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烈祠雖然建築宏偉,卻也不能讓三萬多名解甲歸田的老兵盡入祠中,只能按軍職劃定人數,旅率以上入祠參與祭祀,隊正以下各自統領屬下在祠外廣場上行禮。
瑞羽一身素服,與東應並肩走過諸將讓出的甬道,走到英烈祠正殿的主位前,在有司的引導下奉禮上祭,拈香奠酒,與三軍將士祭祀這些爲國捐軀的勇士。
大禮完畢,諸武將謝過二聖親臨祭祀的恩德後,對瑞羽格外行了一禮,道:“皇后陛下,翔鸞武衛的老兵都是追隨您五年以上的部下,他們此次解甲歸田後,恐怕終身不復得機會進京。因此三軍將士想請您出殿,還如舊時操練那般站在陣前,讓他們當面拜別您。”
諸將此言一出,百官俱屏息,將目光投向天子。
皇后冊立之初,天子就親許了二聖臨朝,皇后亦稱制問政。但皇后先是病重,後則育子,一直沒有真的臨朝問政。若說當初立後的允諾僅是權宜之計,在軍權已經漸爲天子掌握的時刻,則可以趁今日駁回軍中老兵的請求,表示皇后退居宮中,不再臨朝稱制問政。反之,則是天子不僅承認皇后的地位,更有意推動她站到諸臣之前。
東應感覺得到諸將和百官目光裡的探試意味,面上卻微笑如春風,側首對瑞羽道:“皇后,故屬誠心請見,你就去吧。”
“聖上不去?”
她的稱呼雖然疏遠,卻是少有的主動,東應心中一喜,笑道:“三軍將士向你拜別,我若跟你太緊,恐怕他們會不自在。不過他們有大功於國,朕當與太子、諸臣在儀門外目送爲禮。”
瑞羽也不再贅言,轉身與諸將步出英烈祠的正殿,走到廣場前的墩臺上。
三萬老兵在外等候已久,見故主步出正殿,親切微笑,風華依舊,不由得心情激動,屈膝拜倒,歡呼千歲。
他們或是轉職爲官,或是解甲歸田,都已經除去了身上的戎裝,換上了參與祭祀的禮服。從戎多年,除去戰爭在他們身上各處留下的傷痕以外,還有歲月催老的灰白髮鬢,縱使歡呼高興,也掩不去他們眼底的滄桑。
瑞羽看著這些跟隨她多年的將士,也心情激盪,目光從他們的臉上掃過,鎮定一下,才張臂示意他們安靜。
歡呼聲在她的示意下逐漸平息,就像她無數次統兵進行操練一樣,所有麾下士兵都在等候他們的主帥說話和下令。他們靜立的姿勢是如此挺拔,等候軍令的神態是如此警惕,準備奉命的表情是如此肅穆。
一瞬間,她彷彿又回到了鐵馬金戈、轉戰千里的烽火歲月,聽到了沙場廝殺和鼓角錚鳴。那些追隨她的旌旗所向而衝鋒陷陣的袍澤,與她同生共死,榮辱相關,是她所有作爲最堅實的後盾,更是支持她奮勇向前的砥柱。
她給予了他們與軍功相應的榮耀和財勢,但僅僅用這些東西顯然還不足以完全回報他們的熱血與忠誠。
她看著他們一張張滿布戰爭遺痕的臉,心中一緊,上前幾步,拱手高舉,深深地彎下腰去,對他們行了一禮。廣場上所有人,包括儀門樓上的天子和諸臣都沒想到她突有此舉,一齊呆住了。
瑞羽深深地行完一禮,才起身緩緩地開口,“是你們用熱血和汗水爲這個國家保衛邊疆,掃清流寇,讓這天下能度過動盪不安的年代,迎來今日的太平和安樂,讓這個國家的人民可以安心地務農讀書,從商爲匠。你們爲這個國家所立的汗馬功勞,我不會忘記,我的丈夫和兒女不會忘記,天下受你們庇佑安享太平的百姓,也不會忘記!”
