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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最大的污辱

滿朝文官相視以目,雖然覺得皇后與天子同朝稱制不妥,但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勸諫。而武官多是瑞羽昔日的麾下將領,被她直接或者間接提拔上來的,自然高興於她能獲得這樣的權柄,個個興高采烈。

一時殿上的文武百官心態各異,卻是武官先隨著唐拓上前朝拜二聖,稱頌恭賀。

冊立禮熱熱鬧鬧地過了,便有太卜寺的少監上前奏報宜謁廟的吉日,請天子擇定日子攜皇后共同前往太廟告祭祖先。東應早就想好了,當即擇定了六天後的吉日,令有司準備太牢等一應祭祖之物,聽陳遠志調遣,籌備謁廟之禮。

夫婦之際,是人道之大倫,故而禮儀之中婚姻之禮最爲隆重。天子大婚的一應禮儀完備,就算因爲瑞羽並無實際的孃家,不必回門;天子也沒有直系親長,免了許多繁文縟節,但時間跨度仍舊近月。

冊立禮畢,東應攜瑞羽回到後寢,取下禁制她的銀針,嘻嘻笑著賠禮道歉,見她餘怒不消,便出去了一趟,打了個轉再回來,拉住她的手道:“你別生氣了,看看外面,我都給你帶誰來了?”

他不管帶誰進來也不可能真讓她舒心,她也懶得理會,側頭不看,耳中卻聽得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奴婢拜見皇后陛下。”

瑞羽受困的這些天,身邊所有宮人內侍都是東應細心挑選出來的忠心侍從,她過往的那些侍人一個也見不著,此時聽出這叩見的人竟是她原來的女史青碧,不禁愕然,“你怎麼來了?”

自瑞羽受困宮中,爲防內外消息串通,她的臣屬得知詳情強闖救主,宮禁防衛明鬆暗緊,已經做足了備戰之勢。別說她的親衛進不了宮,見不著她,就連昔日承慶殿服侍她的舊人,也被東應調了開去。

東應將她與舊屬隔絕兩個多月,今天突然將她的女史帶進來,不由得令她心生警惕,不知青碧怎能在這裡出現,又是爲何出現。

青碧看了東應一眼,又迅速地低下頭,答道:“聖上十日前下詔,徵詔公主府的十二青入宮侍奉皇后陛下,奴婢應詔前來,充任皇后詹事。”

瑞羽長眉微動,睨了東應一眼,問道:“青紅他們呢?”

青碧面上掠過一絲愧色,訕訕地道:“因爲安西都護府還有許多事務要與公主府交接,青紅在西疆延宕了月餘才入玉門關。按行程算,如今他們應該還在鳳州。”

瑞羽脣角一挑,曼聲道:“這麼說,十二青只有你一人來了?”

青碧過了會兒才道:“奴婢……奴婢得知陛下大婚,便迅速了結手中事務,快馬加鞭連夜趕來了。”

瑞羽笑了一聲,略帶嘲諷地問:“你是什麼時候得知我要大婚的?你回京都時公主府的其餘人等可知我要大婚?”

青碧深深地低下頭去,卻仍可看到她額頭的汗珠一層層地往外冒,對瑞羽這句話卻不敢直接回答。

倒是東應見青碧尷尬,在旁邊打了個哈哈,乾笑道:“阿汝,青碧爲了能侍奉你,連日連夜萬里奔波,忠心可嘉……”

瑞羽倏地打斷他的維護,怒喝一聲:“你住嘴!”

喝住了東應,她又看著青碧,緩緩地說:“回話!”

青碧猛一咬牙,居然擡高了頭顱,望著瑞羽大聲回答:“奴婢是在太后娘娘的喪訊傳到西疆時知道您即將大婚的,公主府其餘人並不知道您要大婚!”

瑞羽早預料她必是投靠了東應才能獲得他的信任入宮充任要職,此時聽到她親口證實,仍然震怒,“青碧,你能在太后的喪訊傳到西疆時就知道予即將大婚,因而萬里奔波回到京都,你對予果然忠心可嘉!”

青碧臉色煞白,眉宇間卻反而浮上一絲固執倔強的神態,強自鎮定地說:“皇后陛下,奴婢一直認爲您與聖上親密無間、同心同德纔是天下子民的大幸。如果您與聖上因爲身份阻礙而不能結成夫妻,那也罷了;但既然你們之間的障礙根本不存在,那你們成婚不是於國於家於個人很好的事嗎?”她頓了頓,又道:“皇后陛下,您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理應誓死效忠。但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您所掌握的權力太大,與聖上異心離德時,對已經飽受摧殘的國家傷害也太大。大義所在,奴婢只好得罪您了。”

瑞羽覺得好笑,“何以見得予手握重權就將懷有異心,對帝位就有威脅?何以見得你所選擇的就是國家大義?”

