠更是感恩戴德死心塌地。自登基大典開始便見這位新帝有些魂不守舍，早就憂在了心中，此刻見宇文熠突然停了下來，終於忍不住問出了聲。

宇文熠微擰著眉，擡手朝著前方一指，“那個人是誰？”

小路子疑惑地順著宇文熠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跟在柔然使節身後的一個小太監，恰巧的是那個小太監他昨天剛認識，忙笑道，“回皇上，那是同慶殿新來的幫手，叫小安子，奴才認得的。”

“小安子？你確定嗎，沒認錯人？”宇文熠盯著那個有些瘦小的身影，總覺得和那人實在太過相像。

“是小安子，奴才確定！”當然確定，就在剛剛拐彎的時候，小安子露出的半個臉被他瞧了個仔細，還有什麼可懷疑的。

宇文熠搖搖頭，想要努力甩掉心頭的那個影子。“沒什麼，我們走吧?！?

從偏殿出來，好巧不巧地，迎面就碰見了那個叫小安子的太監。那太監不過十五六的年紀，乍一撞見宇文熠嚇了一跳，手裡端著的茶壺一下子飛出去。若不是跟在宇文熠身邊的侍衛反應快給接了去，怕是要撒了宇文熠一身。

小安子一臉驚恐，撲通一聲滑到地上，一個個響亮的頭磕在地上。“奴，奴才該死！皇上恕罪！皇上饒命??！”

“怎麼搞的，怎麼這麼莽撞！”小路子忙跑上前，一腳踢在小安子身上。小安子跪在地上不躲不閃，生生受了這一腳，身子一歪，一腦袋撞在近旁的雕樑柱上，“哎呦”一聲半天沒爬起來。

小路子以爲宇文熠會生氣，哪想回頭一看，宇文熠卻笑了起來。隨意擺了擺手，擡腳往同慶殿走去。

不會是那個人了。依著她的性子，見了他沒有立即補上一刀已經是萬幸，又怎麼可能給他下跪磕頭呢！

“算你好運，還不趕緊起來！”說著，小路子又踹了小安子一腳，忙不迭地去追宇文熠。

路上，攏著衣袖的宇文熠突然想到了什麼，回頭問小路子，“西涼厲王進宮的時候，隨從都檢查過了嗎？”

“回皇上，全都檢查過了，沒有放過任何一個?！毙÷纷泳o跟著宇文熠的步子，笑著低語，“按照皇上特別交代的，每個人都仔仔細細地檢查過了，孫統領親自把關，絕對沒有意外?！?

聞言，宇文熠微挑了下眉，“孫默也去了？”

小路子忙不迭點頭，“是的皇上！孫統領是中途過來的，正趕上迎接西涼的人?！?

此時已到了同慶殿門口，宇文熠便不再多問，徑直走了進去。

宴會開始，無非還是那些歌舞。因著最近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很多人都沒有什麼心思。大殿兩邊分別坐著各國使節和大越的官員，全都安靜地坐著喝酒吃菜，連交談低語的都少見。除了絲竹舞樂，竟再無別的聲音，一時之間殿內的氣氛顯得有些沉悶。

宇文熠執著一杯酒，已經停在脣邊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微瞇著眼，像是一隻半睡的狐貍，眼角微微上挑，帶著難以言喻的風情。別人都以爲他此刻定是沉醉在自己剛剛登基，執掌大越萬里江山的喜悅中。然只有他自己清楚，此刻他究竟是怎樣的不安。

那日明燦的陽光下，少女浴血挺立的身影到現在都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上。那聲聲質問，那句句宣誓，每一字每一句，都恍若這世上最鋒利的刀劃破血肉，割筋錯骨，痛得連呼吸都似能在肺腔裡劃出一道血痕。

不過短短的幾日，他卻覺得比過去的十幾年都難以忍受。從前的他，再怎麼被試探，被折磨，被毒害都沒放棄過，都對未來充滿著希望。他一直都相信，只要自己還活著，就一定有獲得自由真正站起來的那一天?？墒侨缃?，當成功就在前方，當希望就要變成現實，甚至他想要的一切都已握在手中的時候，卻突然生出了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眼前的鶯歌燕舞已經接近尾聲，這場盛大的登基大典終於要告一段落。從今天始，從此刻起，他，就要成爲真正的宇文熠，成爲這個大越皇朝的統治者。