返鄉的將士按地域結成長蛇陣,隊伍逶迤離去,瑞羽站在高臺上,目送他們遠離。
她在這裡告別的,不僅是她昔日的故屬,亦是她過往的崢嶸歲月。
那些讓她甘願爲之不著紅裝著武裝、千里轉戰、雖死不悔的東西,亦隨著故屬的離去而消散。
這是她在陸上需要了結的最後一件事,從此以後,她終於可以放下揹負了二十幾年的重擔,像秦望北所說的那樣,活得任性一點,自私一點,輕鬆一點。
風吹動她身上的素服,晴空下,她向來挺立堅定的身影,此時卻顯得瘦削,有一種令人驚心動魄的綽約姿儀,沉靜、孤寂而冷漠。就好像她本來就已經顯得貧瘠的感情,都在剛纔送走這些故屬的時候,最後一次釋放,而後歸於虛空。
東應揮退隨侍,近前柔聲道:“阿汝,你這些故屬離伍任官者不在少數,若是他們當官的本領和他們與敵作戰一樣勇猛,過不了多久就能得到升遷,也許有才能者還能入閣拜相,屆時自然還能再會。”
瑞羽不應他的話,轉身回到英烈祠的正殿石碑之前,凝視著上面所刻的那些熟悉的名字,怔忡片刻,緩緩地褪下手腕間所戴的佛珠,放在供臺的青蓮玉燈足下。
這串佛珠是她統兵之初,李太后怕她是女子之身,鎮不住兵刀兇煞之氣爲他求來的隨身之物,十餘年來一直戴在她的手上,被她用來靜心斂性,也是她從戎生涯的象徵之一。如今她不再領兵征戰,這串佛珠和李太后當年傳給她的那些未言之意,她也該如數放下,不再糾纏了。
放下佛珠,她再對石碑行了一禮,輕聲道:“往後的日子我恐怕再不能親自到你們靈前祭祀,就讓這串佛珠作爲證我誠心的信物長留於此,唯願你們英靈無憾,早登極樂。”
東應在一邊看到她的舉動,心頭一驚,強笑道:“阿汝,我們回去吧。”
瑞羽轉身直視著他,道:“我已令人將仕明帶了出來,不會再回宮了。”
東應愕然,“你說什麼?”
“東應,今日分離,想來你也早有預料,何必此時再做此小兒情態?”
東應啞然,頓了一頓,恨道:“深宮險惡,兩個孩子才一個多月,你當真就能狠心撇下他們離開?”
瑞羽雙脣微勾,嘴角綻開一抹諷刺的笑容,淡淡地說:“東應,你我從小相依,你深知我弱點所在,便以爲可以利用感情迫我屈從。但你有沒有想過,一個人再怎樣情深似海,終不可能無源得水。你已經移山斷流,還以爲可以再從枯海中榨出什麼東西來束我一世自由,豈不可笑?”
東應心中鈍痛,滿頭汗水涔涔,顫聲道:“阿汝,我知道我大錯特錯,然而請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彌補過錯,不要走!”
瑞羽搖頭,嘆息,“東應,不要太任性,在我面前你早已沒有了任性的資格。你若還念著半分過往的情誼,此時便放手吧!別再重現一次太廟的慘況,將僅餘的一絲情義都毀得絲毫不剩。”
東應癡癡看著她冷漠的眼神,心如刀絞,驀然間雙眼溼潤刺痛,嘶聲道:“阿汝,我們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明明我曾是你放在心尖上愛護的人,明明你亦是我愛入骨髓的人,爲何我們始終不能相偕並行。那應該是唾手可得的幸福,卻偏偏不是追趕不及,就是追趕得過頭,總不能如願以償,終將蜜糖釀成了入骨難剔的劇毒之藥。
瑞羽沉靜片刻,緩緩地說:“這便是天命!”
“我不信命!你明明也不信命!”
“信不信命都無關大勢,因爲已經成了定局。”
這輕輕的一句,無可更改,終於擊潰了他心頭的最後一絲僥倖,令他慘然低笑,幾乎立足不穩。
瑞羽轉身欲走,他卻突然喝了一聲,“慢!”
瑞羽回頭,冷笑,“你還想再次強留?”
“不!”他搖了搖頭,也感覺到了一絲從心底透上來的疲憊,輕聲道,“我只是想用一樣東西,換你的一個承諾!”他已能想象她的拒絕,不待她出聲,又道,“你我今日別離,餘生恐怕再無相見之日,這個承諾,你就當是我的臨終所求吧!”
她不爲他話裡的哀憐所動,冷靜地問:“你用什麼來換?”
他盯著她,想將她臉上的每一絲表情變化都收進眼裡,“秦望北的骨灰……”
瑞羽猛然擡頭,“在哪裡?”
東應擺手讓喬貍將藏在英烈祠下的小塔墩裡的骨灰罈取出來,看著她將那落滿灰塵的東西捧在手裡,冷漠的臉上瞬間悲傷、憐惜、悔恨、苦楚諸般表情交織,就好像這一件死物卻讓她再一次鮮活了幾分。
他冷笑起來,“難道不管我要什麼,用它來換,你都答應?”
“你以爲我還可以任你予取予求?”
