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現在這一息餘脈根本就是她腹中胎兒的生機牽引的振動;吃喝用藥也是有太醫署的國手推宮活血強灌的,並非殿下自身的生機;至於臉色不敗,則是因爲殿下武功精進,全身筋骨血肉都淬礪得外毒不侵。”
東應胸口如遭重擊,一口氣哽在喉頭,好一會兒才啞聲喝道:“你敢咒朕的皇后,好大的狗膽!拖下去……”
費仲南言出驚人,連青紅也不敢再替他求情,驚疑不定地看著瑞羽,顫聲道:“聖上,還是讓太醫署的丹陽大夫他們再給皇后陛下診脈吧!費仲南的診斷,肯定是錯了,一定錯了……”
“妖言惑衆自然是錯的。”東應一面擺手令人去請太醫署的大夫,一面自我安慰,一雙手卻不聽使喚地發顫,內心實在恐懼至極。太醫署的大夫進來剛想行禮叩見,就被他止住了,“免了,你們且給朕看看皇后的病情究竟如何,剛纔費仲南說皇后已經……胡說八道,你們可給朕瞧仔細了,如有誤斷,你們就給朕滾到朱崖州釣魚去吧!”
費仲南剛被宮人內侍拖出去,雖然他的診斷究竟如何這些大夫不知道,但一看萬春殿上下人等的臉色也猜得出必然不好。幾名大夫私下對視一眼,俱有些心驚膽戰地上前仔細地爲瑞羽診脈看病,許久都不敢下定論。
東應心急如焚,等得不耐煩了,怒喝一聲,“磨磨蹭蹭幹什麼?皇后究竟怎樣,快說!”
朱崖州是南海蠻荒野島,流放到那裡與直接殺頭無異,幾名大夫心裡害怕,雖有意見卻誰也不敢多話,只盼哪個同僚先上前把天子的怒火平息了再說。
東應等不到他們的及時回答,更是暴怒,心火剋制不住,竟是忍不住擡腳將站在最前面的丹陽大夫一腳踢翻在地,斥道:“朕只問你們,能不能將皇后救醒?”
沒挨踢以前,大家都惶恐不安,但捱了這一腳,明白天子的盛怒之日終於來了,再也逃不過去,這一腳反而將丹陽大夫的勇氣踢了出來,他伏首坦然道:“聖上,皇后陛下的病是情志鬱結的心病,並非藥石可及,臣已盡了全力,只能養得皇后陛下一息餘脈,救醒卻是不能。”
“你不行?你們呢?”
其餘幾位大夫面面相覷,亦伏地請罪,“聖上息怒,臣等已經盡力而爲。”
東應似乎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們,搖頭道:“太醫署號稱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就都是你們這樣的飯桶?”
“無論怎樣精妙的醫術,都要病人自身想活下去才能救命。皇后陛下此病,卻是自絕生機,全仗著腹中珠胎牽引出的一點活氣養著,出於母體對胎兒的本能保護才能活到如今。皇后陛下的病例特殊,聞所未聞,臣等不能不慎重從事。”
東應手足冰冷,雙眼現出一種異樣的冷紅,“你們早就知道皇后已經有孕,卻故意隱瞞不報?”
一羣大夫盡皆啞然,心知今日這欺君之罪無論如何也逃不脫了。東應見到他們這樣子,怒發如狂,“將這羣欺君罔上的狗東西拖下去,治獄嚴辦!”
在不知道瑞羽的身體實情時,她雖然昏迷不醒,但有她靜臥一旁,他便覺得心中安穩,無論內心怎樣痛苦,他都有救贖之地,不覺得迷茫。但在知道她的身體實情之後,那股支撐他前進的勇氣頓時泄漏一空,彷彿身體從萬丈深淵直墜了下去,驚得他魂飛魄散。
“阿汝,這些庸醫定然是誤診了,你怎麼可能……你是要與我攜手共老的人,怎麼會棄我不顧呢?你放心,我會找來天下最好的醫生,一定將你治好……”
太醫署的大夫治病不力,接二連三地被下獄治罪,天子廣召天下能醫給皇后治病,卻無人能妙手回春。政事堂的七位宰相初時不動,直至看到天子越來越形憔悴,才忍不住進諫,“聖上當爲天下子民保重龍體,其餘事務暫緩一緩無妨。”
東應近日脾氣越來越壞,盡力剋制纔不至遷怒旁人,但這種時候還要讓他聽取諫言卻是勉強,他通紅的雙眼一瞪,道:“皇后和皇嗣關係著江山穩固,宗廟綿延,怎麼能緩?”
