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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同夢.令牌碑

覃瓶兒安頓下來,衆(zhòng)人才長長舒口氣。

屋裡的草煙味和桐油味還沒完全散盡,絲絲縷縷鑽入鼻孔,攪得我的腦子發(fā)脹發(fā)昏。我走到窗戶邊,長長吸了口氣,吹吹手指,平定一下紛亂的思緒,重新坐回椅子,準備請教寄爺這位高人。

可是話到嘴邊,我又猶豫了。寄爺來我家之前,文書老漢提到“白虎”是土家祖先廩君,我驚恐悚之下失態(tài)摔碎酒杯,當時就被一屋人探詢的眼光追討得左右爲難,差點逼上梁山和盤托出覃瓶兒的事情,幸好寄爺?shù)絹砝u將這個話題岔開。當時我還暗自慶幸暫時保住了覃瓶兒的秘密,哪知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將整個事件渲染得更加撲朔迷離,又被一屋人親眼所見,要想用紙包住火恐怕是不容易了。

問題是,如果我直接告訴他們覃瓶兒背上有幅綠毛圖,會不會對覃瓶兒的生活造成什麼影響,會不會讓她感覺難堪?其他人我還不擔心,我最怕文書老漢那張嘴,不客氣地講,他那張嘴純屬一“破潲缸”。他長期生活在山旮旯,沒見過什麼世面,針鼻子大點事情,從他嘴裡過一轉(zhuǎn),轉(zhuǎn)眼就變成簸箕大的新聞。

但是,看目前的形勢,又不得不說。我嘆了口氣,沉吟著剛想開口,滿鳥鳥及時救了駕,“安哥,你啷格想到用鷹鷹的血來救瓶兒?難道鷹鷹的血是良藥?那他要發(fā)大財了!”當然,他什麼時候都不忘揶揄“日絕”我。

寄爺還沒回答滿鳥鳥的問題,文書老漢果然急不可耐,“安人,據(jù)我老人家所知,‘轉(zhuǎn)蛇疸’一般是長在腰上,對吧?而且需要用麻線浸冷水在身上刮過纔會現(xiàn)出來,啷格會平白無故長在那姑娘的脖子上和臉上呢?”

“……應(yīng)該不是‘轉(zhuǎn)蛇疸’吧?”寄爺遲疑著說。

“不是‘轉(zhuǎn)蛇疸’?那是啥子東西?”我順坎脫背系,決定先搞清這個問題再說。

“所謂‘轉(zhuǎn)蛇疸’,在醫(yī)學上叫‘帶狀皰疹’,其癥狀確實和覃姑娘臉上的東西差不多,以前治‘轉(zhuǎn)蛇疸’也確實需要用浸過水的麻線刮過皮膚後,帶狀皰疹纔會現(xiàn)出來。”寄爺說,“剛纔看見覃姑娘臉上的東西,我起初也以爲是‘轉(zhuǎn)蛇疸’,看見那幾條皰疹正在向她額頭集中,形勢危急,來不及細想,也來不及找燈草和桐油,才點燃草煙,用菸頭代替燈草。我看她呼吸微弱,所以就噴一口濃煙刺激她一下,看她有啥子反應(yīng)……”

我心說,您家那個草煙,不但能把將死之人薰活,還能把活生生的人薰死啊。寄爺繼續(xù)說道:“用菸頭燒了她的額頭後,我才叫嫂子去找燈草和桐油,打算用治‘轉(zhuǎn)蛇疸’的方法來治那些東西。後來發(fā)現(xiàn)燈草根本不起作用,纔想起她可能中了那隻蛤蟆的陰毒,而解陰毒最好藥物當然是陽血,所以才叫嫂子找來刷把戳破覃姑娘的臉,並咬破鷹鷹的左手拇指,用他的陽血來中和陰毒。沒想到,居然起到了奇效……天意,天意啊!”

“瓶兒中了陰毒?我們怎麼沒事?”我奇道,“您家爲什麼偏偏要用我的血呢?而不是您家自己的或其他人的?”