“因爲您身居這樣的高位,使得您的臣屬和近人,都會因爲驕功自傲而不自禁地懷有別樣的心思,對聖上缺少必要的禮敬和畏懼,自然威脅帝位。”青碧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大聲說,“皇后陛下,奴婢從小就在您身邊侍候您,瞭解您的爲人。您身居這樣的位置,若是沒有與聖上離心,爲了聖上與唐氏國祚的安穩延續,您會寧肯終身不嫁,亦絕不會突然成婚,更何況是在太后娘娘和聖上都極力反對的時刻,仍舊固執己見,不肯更改。”

瑞羽爲她的話而瞠目,冷笑道:“所以你覺得,唯有拆散予的婚姻,促成予和天子大婚纔是於國於家都好的事?因此你寧願身負背主的惡名,也要成全國家大義?”

青碧默不作聲,但她的沉默,分明表達她對此持肯定的態度。

私情與大義相違的時候,是忠於個人感情,還是忠於國家?這本來確實是個令人痛苦的選擇,無數賢人勇士在國家面臨危難之時,都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爲國爲民。

然而,這一場違背瑞羽的意願和尊嚴強行嫁娶的婚姻,與國家大義有什麼相干?

這麼多年來,爲了不使麾下將領有驕矜之心,她壓著臣屬的不滿,在軍中施行文臣監軍,以削武將權柄;爲了不讓秦望北有非分之想,她明知對他虧欠極多,卻仍舊不讓他沾染她手中的權柄;甚至爲了不使東應日後爲難,她已經與秦望北約好了,待李太后百年之後就放棄她在神州的身份地位、權柄財勢,與他一起放舟四海,漂泊餘生!

她的種種安排,都是爲了東應的帝位安穩和唐氏國祚延續,但在今日,竟有人敢在她面前,用國家大義來貶低她的作爲,從而開脫自己的罪名,這簡直荒謬絕倫!

這樣的荒謬藉口,令她縱聲大笑,“你在予身邊侍候二十餘年,予竟不知道,你在一夕之間有了這樣的公心和博大胸懷!”青碧待要回話,瑞羽已然收住笑聲,俯身看著青碧,滿面嘲諷地問:“你操勞費心,難道真的是爲國爲民,而不是想邀寵悅己?”

東應聽她這句話意有所指,微微一怔,不解何故。

青碧也一愣,迷惑地道:“奴婢不知道皇后陛下所言是什麼意思。”

瑞羽臉上似笑非笑,話裡卻字字帶刺,慢慢地說:“你本就不是一個知道是非的人,這般辛苦奔波,卻連自己究竟爲什麼這樣做都不清楚,還在予面前大義凜然,自欺欺人,殊爲可笑。只是你那點女兒家的小心思,予此時說破了,卻是便宜了你!”

青碧的反應不算靈敏,但也絕不算不聰明,被她一語點破,猛然醒悟,驚恐擡頭,與瑞羽譏誚的目光對了個正著,只覺得她的目光猶如雪光銀鏡,將她深掩心底的那點連自己也沒有勇氣承認卻又確實存在的秘密照得明明白白,令她無所遁形。

人最尷尬難堪的不見得是自己做了什麼尷尬難堪的事,而是這件事沒有掩藏過去,竟被別人洞悉,完整地暴露出來,每一絲醜陋的印跡都被昭示於衆。

青碧在剎那間的明悟之後,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死灰髮黑。她自以爲自己是爲國爲民,故此背主另投,除去對瑞羽有些微慚愧之外,對別人的詆譭質問根本不以爲意,甚至還覺得自己這份不懼身負惡名、爲國爲民的情操很偉大,足以自豪。

然而瑞羽這輕飄飄的一句話,頓時將她用以自欺欺人的盾牌擊得粉碎,令她猶如平地失足,彷彿一念之間已經身在地獄,受業火烤炙。

什麼爲國爲民,都是假的!她其實,不過是因爲對東應懷有女兒情思,對他愛慕太甚卻又自知無望,不敢明言,故此願意爲他自欺欺人、背主作惡而已!

這一場婚事,每個人的或明或暗地在其中顯露,只是藉著國家大義這個名分,一逞其欲。

哪有什麼國家大義?從一開始,就是私情私慾在作祟!

青碧被揭破心事之後,戰慄不能言,全身都被汗水浸得透溼,癱軟在地上面無人色。

東應一直驅使青碧爲他的內應,許之以重利厚賞,也一直以爲青碧所圖者便是重利厚賞,直到今日瑞羽說破關竅,他才意識到其中別有隱情。一瞬間,他竟不知如何是好,呆坐旁側,默然無語。

瑞羽的怒氣發作之後,看到青碧猶如被人抽走了全身筋骨一般地倒在地上,便懶得再費絲毫精力因爲她生氣,擡手指著殿門,淡淡地說:“滾出去!別讓予再看到你!”