他呆立無言,突然之間萬念俱灰,再不覺得還有什麼可求,擺手道:“你走吧。”
她也不再詢問他先前究竟想要她辦什麼事,微微低頭,慎重地將秦望北的骨灰抱在懷裡,轉身離去,不再回頭。
英烈祠左側的樹林裡,十餘匹駿馬奔出,出獄不久的阿武和曲要正在等她上馬,南下與等候著的袍澤相會。
而遠處的大江寬闊的水面上,南海水師戰船正在遊弋巡視,護送乘客的海船將願意隨故主出海的翔鸞武衛將士往東海渡去。
東應看著她的身影遠去,漸漸變成一個黑點,最後與天邊的暮靄融爲一體,木然呆立,良久突然呵呵一笑,笑聲越來越響,最後笑得淚流滿面,彎下腰去,連連咳嗽。
喬貍轉過臉去,不敢看他,直到聽到“哇”的一聲才心驚轉頭,一眼看見地上一攤鮮血,嚇了一大跳,連忙上前扶住他,問道:“聖上,您怎麼了,奴才去叫……”
“別大驚小怪的,朕沒事。”他疲倦麻木地一笑,喃道,“我這一生總要爲她徹底受傷一次,這樣也好,痛了這一次,以後就不會再痛了。”
夜幕悄悄地覆蓋了蒼茫大地,星光幽暗,照明的燭火綿延入都,車聲轆轆,一聲嬰啼打破沿途的寂寞。倚在錦榻上的天子睜開眼睛,問道:“誰哭了?”
他一問,哭聲變成了兩個,太子和洛陽王一齊放聲大哭。八個乳母和近身醫侍怎麼哄也哄不住,面對前來問訊的喬貍尷尬異常。喬貍跟在天子身邊,閒暇之時倒也學了一些育兒常識,見兩個孩子啼哭不止,便問:“是不是餓了?還是尿了,哪兒不舒服?”
“都不是,太子殿下剛剛突然大哭,洛陽王也就跟著哭了,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
天子揮手叫停輦車,令人將兩個大哭不止的皇子抱上前來,與他同乘。或是父子天性,兩個孩子到了他車上,慢慢地竟停止了大哭,抽抽噎噎地轉著眼睛看面前的人,一人一手抓住他腰間佩玉不放。
天子看著懷中兩個稚子,苦笑,“突然受驚,難道你們也知道母親離開了嗎?”
稚子不解大人的情懷,揮動著小手,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呢喃。天子伸手撫去他們臉上的淚水,喃道:“別哭了,母親不要你們,父親會一直在你們身邊的。”
暗夜蒼茫,長路漫漫,這一世離終結的時間還那麼遠,卻已經讓他覺得,人生還想再做的事已經所存無多。
人總是要學會遺忘的,不然連聽一曲樂,都記得曾和她同品;賞一朵花,都記得曾與她共觀;走過一條路,都記得曾與她相攜而行;連喝一口酒,都記得曾與她對酌;呼一口氣,似乎都還能聞到她鬢邊的芳香;躺在牀上,身體都還記得與她相依相貼的溫暖,誰能受得了?
他以皇后需要靜心養病爲由,搬出了東內,住進西內修繕一新的含元殿,遠離那些令他成狂的故物。住在富麗堂皇的至尊宮殿裡,夙興夜寐地理政視事,看著本來滿目瘡痍的江山社稷重新煥發光彩,達到了他少年時的預期目標,心情卻沒有多少激動。
五歲的太子和洛陽王已經有了老師啓蒙,由伴讀陪著在紫宸殿讀書。他覺得太子應該早觸政務,便令喬貍將正在和洛陽王及一干伴讀玩官兵捉賊的太子帶來,在他與宰相議事時旁聽。
政事堂議事完畢,宮人來報洛陽王失蹤,衆人大驚,搜尋東內不見人影,天子便與太子親自往西內尋人。
西內因爲住的人少,近年來已經逐漸顯出淒涼,各宮殿前檐下的花木卻因此而益發茂盛。洛陽王躲在萬春殿後院的牡丹叢裡,睡得口水漣漣,渾然不知外面因爲找不到他差點鬧得天翻地覆。
正值陽春,數百株牡丹花爭奇鬥豔,明媚絕色,一如當年李太后爲了給孫女打理新房,細心照料的那般盛放爭春。殿前殿後的草木花樹未負“萬春”二字,但萬春殿裡應有的主人卻負了它們的韶華,從不眷顧。
夕陽正好,春花明豔,天子站在似錦繁花裡不知想到了什麼,脣角含笑,卻突然間淚灑衣襟。
幾年來,宮裡無數嬌媚可人的女子流水般地在他身邊來去,卻再無一人能夠讓他記得其容貌,甚至於他自己也以爲,他麻木的心已經將她的容顏也忘了,卻不曾想,對著這滿樹繁花,他的眼前竟會突然浮現她的面容,鮮活如在。
他在這牡丹園裡,下定決心要將她留在身邊,也在這裡送走久病的李太后。原來這麼些年,那些糾葛交纏的愛恨情仇他一直沒有忘記,只是愛得太深,痛得太苦,他根本沒有觸及的勇氣。
她的身影貫穿了他的生命歷程,她是他一生的倚仗,是他一生立命的根本,也是他一生所有感情的歸依。
皇圖霸業,江山在握,都是空的,他真正想伸出手去握住的,不過是她的手而已。
然而這個願望,卻始終不能實現。
枝頭牡丹正好,他記起了他在李太后面前所立的誓言,心如刀絞,滿嘴血腥的苦澀,默默地在心底說:“太婆,我曾立誓要待阿汝極好,不得傷她分毫,否則必遭天譴。後來我負誓而行,千算萬算卻落得一場空虛,使自己除了她之外,再不能對第二個女人動情起欲,明明想忘了她的,卻無時無刻不惦記於心,如受凌遲,這果然是應誓遭譴嗎?”