“嘿嘿,”寄爺陰笑一聲,“爲啥子要用你的血而不用我各人的血,原因很簡單,咬各人的手指,還真下不去口啊,而咬你的,又不是我痛,我纔不管那麼多。至於爲啥子不咬其他人的,原因也很簡單,一是你離得最近,二是……嘿嘿,我估計只有你纔是龜男娃兒(處男),陽氣最足嘛!”聽了寄爺?shù)脑挘艺嫦胝覊K豆腐撞死算了!在這個高度發(fā)展的時代,二十郎當還是個處男實在不是一件光榮的事。

“你……”我的臉開始發(fā)燒,吹吹還在隱隱作痛的拇指,悻悻地說,“您家厲害,這事兒就算了……您家還沒回答我前兩個問題呢。”

“要弄清那兩個問題,恐怕……你先得老老實實告訴我覃姑娘的真實來歷吧?”寄爺眼睛亮亮地盯著我說,藏在煙霧背後的臉諱莫如深。

我一呆,暗歎該來的還是來了。躊躇半天,在寄爺炯炯有神的眼光逼視下,我狠狠心,將覃瓶兒背上的綠毛圖、清和大師的偈語、我額頭上的“土”字這一系列事情原原本本詳細說了一遍。話音未落,滿鳥鳥從椅子上彈起來,“瓶兒背上長了一幅圖?是我見過的那幅?你昨天晚上去她房間就是去看那幅圖?——媽那個‘波依’,怪不得會出現(xiàn)鹽井坳那裡的‘日古子’事情了,怪不得你一定要找安哥……”(波依:某個字的拼音。日古子:古怪)

我萬沒想到滿鳥鳥在氣氛如此壓抑的場合,居然爆出一句粗口,狠狠剜他一眼,氣惱地說:“你以爲我去她房間做啥子?——你簡直……滿腦殼牛糞!”

滿鳥鳥並不接招,一屁股塌得椅子高聲抗議。“……我說呢,你眼巴巴盼安哥來就爲這事兒……安哥,你說說,這到底是啷格回事兒?”

寄爺並不直接回答滿鳥鳥的問題,反問道:“鹽井坳出啥子‘日古子’事情了?”滿鳥鳥振奮精神,口水橫飛將我們在鹽井坳看見的“雲(yún)妖”繪聲繪色描述了一遍。

寄爺聽了不吱聲,皺著眉頭悶頭抽菸。寄爺抽草煙很有個性,就是他必須把火機拿著手裡反覆點那忽燃忽熄的草煙,不曉得是草煙的質(zhì)量問題還是寄爺?shù)牧晳T問題。火機在他手裡,簡直就是倒八輩子血黴。

沉默了半天,直到寄爺被一屋人盯得不好意思了,他才字斟句酌地說:“從你講的情況來看,覃姑娘背上那幅綠毛圖,包括你們在鹽井坳看到的,以及今晚上出現(xiàn)的癩殼包,都似乎和土家族失傳已久的覡術(shù)有關(guān)。”

“覡術(shù)?啥子是覡術(shù)?”滿鳥鳥搶在前面問。

“這個……我也只是猜測,是不是覡術(shù)我也說不準。對覡術(shù)的瞭解,我也是從經(jīng)常打交道的道師先生那裡聽到一些。那些道師先生和我擺龍陣時,曾經(jīng)提到過早年間的覡術(shù)。據(jù)他們說,覡術(shù)其實就是聞名天下的巫術(shù),但是與常人眼中的巫術(shù)又有區(qū)別,學習覡術(shù)的人只能是男性。古書上也有記載,女巫爲巫,男巫爲覡。你們曉得不?其實覡師就是我們熟知的道師先生,以前也叫‘土老師’或‘端公’,據(jù)說他們都是通神靈的人……當然,現(xiàn)在還有沒有會覡術(shù)的人,不得而知。畢竟時代不同了嘛!”

寄爺看著我,繼續(xù)說道:“那個清和大師確實讓人捉摸不透,那四句偈語我也暫時無法解釋……”寄爺轉(zhuǎn)頭問我父親:“哥,你有沒有親叔叔或親伯伯?”我父親愣了一下,“這個……應(yīng)該沒有啊!”

寄爺沒問出結(jié)果,回頭對我說:“至於你額頭上的‘土’字,我一時也無法說清楚……”寄爺見我有垂頭喪氣的意思,語氣一轉(zhuǎn),“不過,既然清和大師這麼說,肯定有他的道理……高人就愛搞這些捉摸不透的東西。”

“廢話,沒道理,捉摸得透,我來找你這個高人搓鳥啊?”我心裡嘀咕,內(nèi)心的不滿情緒不自覺地從臉上流露出來。寄爺何等老辣,早從我臉上的表情看出我的心思,訕然一笑,無話找話轉(zhuǎn)移話題,“我啷格覺得覃姑娘非常面熟呢?好像在哪裡見過……”

我撇撇嘴,強顏一笑,“我第一次見她也覺得面熟,後來得知我曾經(jīng)在夢中見過她……”