青碧脣齒微動,卻沒有再糾纏不休地辯解什麼,而是俯身行了個大禮,遊魂野鬼般地退了出去。

東應反應過來,略帶不安地對瑞羽訕笑道:“阿汝,你別生氣,此事我並不知情。”

瑞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不錯,她本就不值得我生氣,我早該將她殺了,不必心軟。”

青碧在瑞羽面前無數次或有意或無意地爲東應說話做事,早有背主跡象,她也不是不曾起意將她調離或者索性除去,但幾番衡量,卻還是任她留在身邊侍候。

一方面是因爲青碧是從她兒時就在身邊侍奉的近侍,又隨她轉戰萬里,真對青碧下殺手,她於心不忍;另一方面,卻是因爲她屢屢拒絕東應,甚至爲了避開他的糾纏與秦望北私自成婚,對東應有所歉疚。所以她將明擺著與東應有私下來往的青碧仍舊留在身邊,任她偶爾給他傳遞信息,作爲對他的一份補償和安撫。

但說到底,她不除掉青碧的理由都是緣於心軟不忍,若她當日一怒殺之,也就不會有今天被人當面背叛的噁心感覺。

然而,青碧的出現,除去帶給她滿腔的噁心感外,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難堪。

爲防消息走漏,所有她的舊屬都被東應調開,固然是對她的囚禁,但同時免去了她許多難堪。那些不熟悉她的人在侍奉她時會畏懼惶恐,卻不會時刻提醒她,她根本就已經與秦望北成了婚,她和東應的婚姻不倫而令她恥辱,無論東應表面上對她如何溫柔,千方百計地討好她,也不能掩蓋他強娶強嫁的事實。

青碧來到京都,入爲皇后詹事,幾乎就是來見證她一生最狼狽、最恥辱也最心痛難堪的時刻,撕破了東應用重重手段僞裝的融洽與幸福,露出這一場天下稱頌驚歎的盛大婚禮下所隱藏的腥羶與猙獰。

那些她心知肚明卻爲了有個迴旋餘地,爲了不使自己再增加心理負擔而刻意不提的事,終於到了沒有辦法迴避的地步。

她看著東應,長長地呼了口氣,問道:“秦望北現在在哪裡?”

東應的臉色一僵,但這個問題橫亙在他們中間,是遲早都要面對的,她不再顧忌,直言相詢,他心裡也有一種踏實的感覺,回答道:“尚在鳳州,和青紅他們一起,由你的五百親衛保護。”

這些年來,爲了保護秦望北,不讓他被東應下手暗除,瑞羽一直將親衛輪班分派在他身邊近身保護,軍令如山,只要秦望北還在公主親衛隊的保護之下,哪怕東應派出千軍萬馬,持天子詔前往誅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只是如此一來,就免不了兩方在天下人面前撕破臉皮,從而混戰不休。

瑞羽懸著的心放了一半下來,道:“我要你答應我,放他回琉球。”

東應冷笑一聲,“我若不放呢?”

瑞羽深知此生負秦望北良多,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再爲自己丟了性命,面色鐵青地回答:“你知道後果!”

東應這些天一直對她著意奉承,少有拂逆,但秦望北奪去了瑞羽對他的關愛,是他此生的死敵,令他妒火中燒。他惡狠狠地瞪著瑞羽,怒道:“我就不放!我倒要看看,爲了那個姓秦的,你會不會真的完全不顧念我,也不顧念這天下安定,當真起兵自毀江山!”

他一怒拂袖而去。瑞羽亦心中氣極,好一會兒才揚聲喚人,“備車,予要去南海避暑!”

瑞羽身體受制,日常行動仍舊靠人扶持照料,但在冊立禮過後,東應就已經除了不許她出萬春殿的禁令。她下令要去南海避暑,主管萬春殿的女長御柳妙便遵令而行。

南海是東內四個人工湖裡最小的一個,因爲水不深,便在水面上種了荷花、菱角、荸薺一類的水生植物,遊船也盡是僅能容三五人的扁葉小舟。柳妙本以爲瑞羽避暑是想去湖心的水榭稍歇,沒想到瑞羽下令開船遊湖,她微有些吃驚,連忙道:“皇后陛下,乘坐小舟不安全,如果您實在想乘船遊湖,莫如我們往東海那邊去?東海煙波浩渺,清風涼爽,畫舫舒適,乘船漫遊,聽著宮伎調箏弄弦,更宜消暑。”

瑞羽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予統率水師縱橫四海,豈懼這小小一個湖泊?速去備船,休得囉嗦!”

柳妙服侍她這幾天,已知這位主上日常雖然甚好說話,但她決定了什麼事,卻是真的說一不二,絕少更改。憑自己這幾天的服侍,想以什麼情面讓她聽從勸諫,卻是休想。她心裡發愁,但還是令人遵命行事,劃了幾條小船過來,令掌船穩當的老船工載運瑞羽,餘者乘船跟在後面緩行護駕。

瑞羽由人扶著上了船,見柳妙也跟著上船坐到她對面,便睨了她一眼。只是清楚柳妙必然負有東應的密令,也不多話。倒是柳妙自己被她這瞭然的目光一掃,心裡發虛,強笑道:“皇后陛下病體未愈,需要有人近身服侍,臣在此靜候吩咐。”

瑞羽輕嗤一聲,哼道:“予有何事需要你近前服侍的?”

柳妙尷尬地四下張望,面上卻仍舊笑容可掬,“比如皇后陛下想摘摘蓮蓬,撈取菱角嚐嚐鮮,就可令臣代勞。”

“予想嚐鮮,也不必你來動手。吃個野趣,你還想敗興?”