牡丹寂靜無聲,微風拂過,花瓣飄飄落下,灑滿他的衣襟。
是夜,天子生病,急召太醫署大夫入診。但太醫署的大夫用盡手段,仍不能治癒天子的疾病。天子的身體時好時壞,卻始終堅持聽政視事,因此更是久病不愈。
諸大夫憂懼不敢明言,天子卻心裡有數,召來大夫逼問實情。幾名大夫戰戰兢兢地硬著頭皮道:“聖上近年情志鬱結,每到春天便有咳血之癥,這是陰陽不調,氣血枯竭之疾。”
“這豈不是和當年皇后所患疾病大同小異?”
天子將大夫說的話含在嘴裡細細咂摸一番,突然記起前事,問了一聲之後,突然一笑,“一飲一啄,自有前緣,天道好還,原來如此。”
幾名大夫當年亦曾爲皇后診脈,聞言驚懼得不知該如何回答。幸而天子也不多問,轉而問道:“此疾應該如何治療?”
“聖上宜少思少慮,安神靜養。”
幾名大夫各自提出了自己的意見,左側丹陽大夫猶豫了一下,又道:“臣以爲聖上的病最好能找一個像當年的遊俠鍾稱那樣武功高強且善引氣血的人,用勁氣爲聖上推宮活血,易筋洗髓,否則終歸是治標不治本。”
“嗯?如果不能治本,朕是不是命不長久?”
丹陽大夫膽子雖大,卻也被天子的話嚇得不輕,連道:“臣不敢妄下斷言。”
天子微微一笑,道:“卿起來吧,朕不怪你。”
丹陽大夫抹了把汗,惴惴不安地退下了。
天子長嘆一聲,道:“鍾稱當年已隨皇后遠走海外,尋求武道極致,朕到哪裡去找像鍾稱那樣的人?”
喬貍笑道:“聖上言重了,天下之大,武功能高到像鍾稱那樣人必然不在少數,只要聖上一令詔下,必有無數人前來應募。”
“這天下必然有武功高過鍾稱的人,但朕能將性命交給那些人嗎?”
天子擡頭注視著天邊雲霞,突然一笑,向虛空裡輕聲問道:“阿汝,我若想再見你一面,你肯嗎?”
海天一線,碧波萬頃,海島靠近碼頭的集市上,海商、船員、陸上的居民往來穿梭,摩肩接踵,熱鬧非凡。可以將整個集市景象盡收眼底的高樓上,一個穿嫩黃衫子、彎眉杏眼的小姑娘趴在窗沿上吃著鳳梨,一邊看著樓外的人流,一邊和坐在窗邊的母親嘰嘰喳喳地說笑,嘈雜得像只小麻雀。
她的母親認真傾聽女兒的話,回答她那些層出不窮的古怪問題,面上的神色溫柔安謐,眉目靜好。
歲月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跡,卻將她眉梢眼底的那股銳勢安撫得很溫和,彷彿一柄已經歸鞘的寶劍,藏匿了鋒芒,人們只能見到劍身的精緻美好,卻不復見劍尖的凌利。
夏日裡,南洋的陽光十分毒辣,小姑娘撐不住日曬,縮回了腦袋坐回桌前,看見母親身後的侍人匆匆走來,一副有事的樣子,頓時有些不高興,嘟了嘟嘴,嗔道:“又有什麼事啊?阿母難得不用理政,清閒半日,你們還來找她,煩不煩呀!”
瑞羽瞪了女兒一眼,輕責道:“阿離,不可遷怒於人。”
那侍人略顯尷尬,對做鬼臉不高興的小主人賠了個笑臉,才道:“殿下,有故人自長安來,往公主府投謁求見。”
“誰?”
“來人自稱是殿下近侍,名叫青紅。”
“不見。”
“諾。”
侍人退去,阿離看了一眼窗外的集市,想了想,突然問道:“阿母,人都說長安繁華,能比我們的琉球大集熱鬧嗎?”
瑞羽一怔,沉吟一下,道:“長安聚衆六十萬,各國商旅不絕,琉球大集的商人多以其爲行程終點。論貨物種類繁多,琉球不輸於長安,但要論市井繁華,卻是長安遠較琉球爲甚。”
“這樣啊!”
阿離若有所思地喟嘆一聲,突然對樓外的繁華沒了興致,喃道:“要是什麼時候我能去長安見識見識就好了!”