他即位五年,卻不近後宮,只有先前李太后所賜的四名美人,皇長女三歲,皇次子出生便夭折了。委實稱得上後宮空虛,子嗣艱難,影響著國祚綿延,也令不少野心分子以爲有機可乘。
天子若僅是爲了皇后一人憂心如焚,宰相和諫官們還能多進諫言,但把皇嗣擺出來,文武百官卻是大多數人都閉了嘴,轉而暗訪能醫,以期爲上分憂。
折騰了大半個月,東應終於疲憊不堪地停止了對太醫署的申斥,吩咐道:“去把費仲南提上來。”
費仲南觸怒天子被關在詔獄裡,不過幸好有翔鸞武衛的故交暗中照拂,並沒受太多罪,被宮人內侍領進萬春殿時精神還挺好。
東應坐在涼榻旁,握著瑞羽柔軟無力的手掌,正在以指繪著她掌心的紋路,聽到謁者的進報,不見動容,下巴點了點道:“坐。”
費仲南全無別人面對天子的畏懼,依言在旁邊坐了下來。東應放開瑞羽的手掌,慢慢地說:“皇后只是受傷昏迷不醒,並沒有死。”
費仲南眉眼間卻頗見諷刺之意,冷冷地說:“不錯,皇后陛下只是受傷昏迷,並沒有死。只不過傷心失魂,這一生都不願再醒來了。”
東應也不在意他的態度如何,緩緩地說:“你初見皇后雖然號哭不止,卻並非絕望哀痛,想來必是還有救治之法,故此有恃無恐。告訴朕,怎樣才能救醒皇后?”
費仲南笑了笑,擡起頭來,直直地看著東應道:“當然能治,只不過要治失魂自絕之癥的病人,需要用能牽動病人喜怒愛恨的至親者拿一點東西出來做藥引。”
“什麼東西?”
“一塊心頭肉。”
東應愣住了,看著費仲南,突然一笑,“以皇后之病,用光明正大的理由來行刺朕,此計劍走偏鋒,卻不知出於何人之手。”
費仲南不驚不動,淡淡地說:“皇后陛下失魂自絕,不願再活,這是命運使然,不可逆轉。陛下九五之尊,又豈會爲了一介女子輕身冒險?既然如此,強加刺駕之罪於我,不免妄謬。”
東應冷嗤,“朕不下辣手,你們便當朕好欺負?”
費仲南霍然擡頭,竟是滿面怒火遮掩不住,悲憤之意溢於聲色,“陛下翻覆之間,令上千有大功於國的翔鸞武衛死無葬身之地,長公主斷魂自絕,竟還算不得辣手,可真是仁慈寬厚,令人景仰!”
東應一番佈局成事,肅清了朝堂裡的野心分子和不安根源,威加天下,所有人對太廟之事都諱莫如深,無一人敢當面提及。今天終於有人將他生命中堪稱最重要的一次政變叫破,諷刺大罵,他心裡除去淡淡的惱怒之外,竟也有一種莫名的輕鬆,冷冷地說:“翔鸞武衛是爲平叛而犧牲,皇后更是爲了護駕受傷,你休得仗著皇后蔭庇便信口雌黃,大放厥詞。”
費仲南大怒喝道:“陛下瞞得過天下人的耳目,須昧不得天地良心!”
“口舌之利,可笑至極。”東應冷笑一聲,“朕不與你一般見識,你若真能治得皇后之病,要什麼朕便可以給你什麼。”
費仲南一怔,卻不敢相信他真的應允,冷笑道:“陛下,那治病所用藥引,並不是從別的死人心上剜出來的就能用,而是要將陛下開膛剖腹現割一塊的。”
“這不正是你此來的目的?”東應譏誚一笑,拂袖道,“只要皇后能醒,那心頭肉你儘管來取!”
天子任人試刀取肉之事若是外傳,政事堂的宰相和朝臣言官定然極力阻止,且使得天下震動。爲了避免這些不必要的麻煩,東應忙碌幾日將需要聖裁的政務批示了,又以養病之名暫授政事堂便宜行事之權,萬事妥當,方調集親信禁衛緊守內宮,隔絕內外消息傳遞,以防生變。
費仲南出宮準備兩日再回到宮中,身邊卻帶了個有些面熟的人。東應記憶力驚人,略一凝思,詫然道:“幷州遊俠鍾稱?”
鍾稱自太廟之變一別後已近三個月未見,此時面君神氣充足,舉手投足間赫然有種脫胎換骨的氣度,與過往面帶愁容截然不同,聽到東應還記得他,也不以爲意,揖手道:“正是小民。”
東應眉頭一擰,道:“鍾卿此來何爲?”
鍾稱笑道:“小民來助費大夫一臂之力。”
“嗯?”
費仲南施施然地一面整理開膛取肉需用的工具,一面道:“宮中的醫侍雖然也能替人推宮活血,但勁氣不足以將藥力送入骨髓中,洗髓移氣,因而治療皇后陛下的病始終缺了火候,唯有讓鍾遊俠這樣武功出神入化的人,才能運勁用藥激活皇后陛下沉寂的精髓氣血。”
東應微微點頭,道:“有勞鍾卿。”
鍾稱笑道:“小民幸得與皇后陛下印證武學,又蒙她手下留情,因而不死,才能一窺武道至高之境,應報此恩。”
說話間費仲南已將一包細末調入水中,送到天子面前,道:“陛下請飲下麻沸散,臣好動手。”
麻沸散飲下去,全身麻痹,不能言亦不能動,只能令人擺佈。
喬貍一直陪伴天子左右,此時終於忍不住跪下勸阻,“聖上,開膛之術本就兇險無比,就算讓忠君之士執刀也難保萬全,何況這費大夫讓對您心懷不滿!天下能人異士極多,假以時日必然有能治皇后疾病的人前來應召,您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東應輕聲一嘆,“皇后有孕在身,病情不能再拖延,縱有別人能治,那也等不得了。”
喬貍惶恐至極,涕淚俱下地拉著他的衣襬不放,叫道:“聖上,您一身系天下萬民福祉和江山社稷安危,若有意外,這天下必然刀兵再起,生靈塗炭,您怎能爲了皇后一人,棄天下不顧?”