“夢中?”寄爺一拍大腿,“對噠,我也是在夢中見過她。”

寄爺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一屋人齊齊看著他。“安哥,滿鷹鷹是看見任何女的都說面熟,想不到你恁大把年紀也有這個愛好……”滿鳥鳥痞笑著對寄爺說。

“你們以爲我在日白?我真的在夢中見過她……我想想,對了,是六月初六那個怪夢,我被鬼壓牀了……”

“六月初六?鬼壓牀?”我猛地站起來,帶動椅背翻在地上摔成兩半。

“你再說一遍……”我不理會滿屋刀子般的目光,聲嘶力竭向寄爺喊道。

寄爺奇怪地看我一眼,“六月初六那天中午,我麻了二兩苞谷酒,躺在板凳上睡著了,沒想到居然遭遇‘鬼壓牀’。夢中居然出現(xiàn)了我爺爺、一條蟒蛇、一頭白虎和一個黃衣少女,那黃衣少女……還拿個啥子東西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現(xiàn)在想起來,那黃衣少女確實和覃姑娘長得很相像……噫!鷹鷹,你啷格了?臉色這麼難看?”

寄爺在講述他的夢境時,我眼前發(fā)黑,寄爺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字,象一顆顆子彈射向我的心臟,使我的心臟狂跳如雷。我估計,此時此刻,如果有人拿個聽診器放在我胸口,就可以跟著我心臟跳動的節(jié)奏跳踢踏舞!!

過了半晌,我雙手撐住椅子,穩(wěn)定心神,抖抖索索掏出一支菸,點燃長吸幾口,才囁嚅著說:“寄爺,我……我也做了一個同樣的夢,也是在六月初六那天……你說稀奇不?”“啊?”一屋人同時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一口把煙抽得只剩半支,狠狠彈掉菸灰,把我六月初六做的那個怪夢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寄爺聽完沒說話,我看見他手一抖,一大砣灰黑的菸灰直直掉進他面前的酒杯。

寄爺皺著眉,沉默半天,才自言自語地說:“怪了……兩個人居然在同一天做了一個同樣的夢?”不等其人有所反應(yīng),寄爺擡頭問我:“你看清那個戳在你腰上的東西是啥子了嗎?”

“沒有。我覺得那東西很熟悉,但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是不是象……令牌碑?”

“對!就是令牌碑!就是令牌碑!”我大叫一聲。夢中那黃衣少女戳在我腰上的東西,經(jīng)寄爺提醒,終於清晰地從我腦海浮現(xiàn)出來——那不分明就是一塊微型的令牌碑嗎?

令牌碑,是我們當?shù)匾环N很常見的立在墳前的石碑,上面一般刻著“故顯考某公諱某老大人之墓”之類的陰文,陰文的右邊鐫刻著死者的生卒年月,而左邊則是孝子賢孫的名字。不過,普通人家纔會在已逝老人墳前立令牌碑,稍微富裕的人家會立五廂碑或七廂碑。不管是令牌碑還是多廂碑,除了起著“勉陽人之意”的作用,同時還蘊含著土家人對先輩的敬畏和崇拜。

“還有人做過這個夢嗎?”寄爺問道。其他人醒過神,紛紛搖頭表示沒有。

“那就怪了,爲啥子只有我和鷹鷹做這樣一個夢呢?連時間和內(nèi)容都相同……那塊令牌碑到底是啥子東西……”寄爺自言自語,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利用椅子後腿一前一後晃盪;右手拿著打火機,湊近銜在嘴裡的早已熄滅的草煙,將點未點;滿臉困惑,眼神空洞。

其他人大氣不敢出,摒住呼吸,害怕打斷寄爺冥思苦想。五雙眼睛卻牢牢盯著他的嘴,眼光在大雨磅礴的夜晚象幾把利劍,在空中交織穿插,似乎可以聽見它們相互碰撞的鏗鏘聲……

“鷹鷹,覃姑娘還給你說過別的啥子沒?”寄爺突然開口,嚇得我一激靈,雙肩一聳,眼神收攏,呆呆看著寄爺?shù)淖旌脦酌腌姡呕腥淮笪颍斑@個……好像除了我跟你們說過的,再沒說別的吧?”我在腦海翻了一遍,隱隱記得昨晚我在硒都賓館追問覃瓶兒的來歷時,覃瓶兒的神態(tài)不太自然,可惜當時我全部心思都放在清和大師爲什麼跟我爺爺如此相像這個問題上,對這個細節(jié)並沒過多留意。

“哦!”寄爺用一個毫無情感的字漫聲應(yīng)道。

“安人……到底是啷格回事兒?”文書老漢脹紅著臉打斷寄爺?shù)某了肌?