瑞羽眉梢微動,笑道:“你從小隨我遍覽奇觀,難道這四海之大,還比不得長安一地繁華引人?”
阿離眨眨眼,想了想,道:“我當然喜歡四海呀,不過來往商旅都想往長安走,我自然也想去看看長安究竟是什麼樣子。”
京都風流,無數人魂牽夢縈,留戀不去,阿離心有此念,也屬常理。瑞羽嘆了口氣,想了想才道:“等你長大了,想去就去看看吧。”
阿離大喜,跳了起來,心急地打了個轉,問道:“阿母,那我什麼時候纔算長大,纔可以去長安呢?”
“到你及笄就可以了。”
“到我及笄?那可還要等十年呢!阿母,要不然咱們不等十年了,你現在就帶我去吧!”
瑞羽搖頭,柔聲道:“這件事阿母不能答應。”
“爲什麼呢?長安那麼繁華,阿母就不想去看看嗎?”
“阿母已經過了愛看市井繁華的年齡了。”
瑞羽微笑著說,不期然地想起小時候與女兒一般無二地對市井繁華的嚮往,少年時明明忙得腳不沾地,還要騰一些時間出來上街閒逛,就算市井間那些東西遠遠比不得自家用的精美,那些人比不得身邊人俊美,但市井那種特有的繁華與氣息仍讓她樂此不疲。
阿離還想再勸母親陪她一起去,但看到母親沉靜的笑顏,突然心有所悟,想了想,道:“嗯,我聽曲將軍說過,長安曾經讓母親很難過……我不要阿母陪著去了。”
孩子天性好奇好熱鬧,對衆口稱讚的地方的嚮往非同一般,要她完全不想卻也困難。她說了不要母親陪,躊躇好一會兒,狠了狠心,才又道:“既然長安讓阿母難過,那我也不去了。”
瑞羽爲女兒的貼心而一笑,摸摸她的小腦袋,“你還小呢,要做什麼和不做什麼,哪能這麼容易就做決定了?阿母希望你這一生都順心快活,不必爲了什麼人束縛困鎖,不得自由。”
阿離對她的話似懂非懂,卻喜歡母親陪著她說話做遊戲,鬧了許久,才覺得累了想回家。
瑞羽牽著她的手下樓,本想帶她上車,不料阿離一眼看見集市上有父母揹著子女走,便不肯上車,嘟嘴撒嬌道:“阿母,我也要你背背!”
瑞羽啼笑皆非,道:“你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要背,成什麼樣子?”
“人家也不見得就比我小,還不是有父親揹著?阿母,我腳痠得很,你就背揹我嘛!”
“你出入都有車馬,還嚷腳痠,也不害臊。”
阿離抓住她的衣袖,笑嘻嘻地說:“阿母,你就背揹我嘛!我都不知道被人揹著是什麼滋味呢!”
“你還不知道被人揹著是什麼滋味?那天天坐在阿武他們肩膀上作威作福的人是誰?不記人情,不是做人的道理。”
“這個我知錯了!”
阿離吐舌做了個鬼臉,嬌嗔道:“但阿武叔他們的背跟阿母的肯定不同,我真的不記得有沒有被阿母背過啊!”
瑞羽身爲四海之主,侍從衆多,哪裡需要她自己親自照料孩子?阿離說的話雖然刁滑,卻也不無道理,倒讓她小小地內疚了一下,當即蹲下身體,讓她趴到自己背上。
阿離遂了所願,高興得叫起來,好在她們此行微服而出,瑞羽又戴了帷帽,在各種海外番人云集的集市裡並不太引人注目。
瑞羽身負絕技,力氣遠非尋常女子可比,揹著女兒也不以爲負擔,母女二人在隨侍的簇擁下徐徐行進,往公主府走去。
公主府設在離市井不遠的地方,靠山面海,地勢開闊,公主麾下文官武將的宅第也大多與公主府毗鄰而建,因此攤販不敢胡亂在此地擺攤,商鋪整潔,來往的人卻比集市少了許多。
阿離將頭擱在母親的肩膀上,不知爲何突然嘆了口氣,問道:“阿母,人如果長時間做同一個夢,是不是很不好呀?”
“如果是讓人心情愉快的,那就很好。怎麼突然問這個?”
“因爲我這段時間老是做同一個夢呀。”
“什麼夢?”
“我老夢見兩個小弟弟坐在黑暗的地方,很害怕,一直哭,害得我也跟著他們哭,心裡酸酸的,很難過。”阿離不高興地輕啐一口,怒道,“真是沒用,兩兄弟就只會哭,我要是哪天見著這種哭鼻鬼,一定揍他們。”
瑞羽忍俊不禁,拍拍她的小屁股,笑道:“只是做個夢,你也要打人,那兩個孩子……”一句話說了一半,她心頭一震,呆了呆,轉頭問道,“那兩個孩子長什麼模樣?”