東應略帶自嘲地一笑,“朕即位五年,夙興夜寐,不敢絲毫懈怠。生前已盡所能,若有意外,身死之後哪管得洪水滔天?”
萬春殿的偏殿裡除去聽用的幾名醫侍,所有多餘的人和物都按費仲南事前的要求清理一空,殿頂天光透亮,室內浮動著酒氣,數十面銀鏡聚光照射的涼榻上,瑞羽安靜地躺著。
東應握住她的左手,在她身旁躺下,喃喃地說:“阿汝,我不信命!無論怎樣,我們總要在一起。你若肯醒,自然大好;若是這樣你也不肯醒,那我們便黃泉相見,生自相依,死當相隨。”
開膛割取心頭肉,還要讓瑞羽在他身邊,是他執意安排的。直至麻沸散的藥力散開,他仍舊緊握著她的手,費仲南有意將他拉開,但動了一動,他的手不但沒鬆開,反而握得更緊了。
鍾稱略感詫異地說:“天子武藝不高,這份心勁卻委實了得。”
費仲南哼了一聲,放棄了此舉,一手執刀,一手在天子的胸肋上輕輕按了按,選準血脈稀疏之地,乾脆利落地劃了下去。
論到開方用藥他或許不及太醫署的老國手,但他在軍中十年,那斷肢重接、割肉縫皮、續腸剖腹一類與血肉打交道的事他不知做了多少,對人體的骨血、皮肉、臟器的瞭解,天下再沒有第二人能強過他。這開膛取一塊心頭肉做藥引的事,對別的醫生來說或許是一件極艱難地事,但於他而言,只能說不那麼容易。
鋒利的百鍊鋼刀避開肋骨,割開皮肉,沁出的鮮血不多,卻已經看到了胸腔裡跳動的心臟。費仲南有一瞬間的恍惚——九五至尊的性命如今就在他的手中掌握著,任他生死予奪。他若想讓他死得痛快,一刀割斷心臟血脈就可以;他若想讓他慢慢受苦,這時候隨意做個手腳,誰也看不出來!
但在此時,旁邊的鐘稱輕“咦”一聲,“殿下的氣血突然異動……”
費仲南心虛的時候被他突然出聲嚇了一跳,連忙收刀,問道:“殿下怎麼了?”
鍾稱沒回答,但他已經看到她的眉梢動了動,雖然輕微,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情境下,卻明確無疑地表達了一種最直接的情緒。
費仲南怔了怔,長嘆一聲,輕聲道:“殿下放心吧,我不會亂來的。”
東應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裡黑暗無邊,他在黑暗裡兜兜轉轉,不知繞了多久才醒過來,只覺得全身冰冷,猶如被水泡了一般,說不出的難受。
麻沸散的藥效未退,他恍惚了好一會兒才醒過神來,看到自己仍在萬春殿的偏殿內,目光所及,並無人伺立於側。
他竟然還活著。他以爲費仲南那取心頭肉做藥引的主意,是爲了行刺,難道竟然不是嗎?或者他事到臨頭,卻又心中害怕,不敢下手了?
無論費仲南出於什麼理由提出要取他的心頭肉,此事過後,他對瑞羽的病情都必須盡力而爲,不得再推拒拖延。
東應心頭陣陣隱痛襲來,但這些天來令他焦躁不安的惶恐卻消了不少。他麻木的手指感覺到她的手還握在自己手裡,便吃力地轉頭去看身邊的瑞羽,喚道:“阿汝!”
她閉目不醒的容顏沉靜得彷彿亙古未變的山巒,任他如何呼喚,仍舊沒有迴應。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心中卻沒有多少失望。
室外輪值的人聽到裡面的聲音,一陣騷動,過得片刻,喬貍奔了進來,驚喜交織地問道:“聖上,您感覺如何?”
“朕很好。”他微笑著略一頷首,問道,“皇后的病情費仲南怎麼說的?可用了藥?”