瑞羽刻薄地說了一句,見船身左面有叢蓮蓬已經彎了頭,便吩咐船家泛舟過去,拿了船上剪蓮蓬的剪子,在身後兩名侍人的扶持下,將蓮蓬剪下,靠在船舷邊上,親自撕了蓬包,一粒粒地剝著吃。

荷花叢下躲著的一隻打盹的野鴨子被船聲人聲驚動,撲棱一聲拖泥帶水地飛出幾丈遠,嘎嘎嘎嘎地亂叫。這一下動靜比老船工掌船入湖還要響,激起無數躲在荷葉蔭下貪涼的飛禽。鴛鴦、鷺鷥、翠鳥、野鴨等等或高飛,或低遊,或遠走,或藏身,繁忙一片,熱鬧得很。

瑞羽令人駛往藕花深處,也頭頂一片碩大的荷葉遮陽,一面看著湖光花鳥,一面悠閒地剝著蓮蓬,看上去逍遙彷彿世外神仙。

柳妙見她將荷葉斜放蓋眼,一副隨著小船的搖盪悠然入睡的樣子,不禁心裡暗自揣測這位主上的性情。瑞羽的名聲之盛,天下無人不知,她自然也是知道的。而在獲得東應的器重委任爲皇后的中府長御之後,很是下了一番力氣向宮中服侍過瑞羽的舊人探聽過她的性情愛好。但服侍了瑞羽這幾天,她深知探聽得來的消息終究不準,想真正獲取新主的信任倚重,還是得靠自己用心。

柳妙正打量著瑞羽細做打算,突然聽得她在悠然間問了一句話:“你看著予幹什麼?”

柳妙嚇了一跳,失聲問道:“皇后陛下怎知臣在看您?”

“若被人這般肆無忌憚地打量盤算都毫無感應,那予這麼多年來,已經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柳妙只見過她被東應所制束手束腳不得自由的樣子,卻從沒有在她正當聲勢煊赫的時候與她打過交道,本來對她頗有輕視之意,但這時被她說破心思,尷尬之餘,卻也頓生幾分懼怕之意,乾笑道:“臣少見陛下如此悠閒之態,一時失儀,陛下恕罪。”

瑞羽輕視地一笑,“予平生最惡有人自作聰明,有話不照實回答,卻當著予的面動小心思。”

柳妙忙道:“皇后陛下,臣萬萬不敢。”

瑞羽淡淡地說:“這世間膽大包天的人多了,你敢與不敢,予懶得理會。只是你要記得,要耍什麼小心眼,動什麼小心思,最好都在揹著予的時候,別當著予的面眼珠子亂轉。”

柳妙這下子額頭冒汗,情知是真的觸犯了瑞羽的忌諱,連稱不敢。她本是聰明人,不然也不會被東應看重,在這樣的風口浪尖將她調來充當皇后長御。只不過她本是原來西內唐陽林手下的女官,再聰明目光也只及於深宮方寸之地,熟知的是尋常后妃的想法,卻終究討不了瑞羽喜歡。

也幸好瑞羽終究不是尋常女子,面對欲將她殺而後快的敵人她也能安之若素,柳妙這點小心思雖然犯了她的忌諱,卻並不值得她放在心上,警示一句令她不敢時刻盯著自己也就罷了。

水風送涼,荷香沁人,瑞羽閉著眼睛一覺睡到金烏西沉。柳妙見她仍舊沒有起身的意思,終於忍不住出聲喚她:“皇后陛下,皇后陛下,醒醒,醒醒,天晚了,該回去了。”

瑞羽早已醒了,只是蓋著荷葉在想心事,不願讓柳妙看出來,故此一直靜臥不動。以她在行軍打仗修養出來的耐心,裝睡不動這樣的小事尋常得很,柳妙沒有絲毫察覺,連聲呼喚催促。

瑞羽暗裡嘆氣,等她喊了一陣才懶洋洋地倚靠著船舷,悠然道:“還早得很,你吵什麼?”

柳妙賠笑道:“皇后陛下,已經到了申時,聖上應該正從太極殿那邊往萬春殿走,與您一起用晚膳。您若再不起身,時間就晚了。”

瑞羽哼了一聲,眼睛微瞇,卻不答她的話,吩咐身後的船工,“把船撐進去一些,予還要採些蓮蓬。”

那船工遵命而行,果然撐船載著她去摘蓮蓬,柳妙見她絲毫沒有回去的意思,心中大急,連忙勸道:“皇后陛下,您午膳就沒用,晚上還只吃這些零碎東西可怎麼行?再者您病體未愈,也該回去用藥了。”

瑞羽對她的勸導聽若罔聞,好在此時夕陽斜下,暑熱漸消,水面上的蚊子成羣結隊地亂飛,雖然他們身上薰了香,蚊子不敢靠近,但聽著那嗡嗡聲也十分惱人,只得轉船靠岸。

柳妙見她肯上岸,心中大喜,連忙令人備輿來接。瑞羽上了肩輿,吩咐道:“去承慶殿。”

柳妙大驚,連忙道:“皇后陛下,聖上此時定然已經到了萬春殿,等您一同用膳。您這時候去承慶殿,萬一聖上等得不耐煩可怎麼得了?”