她突然轉頭,把試圖鑽進她帷帽裡去的阿離嚇了一跳,愣了愣才道:“他們坐在那麼黑暗的地方,我又看不清,不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啊!”
“那你怎麼知道他們是兩兄弟?”
“我夢到他們就是兩兄弟嘛!”
阿離放棄了和母親搶帷帽的念頭,將臉貼在她光潔的面龐上,突然異想天開,笑道:“阿母,你幫我把那兩個愛哭鬼找出來,罵他們一頓,別讓他們老跑到我夢裡來哭,哭得人煩死了,討厭!”
瑞羽默不作聲,阿離吵了一陣見母親神思不屬,答非所問,知道她肯定又想什麼事去了,無可奈何地哼哼兩聲,趴在母親背上漸漸地睡著了。
瑞羽揹著女兒回到公主府,將她放到自己牀榻上,怔怔地看著女兒香甜的睡容,有些呆愣。
阿離酷愛海浪、陽光及府外熱鬧,活潑好動,臉龐被曬得呈蜜色,長相也不像她,那笑起來的無賴樣卻是越來越像她的父親,某些時候令她心情很是複雜,甚至想避開她一些。偏偏她毫無所覺,只愛往她身邊湊,調皮的時候固然令她頭疼,乖巧的時候也同樣令她憐惜。
阿離在睡夢中皺了皺眉,轉了個身,突然嘟囔一聲,“別哭了!煩啊……好了好了,誰欺負你們了,我幫你們出氣,不要哭……”
瑞羽被她的夢囈驚動,替她將踢開的薄被蓋上,神色微黯,輕嘆道:“難道血緣之妙真能令人感應千里,魂夢相系?”
那兩個在阿離夢中哭泣的孩子,卻是在害怕什麼?有什麼危險?
畢竟血肉相連,身邊還有一個與他們同胞而出的阿離,她很難不想那兩個自出生她就不敢看一眼、未盡母親之職的孩子。
只是任她再怎麼想念,再對他們愧疚,她都不願因爲孩子而再一次陷入以前那種受制於人的屈辱中,任人予取予求。
若說她以前對親人是完全不設防備,沒有保留之心,至誠相待,那經歷那痛入心魂的重創之後,她便學會了給自己設一層層的心防,再也做不到像以前那樣肯爲了親人捨棄自我。即使那兩個孩子是她的骨肉至親,她心疼憐惜,愧疚擔憂,但也不足以令她動搖心志,再成爲她的弱點。
青紅求見不得在公主府外長候不走,瑞羽閉目塞聽,在後庭的演武靜室裡潛修武道,只當不聞不見。過了兩天,阿離跑來找她,恰逢她將靜室劍架上的一柄五尺橫刀拿在手裡,正仔細擦拭。
紅衣熾熾,綠鬢熒熒,冰冷鋒利的橫刀握在她手裡,馴服異常,她玉白的手指握著軟布,緩緩地滑過刀鋒,執刃如花。
利刃、紅衣本該有著迫人的鋒芒,但在她不疾不徐的舉動間,卻有一種隱忍不發的溫和,淡淡的冷漠,靜靜的安寧。
五歲的孩子,還不懂什麼叫氣質和風華,卻已經懂得美醜妍媸,猛一眼看到母親的模樣,突然覺得心跳得厲害,傻傻地站在門口,竟忘了喊她。
看到女兒進來,瑞羽手腕微動,橫刀一轉,青芒一閃流過,沒入她身後的刀鞘中裡,隱去了鋒刃,卻在鞘中傳出一聲不甘寂寞的嗡嗡低吟。
“阿離,你不午憩跑來這裡幹嗎?”
阿離省過神來,卻忘了她來找母親的初衷,撲到她面前,嬌嚷道:“阿母,我要習武!我要像您一樣!”
瑞羽一笑,“你若想習武,阿母教你便是,只是到時你別叫苦。”
阿離的性子委實有幾分好逸惡勞,聞言吐了吐舌頭,硬著脖子道:“那當然。”
母女倆說笑一陣,阿離突然想起了她來找母親的初衷,呆了一下,訥訥地說:“阿母,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會不會生氣?”
“嗯?你問問看。”
阿離雖然有些小狡猾,畢竟比不得大人懂話裡帶話,只當母親答應了不會生氣,勇氣倍增,問道:“阿母,我是不是真的有兩個弟弟?”
瑞羽神色不動,反問:“爲什麼會這麼想呢?”
“我最近睡覺的時候,總是覺得很……很……”阿離看看母親的臉色,興致低了下去,她想了想纔想出一個詞來,“很失落,似乎應該有人陪著我一起睡,而不是做夢,夢到有人哭。”
她說完這句話,突然覺得有些膽怯,蹭過來抓住母親的衣襟,“阿母,那兩個老讓我做夢的愛哭鬼,真的是我的弟弟嗎?”