“皇后陛下剛用了藥,聽說血脈異動,生機漸起,慢慢調養很快就能好轉的。”
他鬆了口氣,放下心來,“那就好……那就好……”
不知是費仲南那劑以天子的心頭肉爲引的藥起了作用,還是鍾稱每日給皇后推宮活血另有妙用,臥牀近三個月的瑞羽終於對外界有了反應,不再像以前那樣連飲食用藥都需要醫侍使盡手段強灌進去。
她能吃能喝,心跳氣血也重新活泛,有著人類求生的一切本能舉動,然而也僅僅於此。她依舊不願睜眼,不願走動,更不願說話,至於別人對她說的話她究竟有沒有聽,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東應心口的傷痊癒之後,便恢復了過往的習慣,仍舊帶著瑞羽臨朝聽政,閒來陪她說話遊玩。儘管她不言不動,猶如泥塑木偶,但他想到她終究還是活在自己身邊,並且懷著他的孩子,仍舊覺得喜悅開懷。
胎兒漸漸地能動了,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胎動越來越明顯頻繁,太醫署的大夫已經確診皇后所孕十分罕見,竟是一胎三生。這對整個朝廷來說都是令人驚喜的消息,而他撫摸著她的腹部,感受到掌下的胎動,更有一種難言的滿足與高興。
縱然她不肯醒來,但她腹中的孩子是他和她共有的,這便決定了他們這一生的糾葛已然有了她再也不能割捨的結。
秋過冬來,轉眼元日將來,冬至歇朝封印,天子祭祀之後大宴羣臣,以示對羣臣一年操勞的宣慰。宴中傳花爲戲,天子屢屢受花飲酒,不覺大醉,被風一吹連連嘔吐,也不待席散,便回萬春殿去了。
萬春殿的地上燒著幾條火龍,溫暖的地氣薰上來,殿前廊下的一株臘梅提前盛開,幽幽暗香撲鼻沁肺,令人聞之忘俗。
東應醉意稍散,見到廊下臘梅開放,微覺詫異,喝住肩輿,親自折了幾枝臘梅,興致勃勃地走進殿內,對牀上靜臥的瑞羽笑道:“阿汝,你聞聞,香吧?猜猜這是從哪裡摘的?就是殿外廊下那株我小時候說是鐵樹、從來不開的臘梅,它今年居然開花了!”
他喚人取了一隻美人聳肩細頸瓶過來,將臘梅插在瓶中,放在她牀頭,細細地賞玩,十分高興,“數十年不開花的老樹都開了花,必是因爲萬春殿瑞氣集聚,故此催花重芳,現此吉兆。”
瑞羽安靜地躺著,對他的話語一如既往地聽若未聞,毫無反應。東應賞花的興致過後,看到她冷漠的面容,胸口一窒,彷彿被抽去了全身精氣似的蔫蔫坐定,避開她的腹部,下巴抵在她頸窩裡,輕嘆,“阿汝,老樹開了花,孩子也快到出生了,你爲什麼還不醒來?”
他一心想得到她、留住她,以爲不管用什麼手段,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只要她在他身邊,再不離開他,他就是成功的。然而當一切得如所願,她再也不能離開他,他卻在每個夢醒的午夜,看著枕邊她平靜無緒的臉,心頭空落而疼痛,就好像費仲南在他心頭割去的一刀肉始終沒有再長出來,那個地方便空落落的,還有火辣辣的痛。
“我錯了!我向你認錯,你醒來吧!”
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爲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又做了什麼,不是不知道那樣做是錯的,但他一直都沒有承認,更不肯承認。
認了錯,他便輸了!
其實他一直是想贏她的,他覺得只有贏了她,才能被她正視,才能證明他的強大,才配站在她的身邊,纔可以與她白頭偕老,生前的事蹟被史冊記載,死後的靈位也並肩而立,永無分離。
但在這萬家團聚的日子裡,他明明有家有室,面對的本是這世間對他最維護關愛的人,卻只能他一人喃喃而語,無人與他共話,無人與他分享成功的喜悅,更無人撫慰他的憂傷。那長久壓在心中的歉疚,在酒醉的夜晚終於將他一直堅守的心防衝出了一道軟弱的缺口。
如果你可以醒來,我認錯!
這是我一生必犯的大錯,但我願用我的餘生來彌補對你造成的傷害。
“阿汝,我任你責罵打罰,只要你別不理我……別不理我……”
幾滴滾燙的淚珠沿著她的脖頸滑入她的衣襟裡,烙在她胸前,卻始終不能令她有絲毫動容。
那一番愛恨糾葛,傾盡了她半生的感情,付出了她二十年奔忙,令她疲憊不堪,倦了愛,倦了恨,倦了糾纏,倦了人生,留下來的,僅是一堆死灰。
春雷鳴動,細雨斜風的日子,皇后臨產。太醫署和萬春殿因爲皇后的病情,早早地對她臨產做了周全的安排。但本以爲萬無一失的安排,臨到真正生產的關頭,卻仍舊令所有人感到意外驚慌。
東應站在萬春殿外,望著檐槽裡嘩嘩流瀉的雨水,鬢邊的髮絲不知是被雨水打溼了還是被汗水濡溼了,微顯凌亂地貼著他的面頰,烏髮玉面,愈顯得他蒼顏如雪。
喬貍一趟趟地來往於內寢與外殿之間,傳遞著裡面的消息,“聖上,皇后陛下見紅了……”
“羊水破了……”
“淳于大夫和醫侍在按壓皇后陛下的腹部,幫助胎動產子……”
“鍾稱……不,鍾供奉依照費大夫的指令爲皇后陛下運氣……”
內寢傳出的消息越來越不妙,東應的臉色也越來越白,握在迴廊扶手上的雙手指甲刻開了表面的玄漆,不能抑制地輕顫。
喬貍再一次奔出來,稟告,“聖上……”
東應呆了呆,轉身朝內寢走去。喬貍愣了愣,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大驚失色,“聖上,產房不潔,男子不得入內,您……”
他怒喝一聲,“夠了!”