瑞羽輕嗤一聲,“他不耐煩是他的事,予又沒讓他等。”

柳妙這些天將帝后二人的相處情形看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眼前這位主上除了在特定的環境下受了挾持,也是真的不怕天子生氣。皇后再怎麼任性,仍舊是天子的皇后,但她這個被委以重任的長御卻不能不怕。一念至此,她不禁滿嘴發苦,哀求道:“皇后陛下,臣負有重命,這一下午陪您在南海消暑,已經有大不是了,求您莫爲難我。”

瑞羽瞟了她一眼,詫異地問:“回萬春殿是爲難予,不回萬春殿是爲難你。你難道曾經施惠給予,可以恃此讓予爲難自己去成全你?”

柳妙一腔求情的話都被她哽在了喉頭,啞口無言。眼看瑞羽喝令輿駕往承慶殿走,果然沒有半分爲難自己來成全她的猶豫,不禁苦笑,揮手招來一個小黃門去萬春殿報信,然後亦步亦趨地跟著往承慶殿走。

承慶殿雖然暫時閒置,但因爲瑞羽移出承慶殿是做了皇后,承慶殿中的一應擺設都還按著舊時安置,只是原本她在承慶殿的宮人內侍,都已經被大批地更換了,如今無一熟識。

瑞羽在兩名侍從的攙扶下走進承慶殿,看了一眼空寂的寢房,一種物是人非的悲傷感油然而生。南窗的涼榻上,擺設不算整齊,竹枕旁還有一本翻了小半倒扣著的《東夷異志錄》,那是李太后未崩之前用以消遣的志怪雜談。想來是她殿中的舊人被調離時,還念著她的習慣,不敢胡亂移動,接任者也受了嚴令只做清潔,故此還能保持她當日讀完之後信手安放的模樣。

她心念一動,在涼榻前坐下,拿起書卷,拉開榻側的一隻小鬥櫃,櫃中果然還擺著一隻碧綠的涼玉匣,匣中裝著滿滿一匣糕點,還散發著甜香。想必是承慶殿裡瑞羽的舊屬被遣走之前,猶記得裝上一盒新鮮的糕點,用這可保不敗的涼玉匣放著,備她取用。

瑞羽取了一塊糕點含進口中,品了品其中的味道,雙脣微彎,眼裡波光流動,笑容雖然淺淡,卻是她自李太后崩後第一次覺得開心。

柳妙見她自鬥櫃裡取出糕點吃,心頭一突,忍不住上前賠笑道:“皇后陛下,這承慶殿閒置已久,以前放著的糕點恐怕都已經壞了。您病體未愈,就不要吃這東西了吧。”

她說著衝旁邊的侍女使個眼色,示意她上前將糕點拿走。那侍女還沒動,瑞羽已經淡淡地說:“柳妙,予說過,不要當著予的面眼珠子亂轉。你若是眼睛不聽使喚,予可以讓人幫你從眼眶裡取出來,好好地治治。”

她的話透著血腥氣,但她的表情卻平靜得彷彿在說一根草要除了,一片葉子要落了,根本不值得稍加留神。她並非刻意裝作平靜,而是她統率天下兵馬,見慣了腥風血雨,日常雖然寬厚待下,但若懲罰下屬過錯,等閒刑罰根本不值得她多用一分心。

柳妙雖然自恃有東應爲後盾,覺得任憑新後如何驕縱,也不可能真的對自己出手不利。但在聽到瑞羽這平靜而冷酷的話語之後,還是出了一身冷汗,覺得自己倚爲靠山的聖上,未必就真能保得自己安然無恙,不禁心中駭然,強笑道:“皇后陛下說笑了。”

瑞羽將枕畔的書拿在手裡,找到她以前看過的地方,這才瞟了她一眼,道:“你若是連這麼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那你最好別在予近前服侍。否則,予治下的軍法,你恐怕挨不起。”

柳妙打了個寒戰,看到她悠然自得地吃著糕點,翻著志怪,終於明白自己以前深諳的那些宮中盛行的小手段,在她面前根本行不通——無論瑞羽的真實出身如何,她確實在襁褓之中就擁有了至爲尊貴的地位,而往後的十幾年裡,她也一直是制定規則的人,而不是被規則制約的人。只有別人適應她,她不會去適應別人。她會給出規則讓人事前就知道禁忌之處,但若有人明知禁忌還敢觸犯,那就是真的自尋死路,不足爲惜。

柳妙在她兩次提醒之後,仍舊因爲舊日的習慣做私下的小動作,此時再被她一將,呆立半晌,倏地明白其中關竅,不禁暗裡苦笑。她躊躇片刻,突然硬著頭皮跪在她面前,乾脆地直言,“皇后陛下,聖上有言在先,您所有的飲食都必須由他親自傳上,否則臣便是失職。臣未曾給您什麼恩惠,值得您爲難自己來成全臣,但臣終究也是您的臣屬,還請您垂憐一二。”

瑞羽敲打她的本意,只是厭惡她時時刻刻都盯著自己,使自己行動不自由,心裡也備受約束,卻沒想到她竟然能這麼快就領悟在她面前實話直言,遠比虛詞矯飾更能博得她的好感,反應和決斷能力竟都不錯。她略微一愕,才道:“你這番決斷乾脆利落,倒不失颯爽之風。”

柳妙直截了當的一句話,見她不止沒翻臉,神情反而比以前緩和,便知自己這次算是摸對了她一些脾氣,鬆了口氣,望著她吃的那匣糕點,訥訥地說:“那,臣是不是可以把那糕點收起來?”