瑞羽啞然,凝望著女兒渴望與怯懦並存的臉,心緒不由自主地浮散開去:那兩個孩子,是不是也像阿離這樣,想念他們的姐姐?做夢也夢到她?他們長什麼樣?他們爲什麼哭?
人是不能動心思的,一動心思,心中便會如百爪抓撓,很難再將情緒平復,尤其是當誘餌就擺在面前時,更是不易自制。她看著女兒,想到遠隔重洋相距萬里、從他們出生就不曾看上一眼的兩個兒子,驀然間刺痛穿透她的全身,令她打了個寒噤,良久才道:“阿離,你想要弟弟嗎?”
阿離遲疑一下,擡起頭來,眉目間隱見迷茫,輕聲說:“阿母,父親已經死了,你不能再生弟弟,這個我是知道的。但我真的覺得我應該是有弟弟的,他們……他們……”
她不知道怎樣對母親述說心底的感覺,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肩膀,怔怔地看著母親,喃喃地說:“他們應該是這樣,一直和我這樣靠著,臉貼著臉,肩挨著肩,手碰著手,哭也好,笑也好,應該都是在一起的,而不是他們害怕哭泣的時候,我只能看著……那樣太難受了……阿母,我這幾天越來越難受……”
他們在有生命的初始就一直靠在一起,相依相偎,沒有絲毫隔閡,血肉相連,心靈相通。雖然不能言語表達,但他們知道彼此的冷暖飢寒,喜怒哀樂。
直到他們出生,直到被人爲地分離。男孩留在了長安的深宮,隨父親長大;女孩隨著母親來到海外,繼承秦望北的香火。從此音訊不能互聞,甚至於不能互知對方存在,只能在夢裡憑著同胞血脈的那一點感應,神魂相會。
“你確實有兩個弟弟,只是你們從小就分開了,阿母也沒想到你居然還會記得……”
阿離怔了怔,突然大哭,“阿母,我果然有弟弟……我就記得我是有弟弟的……”
瑞羽長嘆一聲,輕輕將女兒擁進懷裡,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對站在靜室庭院裡的元度道:“衡平,讓人去把青紅引進來。”
元度靜默一下,卻沒有反對,而是輕聲回答:“諾!”
青紅準備了萬千說辭,但在目光與故主相對的剎那,那些話便統統飛到了九霄雲外。他不由自主地在她面前伏下身來,顫巍巍地說:“殿下,奴才以爲一生都再見不到您了……”
瑞羽昔日軍法治下,從來不允許臣屬只顧著痛哭卻耽誤正事回稟,但是如今,她已經去掉了一些過去的嚴苛,任他痛哭流涕,不予制止。
時光給青紅的鬢角添了一片灰白,也讓瑞羽改變了一些將自己和別人都逼得太緊的習慣。直到青紅收了哭聲,她才示意他坐下來喝茶歇氣,問道:“太子和洛陽王好嗎?有沒有受兄弟或者庶母的排擠?”
青紅有些詫異,愣了愣才道:“殿下這麼多年,難道竟真的沒有探聽過宮中的消息?天子勤政,絕足後宮,這些年來一直都沒有納過嬪妃,反而連昔日太娘娘所賜的幾個女史也被遣出去了。除去……大婚前趙美人所育的皇長女,以及您身邊的長寧公主殿下,太子和洛陽王並無其他兄弟姐妹,是天之驕子。”
瑞羽愕然,阿離卻興奮地追問:“太子和洛陽王就是我的弟弟?他們最近爲什麼老是哭?他們長的什麼模樣?跟我像不像?”
“他們因爲父親重病,最近常常哭泣,長的模樣跟您不太像,但是很像殿下……”
阿離和青紅的問答聲很是清晰,聽在瑞羽的耳裡卻似乎有些遙遠,彷彿湖面反折在牆壁上的光影,斑駁陸離,遊移不定,隔著不知多少重的假象,沒有實體,虛幻而不可觸摸。
她怔忡了不知多久,纔在青紅的呼喚裡醒過神來,聽到他說:“殿下,聖上派奴才來見您時,讓奴才對您說,當年您離開的時候欠了他一個承諾,請您履行諾言。”
她眉梢一揚,掠起一個諷刺的微弧。青紅見勢不妙,連忙勸道:“殿下,聖上這次是真的病重,照奴才看來,恐怕真的撐不了多久。您和他畢竟是彼此唯一……畢竟是世間最親近的人,縱然他有千般過錯,看在過往的那些情分,您也該去送他一程。何況太子和洛陽王年幼,若是真有萬一……沒有母親扶持,那可怎麼得了?殿下……”
她起身走到兵器架旁,撫摸著隨她征戰多年的橫刀,良久,突然冷笑,“他的什麼消息都不足採信,只是當年既有承諾,予不會背信!”