這種時候,別再來煩他,產房裡的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人,懷著他獲取原諒的契機,誕育的是他這一生的情感依託。若是他們有什麼意外,他怎麼辦?
寢室之內血水和羊水的混合腥氣撲鼻,精擅婦產的女大夫面色凝重地放棄了接生的準備,見到天子進來,都驚了一下,旋即道:“聖上,皇后陛下自身無力,僅憑宮縮和外人擠壓孩子是生不出來的,臣想趁早用剖腹之術將孩子取出來,以免拖延時間誤了時機。”
“剖腹取子?你有把握嗎?”
淳于大夫被天子威壓嚇了一跳,鎮定了一下才回答:“臣不敢說萬無一失,但臣自習醫以來共替一百六十一名產婦行過剖腹之術,只有十四人因爲體弱又誤了時機術後死亡,其餘人都活得安好。”
東應點點頭,道:“皇后纏綿病榻已久,可受得了這樣的傷?”
“皇后陛下雖然纏綿病榻,但她體質極好,有費大夫和鍾供奉養氣調血,又有太醫署按節氣制定食單供膳,身體尚佳,這樣的傷風險應該不大。”
“嗯。”他看了一眼她明明汗珠密佈卻仍舊平靜的臉,正想應允淳于大夫的提議,腦中倏然靈光一閃,收住了嘴邊的話,霍然轉頭問,“皇后的胎位正不正?”
淳于大夫怔了一下,才道:“胎位是正的,但皇后陛下自身昏迷,不配合醫侍用力,孩子也是生不出來的。”
東應怔忡當地,電光石火的剎那,他明白了她的用意!
哪是難產?哪是她生不出來?根本就是她知道只要自己懷孕到孩子瓜熟蒂落,即使她根本不用半分力,太醫署自有能醫可以剖腹取子。即使她死了,孩子也可以活下來!
所以她不肯自己用力,想借著剖腹取子這一刀自置死地!
她根本不願再次醒來,亦不願再次面對他,這七個月裡她肯吃肯喝,都只有一個原因,那是身爲母親對於胎兒的本能保護。
她不願活下來,她僅是爲了孩子而活,並且這份意願也只願維持到孩子可以出生的時間。
哪怕這剖腹取子之術對於別的產婦來說毫無危險,但放在意圖藉此機會自絕的她來說,卻是送命一刀!
她在等這一刀!
他殺了她許多忠誠的臣屬,他害了她選擇的夫婿,他背叛她的感情和信任,他令她揹負了無窮的歉疚與罪惡,可是她面對橫亙在她面前的過往情誼之前,卻無法下手殺了他替她虧負的那些人復仇。
她殺不了他,便只能殺了她自己!
淳于大夫還在等天子早做決定,催促道:“聖上,皇后陛下一胎三生,羊水破後比一子兇險,若不盡快取出,對孩子大爲不利。”
東應滿頭汗水涔涔流下,很快便將他腳前的木板滴溼,踩在上面滑得他一個趄趔,摔在她病榻前。他全身的精力似乎都被心中的劇痛抽空,聲音卻是異乎尋常的尖利,瞪著血紅的雙眼喝道:“不剖!”
“不剖?”不僅淳于大夫莫名驚詫,就連費仲南也吃了一驚,脫口道,“一胎三生,一個不慎就是……這可不是賭氣的時候?”
“賭氣?”他喃了一聲,突然微微笑了起來,面上卻滿是狠戾刻毒的表情,又有說不盡的淒涼,“這可不是我賭氣,是你在跟我賭氣呀!阿汝!”
他握著她的手,極盡溫柔地放到嘴邊吻了吻,然後在她耳邊一字一句地說:“阿汝,你要跟我賭氣是吧?那我就陪你好了!你這一胎,太醫診斷,因爲孩子太多,你又臥病,孩子可能會比尋常的孩子體弱一些,生產的時候必須儘快,否則孩子氣力不足,容易憋壞憋死。你不肯用力生下他們,想等著太醫剖腹取子是嗎?可這個主意我不贊同呢!”
瑞羽平靜的面容終於有了一絲變化,雙眉向眉心處攏了起來。他伸手將她緊皺的眉頭抹平,近乎悠閒地用指尖劃過她俊秀的眉彎,慢慢地說:“阿汝,你聽清楚我的意思了嗎?這三個孩子,要麼你自己用力將他們生下來,要麼你什麼都不做,就讓他們隨你一起死!總之,我不會同意太醫署給你剖腹取子的。”
隔著屏風給瑞羽渡氣的鐘稱不慣見這種帝王心術,駭然道:“陛下,皇后腹中的孩子可是你的骨血!”
東應彷彿聽到什麼可笑至極的話,忍不住縱聲大笑,“朕貴爲天子,坐擁天下,只要朕想,自有無數絕色佳麗甘願爲朕誕育皇子,何惜幾團未見生面的骨血?”
瑞羽被他握在掌中的手指猛然一顫,如遇針刺,意圖甩開他的扣握。
他看著她平靜死寂近年的面容破開僵硬不變的表情,浮上生人才有的憎惡、厭恨等種種表情,不由得笑了起來,聲音卻比他先前更刻毒冷漠,“阿汝,若是你執意自絕,我是真的可以完全不顧這幾個孩子生死的。你最好不要試圖和我比究竟誰能更狠心,更無情,更毒辣!”