瑞羽正色看著她,緩緩地說:“柳妙,你既然自認是予的臣屬,就當謹守臣屬的本分。進諫是你職內之事,予即便不納也不會以言論罪;但你若以進諫之名,來控制予的生活,欺主逆上,就休怪予御下無情了。”

柳妙聞言怔住了,瑞羽揮手,“予不管你自天子那裡領了怎樣的命令,予都不是你可以憑此任意擺佈的人,你最好記牢這一點,休得放肆,下去吧。”

柳妙默然,再一次深切地體會到她與宮中其餘人等的不同。宮中其餘的人,上到嬪妃,下至宮伎,榮辱皆繫於天子一身。即便有人偶爾恃寵生驕,也斷然不敢完全拂逆君王的意旨,面對天子所遣的別有用意的女官總有幾分忌憚畏懼,客氣禮讓。

但對瑞羽來說,她一生的榮華在於她爲這個國家所立的功勳,或許有一天她會爲天子所忌,落得身死名敗的下場。但那至少也得在軍中這一代的將領和老兵都被替換下去之後,絕不會是現在。

她不是恃寵生驕,而是憑著她的功績本來就配享有這樣的權勢,堂堂正正地立於世人之前。如果不是這一場出人意料的婚禮,她將一生尊榮,受世人景仰,無人能抹煞她對國家的功勞。

成爲皇后或許是別的女子最美好最榮耀的事,但對於瑞羽來說,卻成了她這一生最大的污辱!身份的轉變,何止令她一番心血空費,更令她負上了洗之不盡的罵名。

是天子有負於她,卻不是她有負於天子。

瑞羽執意不回萬春殿,柳妙等人雖然焦急,卻終究沒有膽量強行將她帶走,只得回報天子,奏請天子定奪。

東應聞言又驚又怒,臉上神色瞬息萬變。良久,他終於長嘆一聲,吩咐柳妙,“她本就不是你能控制的人,她要住在承慶殿,就讓她住著吧。”

柳妙遲疑一下,問道:“那皇后陛下的飲食安排……”

東應凝視著書案上擺著的硃砂,道:“照舊。只是她如果決意不吃,就由她自主吧。”

瑞羽知道他在自己的飲食中下了禁制她的藥物,他也知道她知曉。他這樣做,只不過是想看看在她心中他究竟佔著什麼樣的地位,她願不願意在明知他用意的情況下委屈相就。

他可以趁她不備用盡手段困她一時,但像她那樣的人,要困她一生,何其艱難?總要試試她在木已成舟的情況下,是否願意爲他將錯就錯。

他違揹她的意願,隔絕她與外界的聯繫,下藥禁制她的行動,囚禁她的自由,藉著李太后的名義拆散她的原配,令她揹負世間的罵名,強娶成婚,卻還想讓她因爲事已至此,委屈默認。

他仗著她對自己的關心愛護,巧取豪奪,爲所欲爲,是很卑鄙;但若不如此,他一生都無法觸及她的指尖,更談不上得到他夢寐以求的感情。

哪怕明知這是罪孽,他也已經昧了良心一步步地走到今天,再往下走,並不困難。

身邊糾纏在一起的東西太過沉重,令人不堪承擔,有時候瑞羽會寧願自己是個傻子,完全不懂得人間的哀愁,也不願自己清楚地認識自身的處境,進退無路。

瑞羽在承慶殿居住的日子,因爲沒有在萬春殿時那麼緊促的囚禁而顯得平靜了不少。她每日早早起身,除去在宮中的幾個海中消暑之外,就是將偏殿書房裡的許多她少年時想看卻忙於軍國大事而無暇去看的書搬了出來,閱讀忘憂。

柳妙冷眼旁觀帝后之間的風雲變幻,心知這一時的平靜絕不是天子準備放手,或者新後認命不爭,若不緩和一下這種劍拔弩張的對峙局面,他們之間根本就是一個無法破解的死局。她心裡焦急,幾次想引瑞羽召集五坊的宮伎尋些解悶的玩意,可瑞羽還在爲李太后守孝,又怎麼會召伎作樂?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瑞羽平靜地住在擺設如舊的承慶殿裡,有時會恍惚覺得一切都沒有改變,自己還在少年時代,只是再也沒有了少年時那種睥睨一切、飛揚灑脫的雄心壯志,沉鬱得都不似她自己。

事實上,自從她得知東應對她懷有別樣的情愫以來,她何曾有過一日少年時代的舒心肆意?