寄爺彷彿從夢中驚醒,掃了一遍幾束殷切的目光,放下二郎腿,彎腰在火坑青條石上杵掉菸灰,擡頭重重咳嗽一聲,端起杯子灌了口酒……看樣子,這老傢伙準備劃出他的道道了。

果然,寄爺抹掉鬍子上的酒沫,說:“整個事情可以用一虛、一實、一隱、一詭來概括。‘一虛’是指我和鷹鷹在六月初六做的那個怪夢;‘一實’是指覃姑娘和她背上那幅綠毛圖——鷹鷹,你肯定她背上有幅綠毛圖麼?”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後,寄爺繼續(xù)說道:“……‘一隱’指的是沒露面的清和大師和他說的偈語以及鷹鷹額頭上的‘土’字;‘一詭’當然就是你們看見的‘雲(yún)妖’和今晚那隻癩殼包了。這四者之間有啥子聯(lián)繫?最關(guān)鍵的地方在哪裡?”

寄爺雖在詢問我們,根本不指望我們回答,喝口酒後繼續(xù)說道:“這四者最關(guān)鍵的就是那‘一虛’,也就是那個怪夢,時間是六月初六,你們都曉得那天是‘曬龍袍’的日子,是紀念土家歷史上一個覃姓土王,夢中出現(xiàn)我們的祖上、巨蟒、白虎、黃衣少女以及那塊令牌碑,而白虎是傳說中土家族的祖先,所以從祖上、白虎這兩者可以得出這一系列事情肯定與我們土家族有關(guān)……”這個我也曾經(jīng)想過。

“……這裡面還沒在現(xiàn)實中找到影子的就是那條巨蟒和令牌碑。我們現(xiàn)在雖然不知道那塊令牌碑到底是啥子東西,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是解開怪夢謎團的關(guān)鍵。爲什麼這麼說,這就牽扯到‘一實’了。從鷹鷹所說的來看,正是這塊令牌碑將鷹鷹從夢中驚醒,而正是在此時,鷹鷹接到了鳥鳥的電話,接著就帶來了覃姑娘,而覃姑娘又極像我倆夢中那個黃衣少女,並且和覃姓土王同姓,很有可能與歷史上的覃姓土王有啥子聯(lián)繫。再說,夢中有我和鷹鷹的祖父出現(xiàn),你們都知道我們當?shù)赜小殙簟膫髡f,所以……”

寄爺說得頭頭是道,我卻越聽越迷糊,忍不住打斷寄爺,“您家究竟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那個夢告訴你我,我們必須去完成一件土家先輩交給我們的任務(wù),這件任務(wù)可能就是找到夢中那塊令牌碑,而覃姑娘背上的綠毛圖正是尋找令牌碑的線索……”寄爺斬釘截鐵地說。

“……”我目瞪口呆。找到一塊夢中出現(xiàn)的令牌碑?這事兒……太玄了吧?

寄爺根本不看我的臉色,自顧自繼續(xù)說道:“我們再來分析‘一隱’和‘一詭’。我們現(xiàn)在雖然不知道覃姑娘口中的清和大師爲什麼要說那四句高深莫測的偈語,更不知道他爲什麼要叫覃姑娘來找一個額頭上有‘土’字的人,但是從各種表象——比如說他跟鷹鷹的爺爺長得十分相像——來看,這個清和大師可能跟土家族有極深的淵源。或許,他知道我們會有這樣一件任務(wù)?”說到最後,寄爺聲音越來越低,顯得底氣不足。

寄爺頓了頓,“這‘一隱’我們先不管它,我相信只要解開怪夢之謎,那四句偈語的含義和鷹鷹額頭上的‘土’字之謎就可迎刃而解了……至於那‘一詭’,假設(shè)覃姑娘,或者更直接點,覃姑娘背上那幅綠毛圖真是尋找令牌碑的線索,我想也許還有另一股勢力千方百計想毀掉這條線索。當然,這股勢力是什麼現(xiàn)在還不得而知,但是其手段常人可能無法理解,也許就是失傳已久的‘覡術(shù)’……這樣一來,出現(xiàn)‘雲(yún)妖’、覃姑娘中那隻癩殼包陰毒這兩件事情就見怪不怪了,這也是爲什麼只有覃姑娘中毒而其他人沒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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