瑞羽終於猛然睜眼,目光鋒利如劍,尖銳如刀,刺進他的眼裡,恨道:“你究竟要將我逼到什麼樣的地步?”
近年不言不動,她的嗓音早已嘶啞,字句含糊,甚至旁人都聽不清她究竟說了什麼,只能從她的眼神裡讀出滔天怒火和無邊痛恨。
他對著她這直欲噬人般的眼神,卻輕鬆地微笑,回答:“你若還想跟我賭氣,我自然會讓你看到,我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你……”
她猛然握拳,臨產的痛苦與心裡的苦楚令她久不行動的雙手生出一股異常的力氣,指甲深深地掐進他的手背,剎那間鮮血沁出,他卻仿若未覺,“阿汝,你大約還不知道,爲了你的病,你那些駐守邊疆的忠臣故屬都蠢蠢欲動,想再謀劃一次救主。而我等這羣人自投羅網,已經很久了!”
他的眼裡閃著冷酷的光芒,輕笑,“阿汝,要不要繼續跟我賭下去,你想好了嗎?”
她閉上了眼睛,過得片刻,倏然擡手指著外面,喝道:“你給我滾!”
他已經養成了任性妄爲的性子,可以冷酷無情,敢冒著玉碎的風險賭博,然而她卻不敢。
雨雲漸散,陽光灑在沾著雨水的樹葉上,折射出片片晶瑩明色。萬春殿的歡騰聲裡,連嬰兒的啼哭都似乎帶著歡喜。
喬貍快步跑到外殿,欣喜地大叫:“聖上,三個孩子都出來了!二男一女,乳母正在給他們洗澡穿衣……”
“皇后呢?有沒有什麼不妥?”
“沒有,沒有,淳于大夫說,母子均安,皇后陛下只是有些疲憊,正在養神,令人不得打擾。”
東應張開握拳握得僵硬的五指,胸中那口緊提的氣終於吐了出來,這才覺得頭暈目眩,雙腿發軟,全身虛脫,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喬貍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扶住他,驚問:“聖上,您怎麼了?”
“朕只是太高興了。”直至此時,得子的喜悅才真切地涌上心來,他笑道,“把孩子抱來給朕看看。”
三個孩子陸續送到他面前,小小的、紅紅的臉,眉毛只是稀疏的幾根細絨毛,鼻尖上一粒粒白色的脂粒,眼睛半睜半瞇,看上去醜醜的一團肉,但他看著覺得甚可愛,伸手想抱一抱,但託在手裡輕飄飄的,軟得活似手勁稍大就能捏碎,嚇得他趕緊將人送回乳母手裡。
看了好久,他才分清三個孩子的長相,笑道:“相貌相似的是兄弟?另一個跟兄弟不太相似的是女孩?呵呵,這麼小,都看不出來像誰。”
瑞羽一胎竟得二子一女,令他不由得眉開眼笑,喜形於色,大賞宮人內侍,又傳詔外廷,令免去今年的五成春賦,宗正府給皇子皇女錄諜記名。一切應做之事做完了,他纔想到他真正應該做,最想做的一件事——去看她。
他一直想讓瑞羽醒來,其實也一直害怕瑞羽醒來。他知道自己做的事已經超過了她能容忍的底線,若她醒來,他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她!
不管做什麼事,既然做了決定他就能承擔後果,這句話是假的,是他對自己的安慰。其實他知道,這世間縱然別的事他做了決定就敢承擔後果,但對她造成巨大傷害的後果,他是承擔不起的。
如果他真能承擔他所做的任何決定的後果,他就不會糾纏她那麼多年一直放不開手,更不會最終採用如此暴戾的辦法,兩敗俱傷!
他可以狠下心時六親不認,但在平常的狀況下,他卻怕她。
怕她生氣,怕她發怒,怕她對他絕情斷義,怕她從此棄他不顧!
他其實,也只不過是個人,一個渴望得到愛慕的女子的迴應卻求而不得、繼而成癡成狂入魔的男子。
“皇后還沒有看過孩子吧?抱去給她看看。”
內室的瑞羽躺在牀上,雙目微瞑,彷彿已經睡著了。東應示意身後的宮人暫時在門口候著,自己放輕腳步,悄悄地走到她身邊,俯身想將她額前汗溼的頭髮撥開,但剛舉起手來,便聽到她冷冷地說:“別碰我!”
他的手僵在半空,雖然早有準備,但真正面對她的憎惡之時,仍然心中一痛,過了一會兒才柔聲道:“阿汝,我讓人把孩子抱過來,你看看,小兄弟倆長得極相似,女兒卻不一樣,不過都很可愛。”
幾個乳母奉命將孩子抱上前來,一面道喜,一面將襁褓中的孩子送到她面前。其中一個孩子吐了些羊水,細細地發出幾聲呢喃,她聽著孩子稚嫩的聲音,眼皮顫動,幾次想要看上一眼,卻終究沒有睜眼。
東應緊張地觀察著她的表情,心慌至極,臉上卻仍舊堆滿笑容,溫言道:“按輩分孩子取名應從士字起名,你說該起什麼名好呢?”