春到枝頭,驪山溫泉宮的花園裡,阿離和太子、洛陽王正在進行三國爭戰,身上滿是花葉草泥,吵得不亦樂乎,也玩得十分痛快,快樂的笑聲灑滿庭院。
瑞羽靜靜地倚在遊廊抄手上,看著姐弟三人的玩鬧,不知不覺笑容爬上眉梢。
“阿汝!”
在喬貍扶持下走過來的東應臉色仍舊是不健康的蒼白,只是眉目舒朗,精神極佳,眼底盡是盈盈的笑意。
她微微攏眉,“吃了藥?”
“吃了。”
他笑瞇瞇地在她身邊坐下來,彷彿骨頭架子都軟了似的趴在遊廊抄手上,道:“丹陽大夫說,如果能夠用了藥後讓你幫忙運轉氣血,調和陰陽,藥效就能強很多。所以,阿汝,你幫我推拿一下吧!”
當年她守諾回到京都時,他已在彌留之際,連他自己都認爲不能活下去了,卻是她再次出手護住他的心脈,運功給他洗髓易筋,辛苦五天四夜,纔將他本來已經枯竭的骨髓血脈調活,重續精氣,險死還生。
雖然有她理氣調血,然而他十幾年情志鬱結,尤其在她離開後的五年裡少食失眠,舊疾咳血,陰陽失和,身體的底子已經被淘空了,一年兩年根本就養不回來。因而太醫署的大夫建議天子避開京都乾冷的氣候,到溫和氣暖的地方調養。
朝廷的大事他放不下,不可能遠避南方,便選了驪山溫泉宮作爲療養地,有瑞羽在側共理政務,一住便是兩年,日子倒也過得悠閒。
瑞羽仍不能對他過往的所作所爲釋然,但在兒女繞膝承歡的情況下,也緩解了對他的敵意與戒備,不復最初的冷厲。
歲月是最無情的,也是最多情的,無情在於它可以磨去世間最濃烈的愛,多情在於它可以緩解世間最深切的恨。
年輕的時候,我們以爲愛情是蜜糖,愛一個人只有溫馨甜蜜,互相憐愛呵護;到我們長大後才明白,愛情原來是毒藥,纏綿入骨,明知會被欺騙、被傷害,仍舊割捨不得。
他曾經無數次借病裝瘋,纏著她問愛不愛他,她從未回答。但她清楚,少年時代的她,的的確確是愛他的。雖然她初時連自己也不明白,但因爲愛得太深,不能見他有揹負逆亂之名的可能,在他表露之初,就斬絕了自己所有不應有的念頭,卻在夢中屢屢犯戒,自苦傷痛。
人因爲愛一個人,就會不由自主爲了對方著想,替他設想一切他應該擁有的東西,甚至於犧牲自己。其實這種犧牲,未必是所愛者所願,他可能更希望和你一起面對任何風雨,而不是由你擅自替他做決定。
開始的時候,是她用錯了方式愛他;而他在追逐她的愛時,也犯了和她同樣的錯誤,並且錯得不可原諒,令人一世遺恨。
他給予了她太多的痛苦與悔恨、屈辱及羞慚,用秦望北和她屬下最忠誠的將士的性命,在他們之間築起了一道鮮血淋漓的高牆,她不敢跨越,也不願跨越。
只是他們這一生互相侵染對方的生命太多,已然成爲彼此骨血之中的烙印,當他有難的時候,她終究做不到袖手旁觀。
花草叢裡打仗的三姐弟終於玩累了,仰面躺在地上氣喘吁吁。過了一會兒,發現了遠處看著他們的父母親,驚訝心虛又歡喜地跑了過來,大叫:“父皇,母后!”
瑞羽看到兒女燦爛的笑容,亦柔和了眉眼,抽出手絹抹去兒女臉上的泥塵,笑嗔道:“阿離,你自己在海外野慣了也罷了,怎麼老引著兩個弟弟瘋玩?”
太子小小年紀已經懂得了承擔責任,連忙低頭認錯,“母后,是我和稚奴也想玩的,不是阿離引我們。”
阿離也輕嚷,“母后,雀奴和稚奴天天被太傅捉著讀書,可憐極了,也該讓他們玩一玩,放鬆一下,不然他倆小小年紀就變得跟太傅一樣,天天板著臉,那也太嚇人了!”
瑞羽好笑又好氣,嗔道:“偏你這麼多歪理。”
“歪理也有個理字嘛。”
東應趴在遊廊抄手上,趁她與兒女說話沒留意的時候將她的手攏進掌中,微微一笑,狡猾而溫柔。
她雖然現在仍不能原諒他,但她終究還是在他身邊的。而他們的餘生還那麼長,那麼遠,他傷了她的、欠了她的,他都可以一點一點地慢慢還,還到他老,或者直到生命終結之時。
三千里河山故園,二十年歲月流光。
閒來莫話君王事,攜手共看楚天長。
(下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