“皇上，告天的時辰到了?！币魳芬呀浲Ｖ?，舞女們也都散去，大殿裡一時靜得出奇。所以宇文熠長久的有神，此時顯得尤爲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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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子的低喚終於讓他回了神。宇文熠擡頭看了眼下方，不顧底下的竊竊私語和各種異樣的眼神，起身向著殿外走去。

廣場上早已擺好了告天進香的大鼎。嫋嫋青煙徐徐上升直衝天際，給原本晴朗的天空莫名蒙了一重灰白的薄霧。

一出殿門，便看到那條由孫默親自帶兵，護衛地如銅牆鐵壁般的紅毯?；鸺t的尼龍地毯，從同慶殿皇帝御駕金座一直延伸到大殿廣場的問天臺上。宇文熠身著明黃龍紋吉服，襯得他修長身材挺拔堅毅。他邁著有些輕佻的步子，脣角一邊勾起，緩緩地來到問天臺下。

孫默上前一步，行禮叩拜，起身的時候於無人能見的角度動了動脣，一聲低語傳入宇文熠耳中，“都檢查好了，沒事?！?

宇文熠神色如常，隨手從禮官手裡接過已經點好的香，一擡腿上了天臺。

焚香叩首，喧天明誓，登基大典的最後一項，也就完成了。

宇文熠靜靜轉身，目光一掠，滿朝文武盡在眼前。廣場上旌旗獵獵，禁軍護衛刀槍凜凜，鐵甲錚錚。從此以後，大越就真的是他的了。

他挑眉，覺得應該在此時說點什麼，略一思索，就欲開口，“朕……”

“慢著！”人羣裡，百官中，突然傳來一聲清喝。那聲音極度平穩，又極度響亮，好似這一聲呼喝不是突然興起，而是分明已經預謀敘舊的，有意爲之。

宇文熠脣角撩起，笑意愈深。該來的，終於還是要來了嗎？

他擡頭，看向官員隊伍裡，那膽敢出聲，公然打斷新帝說話之人。旁人早已很自覺地讓出了道兒，所以宇文熠根本不用找，一擡頭便看到了他。

那人看樣貌不過弱冠之年，身量也不算太高，卻生得頗爲俊俏，眉宇間帶著股英氣。他此時擡著頭，目光清明澈亮，絲毫不因爲直視天子而有任何的退縮。

清風明日裡，身著藏色衣袍官服的少年郎含笑啓脣，聲音朗朗。“登基大典，祭告天聽，仰浮雲滄海，睥九州大地。呈先祖丙訓，諄戒後輩，得以福澤萬世，倡我大越千秋基業。敢問陛下，先帝留下的詔書，何在？”

不提還好，這一提衆人才想起來，似乎登基大典上還該有這麼一項。只是這先帝傳承遺詔原本是要在遊街祭祖的時候宣讀，現下這項已經取消，這遺詔是否還要宣讀，是不是還有待考究？

這樣想著，卻已然先有人在宇文熠回答之前問出了聲。小路子站在天臺下，怒目橫眉，瞪著那不知官位姓名的少年官。

那少年當真膽大，絲毫不將這位大內進宮的新晉總管放在眼裡，別說答話，更是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昂著頭，看著在天臺上站得筆直的宇文熠，眼角微微上揚，帶著幾分挑釁之意。

天臺上的宇文熠在看到那張明豔的笑臉時，突然覺得有些恍惚。

她終於還是來了。期待著，害怕著，說不清心裡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準備好了一切，期盼著她來，而當她真的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又止不住的心痛。

心潮如海，然面上卻依舊笑得嫵媚妖嬈。將近二十年的替身生涯，沒有練就別的，只一僞裝做的出神入化，幾乎讓他忘記了本來的自己。“若朕說，父皇駕崩太過突然而沒有留下詔書，愛卿又當如何？”

此語一出，衆皆譁然。

原本對宇文熠登基就有些持反對態度的大臣們頓時議論紛紛叫囂一片。有幾個膽大的更是已經站出身來，意圖指責，卻被孫默以最訊捷冷酷的速度阻擋住。衆國使節跟前，大越國新皇登基大典上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場面頓時陷入一種詭異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