“由你。”她長嘆一聲,“把女兒留下,你們都出去吧!”
東應全身一冷,胸口陣陣悶痛,咬牙切齒地問:“你仍舊要走?”
她睜開眼睛冷漠地看著他,慢慢地說:“兒子留給你,女兒我帶走。”
深重的苦澀猶如沒頂的冰水將他浸透,他嗓音顫抖地說:“秦望北已經死了!縱然他在你心裡的地位能高過我,難道還能高過你的親生骨肉?你竟爲了他,要將自己的親生骨肉扔在兇險莫測的深宮,自己離開!”
她笑了笑,七分疲倦,二分諷刺,一分無奈,漠然道:“我離開的原因,開始是因爲名分倫理,後來是因爲你的折辱囚禁,從來都與秦望北無關。”
他伸出雙手,張開手指,苦笑道:“是你明明一直在我身邊,然而時機差錯,讓我們之間不是太早,就是太遲,永遠無法觸及,令我不能不鋌而走險,用這樣的辦法來消除其中的隔閡。阿汝,我並不是想傷害你,我只不過是愛你,並且想得到你的愛!”
“別做這種無用而軟弱的辯解,你是錦繡河山的至尊帝王,適合冷酷無情,卻不是撒嬌弄癡的童子。”她透過牀頭的錦幔,凝視著虛空中的一點,一字一句地說,“你仍然可以試圖用盡辦法來囚禁我,只是這一次,我不會再相讓了。”
二月十九,嫡皇子皇女滿月,百官朝賀。天子召諸臣廷議,立嫡長子仕徵爲太子,以次子仕浦爲洛陽王,女仕明爲長寧公主,擇日祭祀太廟,告慰祖宗。
政事結束之後,回京請辭鎮西將軍職位的姜濟生突然出列,對天子叩拜請求,“聖上,臣傷病返鄉,再不復入京都,懇請面辭皇后陛下,以全主臣之義。”
這個提議在天子預料之中,他微微一笑,轉頭對御座之後的人影道:“皇后,你的故屬請見,你意下如何?”
御座之後的珠簾微動,卻是皇后親自走了出來,對姜濟生點頭,道:“卿且隨予往紫極閣一敘。”
三邊忠於長公主的將士風聞京都生變,吏部升遷將領頻繁,公主有被囚的性命之憂,只是風言風語不少,詳情卻撲朔迷離,無論他們怎樣刺探都得不到確切消息。故此三邊將領回京述職的行程便格外拖沓,暗裡約定先到京都者先行請見故主,未得確切的平安消息前,不得一齊入都,以免被一網打盡。
姜濟生請見故主,若僅是內侍召見,他必然疑慮更甚,瑞羽親自出見,卻是令他喜出望外。待到宮人內侍都被瑞羽揮退,他才喜道:“殿下安然無恙,卻把末將嚇得不輕。”
瑞羽一笑,道:“這一年來變故迭生,予重病臥牀,有些地方難免疏漏,倒令你們受驚了。”
從太后駕崩,到她突然成爲皇后,秦望北領隨行的翔鸞武衛進京,太廟兵亂,她囚於深宮,這其中的曲折盡多不可對人言之處。姜濟生見她眉宇間病色纏綿,面帶倦容,也不再問,想了想,道:“末將在西疆聽得一些風言風語,找了軍情司的郎官詢問詳情,但軍情司已經與原昭王府的行人司合併爲耳目司,說話不盡不實,末將一直不敢相信。”
原本由公主府一手掌握的軍情司變成了朝廷的耳目司,這本是她放權,後來卻成了她的致命傷。若是軍情司還在她手中,她也不至於毫無警覺地落入東應彀中。
以爲從小在一起的人必然是至親者,可以交託真心,信任無疑,卻是她太天真了。
她有瞬間走神,卻沒有對姜濟生說實話,而是按照東應在太廟之亂後對外散佈的流言,再爲他圓了一次謊。她淡淡地一笑,道:“太后駕崩,京都暗流涌動,有宗室親王與宰相陳遠志勾結圖謀大位,驅使神策軍發動政變。予在平叛之戰中重傷臥牀,一直在養傷。”
太廟之變,除去一直跟在她身邊倖存下來的阿武等一百七十五人未死,被下在詔獄中之外,其餘人都犧牲了。
她不能迴避秦望北和那八百多爲她而死的勇士,眼神微黯,輕聲道:“告祭先祖正了太子位後,予將親往英烈祠,將平叛之戰中死去的英靈之位移入祠中,世受香火。還有三邊將士,這一年來爲國而亡的英烈,還沒有入祠供奉的,也當整理出來,一併上供。”
“敬諾。”
姜濟生應了一聲,想問什麼,但想到此時身在宮中,又頗有顧忌。瑞羽看了他一眼,走出曲折迴環的遊廊,揮退亦步亦趨的侍者,沿著寬闊的甬道慢慢前行,問道:“西疆現況如何?”