在這段時間裡,她每夜都輾轉難以入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又噩夢連連。這天夜裡,她似睡非睡地躺了許久,突然感覺身邊有人。

幽暗的室內只有幾縷窗外透進來的星光,她睜開眼睛,便見東應坐在牀頭,兩鬢濡溼,一身水汽,幾縷頭髮貼在他的面頰上,越發襯得他面白如雪,滿眼恐懼。瑞羽微微一怔,他已經撲過來抱住了她的脖子,就像他小時候無數次在受到驚嚇需要安慰時那樣。

他身上穿著的薄紈中衣此時已經溼透,彷彿才冒著夜半陣雨匆匆趕來,全身就像在冰窖裡凍了一番似的,冰涼一片,抱住她的同時還打了個寒噤,同時又因爲她身上傳遞來的溫暖而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瑞羽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他這樣形容狼狽可憐地出現在她面前,她的戒備之心未起就已經被與他相依十幾年養成的習慣壓了下去,近乎本能地反手擁住他,輕撫他的背脊,溫柔撫慰,“小五,莫怕,莫怕……”

東應緊緊抓住她,喃喃地說:“我做了一個噩夢,夢到你拋棄我了,你把我一個人留在京都。太極殿又大又空,陰沉黑暗,我一個人躺在牀上,死了很久,都快要腐爛了都沒有人……”

瑞羽被他這句話嚇了一跳,在他頭上拍了一下,嗔怪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東應低聲一笑,意味難明地道:“昔日齊桓公春秋雄霸,可身死之後,屍體停於寢室六十七日,腐爛生蛆也沒有人過問。如果你真的棄我而去,我一人執掌天下,無人可爲倚恃,哪天死了又有誰關心呢?至於我死之後,是不是當真落得與齊桓公相似的下場,那就更難說了。”

唐氏宗室迭遇變亂,生者十不存一,其中有政治才能的人更是少見,東應上無父母親族,中無兄弟姐妹,膝下只得一女。而更令人擔憂的是,亂世的餘波剛過,新的秩序還沒有完全成爲臣民遵行的習慣,許多懷有野心的人尚未完全斷絕忤逆的想法,東應的臣屬裡就有不少人忠心堪憂。

東應處在這樣的位置上,如果她當真離去,他就失去了最能信任的人,少了最有力的支撐,到那時他會遇到些什麼事,又有誰說得清呢?

瑞羽心頭一緊,柔聲道:“別胡思亂想,你是至尊天子,齊桓公不過是春秋一霸;你正當盛年,齊桓公老弱病殘;二者怎能相提並論?”

“我不是胡思亂想,我只是,怕你真的會離我而去!”東應就著淡淡的星光凝視著她,喃喃地說,“阿汝,別離開我!這世間我只有你一個人可以依恃,可以信任,可以愛戀,可以同生共死……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我在這寂寞陰沉的宮城裡住著還有什麼意思。”

瑞羽一時無言,過了會兒,才笑道:“宮城富麗堂皇,哪裡寂寞陰沉了?且你身爲天子,自有賢能智士爲你盡忠,紅粉佳人與你相知,何愁無人與你同生共死?”

“這世間還有哪個賢能智士能有你對我這樣用心?這天下又有哪個紅粉佳人有你我之間這樣的情意?阿汝,我只要你一個!我只要你!”

他緊緊地抱著她,似乎想將她糅進自己身體裡,永不分離,“阿汝,我答應你!只要秦望北不來京都,只要他不再存有妄想,我就放他走,我放他走!”

瑞羽一直擔心他會對秦望北猛下殺手,爲此暗裡籌謀多時,陡然聽到他居然明白地答應放他走,她竟呆住了,分不清是因得到了一直想要的承諾而歡喜,還是因爲意料不到這樣的結局而驚訝,輕“啊”一聲,難以置信。

“阿汝,只要你不離開,不管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你!真的!”

他懇切地望著她,眼底盡是癡戀,“阿汝,你答應我,留下來,我們一起創建皇朝萬世之基,一起共享這天下至尊之權,直至我們百年之後,史冊之上我們的名字也相依不離!”

他一臉的殷切之情,就像過往的那些日子一樣,他將自己的心事坦露在她面前,懇請她垂憐眷顧——自他初次向她表露心懷,時間已經過了多久了?她又拒絕多少次了?

近十年的時間裡,她無數次地拒絕,每一次看到他黯然神傷的樣子,都以爲他會就此放棄。然而他在經歷了無數次的傷心之後,無論怎樣惱怒,怎樣痛恨,竟然仍舊執著地保持初衷,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她面前,將他所有屬於少年愛慕的情懷都送到她面前,任她踐踏蹂躪。

一個女子面對維繫了這麼長時間的熱情,哪怕對方是自己完全沒有好感甚至厭惡的人,也不會完全無動於衷,更何況他是她從小關心愛護、遇到危險時寧願以身相代的人?

她怔忡地看著他,驀然之間心如刀絞,兩行眼淚自睫間滴落,喉頭猶如被堵了團棉花似的,聲音低啞,“小五……”

“別叫我小五,我已經長大成人,現在是你的夫婿,你應該叫我五郎。”

她的下頜抵在他肩上,輕輕搖頭,嘆息,“不成的,小五!我與秦望北的婚事雖然不得世俗承認,但我和他已經拜了天地,立誓相守……”

他霍然睜大眼睛,蠻橫地叫道:“你們的婚姻不算,誓言不算,不算不算統統不算!”