“西寇已經散成了各自爲政的部落,不足爲懼。去年十月以前,西疆各州還有不少流寇,末將令人圍剿了幾遍,現在已經平靜了。此次末將回京辭職,聽聞新任鎮西將軍廣明正準備拔營向西,往大食那邊拓疆建功。”
瑞羽欣慰地點頭,又問:“軍中還有多少隨予征戰五年以上的老兵?”
“除去殘廢者,大約還有萬餘人吧……翔鸞武衛跟隨殿下轉戰千里,平西一戰傷亡慘重,至今仍能全手全腳活下來的人真不多了。”
“有多少人還願留在軍中,又有多少人想回鄉?”
姜濟生沉默片刻,道:“老兄弟們從戎多年,都有思鄉之情。”說了這句話,他擡頭看了瑞羽一眼,又道,“然而只要殿下一聲令下,翔鸞武衛上下三十萬大軍,惟命是從,誓死效忠!”
瑞羽眉梢微動,笑容裡多了幾絲溫暖:不論她是否貪戀權勢,在她困窘的此時,能得到昔日臣屬全然未計較局勢好壞地效忠,卻也不禁欣慰。
“如今天下承平,將士們也都累了。若有人願爲官,繼續留在軍中爲國效力也好,若有人不願爲官,想返鄉歸田,便讓他們報上名來,予想盡早將舊屬的去處安排妥當。”
“諾!”姜濟生目光一閃,見四下無人,終於忍不住問道,“殿下,您……既然您這一年來重傷臥病,那冊封爲太子的嫡皇子可是……您的骨血?”
瑞羽知他這是擔心她在宮中的處境困難,爲人所欺,恐那所謂的嫡皇子並非她所生,於是微覺尷尬,點了點頭,道:“是。”
姜濟生鬆了口氣,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話,頓了頓才道:“這一年來消息不通,很多風言風語傳到末將等人的耳裡,難斷真僞。爲此,三邊的公主府故屬都很是不安。”
瑞羽一笑,問道:“予重病近一年沒有往外傳遞命令,原公主府的事務如今都是由誰主理?”
姜濟生回答:“殿下不在,諸將大多數各司其職,管著自己手下那撥人和事。但大家夥兒都擔心殿下的安危,便約定以主簿言諍爲居中者,負責協調諸將。不過翔鸞武衛和公主府,主人只有殿下一個,言諍雖然暫起溝通協調的作用,但也不算主事者。”
他轉頭四顧,見無人能潛到空曠地竊聽他們的談話,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瑞羽目光一閃,也不叫他起身,負袖問道:“卿有何事?”
姜濟生擡起頭來,望著她,道:“殿下,末將進京之前曾與公主府的諸同僚有約,令末將來問殿下三件事。”
“嗯?”瑞羽隱有預感,指尖撫過腕間所戴的佛珠,道,“什麼事?”
“第一件事,是嫡皇子究竟是不是您的骨肉,此事殿下已經說了。第二件事,是……”
姜濟生話說了一半,深深地吸了口氣,聲音又輕了兩分,“殿下,末將和公主府的故屬想問您,您願爲皇后,還是願爲太后?”
除了東應,瑞羽便是太后,可以扶太子登基,做這天下的至尊!
瑞羽神色不動,“還有一事呢?”
姜濟生摸不清她的真意,撓了撓頭道:“第三件事是問您願意留在宮中,還是願意出海?”
瑞羽平靜的臉色猶如陽光掙脫烏雲,燦爛的光華照了下來,微笑道:“有這第三問,不枉予和你們君臣十年,同生共死。”
倘若沒有第三件事,她的那些故屬對她更多的是想自她這裡分獲權力,雖說他們爲國征戰多年,理應獲得相應的權力。但用這樣的叛亂及扶立之功來獲取權利,卻是野心家的權欲作祟,並沒有多少對故主的忠誠。
第三件事問出來,則表明那些故屬是對她的忠誠大過對權欲的追求,他們不清楚她突然變成皇后一事的內情,不能代替她做關係一生的決定,卻仍舊願意向她效忠。
姜濟生見她展顏微笑,也不自禁地笑了起來,道:“臣等誓約,無論殿下做什麼決定,都必然遵循您的意願,絕不有違。”
“好!”
她簡短地說了一聲,彎腰伸手將他扶起,微笑道,“去告訴他們,願意留下爲官的,願意返鄉的,以及願意隨予出海的,連傷殘老病者在內,都讓言諍謄份名錄出來,予好早做安排。”
“敬諾!”
三邊換防,不少老兵自請解甲歸田。二聖首次同署一道詔令,頒行天下,朝令榮養有功於國的勇士,凡立軍功者皆授別劵文書,許以國士之禮,見官不拜。令吏部對勇士比較戰功及才能授予官職,不爲官者重金厚賞,撥給田地,由當地官媒幫助其婚配成家,傷殘者額外免除賦稅。
此令一出,三軍將士頓掃一年來的迷惘憂懼,精神爲之大振。衛武、賀西州等將領率領退伍部屬奉命進京,面聖述職。
三月六日,大吉,二聖出宮,以太子正位東宮之事,率諸臣往太廟告祭。同日,換防回京的三軍將士亦前往太廟左側的英烈祠祭祀袍澤的英靈。二聖告祭太廟之後,亦率太子並諸臣前往英烈祠,親自主持祭奠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