“怎麼可能不算?小五,人之所以異於禽獸,是因爲人懂得倫理綱常,信守承諾,不管能不能得到世俗的承認,許諾了,立誓了,就應當遵守!若連曾經立誓的夫妻人倫都可以不認,那與禽獸又有多少分別?更何況秦望北對我情意深重,我怎能辜負他?”

“秦望北有多少情意,能與我們二十幾年相依相伴、同生共死的情意相比?”

他紅了眼睛,怒道:“他只不過是趁著我們困難的關口,乘危而入!他不過是個強盜而已!”

在執掌天下的至尊天子面前,想爲秦望北爭一個名義上的公平,根本沒有可能。瑞羽苦笑,輕聲道:“不管怎樣,他都是我立誓嫁與的夫婿!我可以欺人欺天,但我欺不了自己的心!小五,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她語氣中深沉的無奈聽進了他的耳裡,令他惱怒憤恨,隨之他突然靈機一動,猛然坐起,握著她的肩膀急切地問:“你只是限於當日與秦望北的誓言,對他虧欠負疚才拒絕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是與否,只需簡單一字可決,瑞羽凝視著東應欣喜期盼的臉,手掌潮溼一片,心頭的痛楚異常清晰,輕輕搖頭,“不是。”

她到現在,相信他確實是真的愛她;她也承認,自己對他終究不是僅有親情,但他們已經錯過了。

最初是時間不對,而後卻是他用事有差。一步錯了,接下去無論多少步,都只會在岔道上愈行愈遠。

無論是什麼原因,無論他如何糾纏,無論他怎樣癡戀,她的性格已然決定她永遠不會選擇一個試圖用強權限制她的自由、用大勢迫使她低頭的男人。

他是她最信任關愛的人,可他給了她最沉重的打擊和最刻骨的恥辱,雖然因爲二十年的情義她始終無法真正地恨他,無法將他當成敵人報仇摧毀,但有了那樣的過往,再想令她親近信任他,卻是終無可能了。

夏日天氣多變,天子攜皇后廟見的這一天,輦車初出宮門之時還晴空萬里,待到太廟前的神道前卻陰雲四合,天色黑得似乎天穹將要傾覆。

東應先步下輦車,然後轉過身來扶瑞羽。瑞羽此時日常行止已不受藥物所制,走動不似婚禮之初需要侍人扶持推行,也能說話。但這時候她看了一眼東應,卻還是搭著他伸出來的手掌,徐徐下了輦車,與他一起踏上了御道,往太廟走。

唐氏國祚綿延三百多年,歷多任帝王,加上配享的後、妃、宗室、功臣,太廟裡供奉的尊諱過千,除去供奉開國高祖父子二代帝王的主殿之外,四散簇擁著的配殿共計二十六座,加上各位準備祭祀禮儀的外圍屋宇、侍奉香火的侍人的居所,太廟佔地極廣,幾可與東內禁宮相較。

只是安氏篡權之後,曾經將唐氏的宗廟搗毀,神位遷走,屋宇毀損無數,雖然重返京都之後,宗正府根據史料記載將那些被毀損的廟宇和神位逐一修復,但國家新立,西邊不靖,能用來修繕宗廟的錢財有限,太廟仍舊顯得破敗。

山雨欲來,風亂樹梢,太廟在高大古木的遮掩下,影影綽綽,雖是盛夏之季,但遠遠看去,竟然透著一股寒冬的肅殺。

東應緊緊抓住瑞羽的手,臉上的神情似乎是太多情緒交織在一起,反而變成了一種空白的平靜,而他身邊的瑞羽,表情竟與他如出一轍。

太廟主殿大門洞開,主持廟見之禮的宰相陳遠志正莊重地等待他們前來,東應的目光與他一接,見他微微點頭,當下心中一緊,掌心不由自主地滲出一層薄汗,側首看著瑞羽秀美的容顏,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涌上喉頭。他忍不住輕嘆一聲,喃喃地說:“阿汝,若我們可以一直這樣平順地攜手同老,不知有多好。”

瑞羽眉梢微動,輕嘆一聲,並不說話,和他一起跨進了主殿的大門,按祖制在高祖位前以太牢祭祀奉禮,才轉往後面的端敬皇后、李太后、東應親祖宣宗皇帝所在的配殿奉禮。

太廟自高祖立廟以來,爲免子孫重親而忘祖,便下令後世子孫的配殿必須按輩分排位於歷代祖宗廟後,不得僭越。李太后是皇朝至今爲止所葬的最後一位太后,神位所安的配殿離主殿極遠,沿途柏木森森,古樹參天,本就已經暗沉的天色越發晦暗,彷彿夜色已至。

李太后的神位還很新,神龕上的畫像顏色鮮麗,繪得極其傳神,站在畫像之前,令人油然生出一種正被她注視著的感覺。

瑞羽一眼看到李太后的畫像,鼻子一酸,不由得忘卻了身外之事,急行兩步,靠近她的畫像,想伸手摸一摸她,卻被供臺遠遠地攔阻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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