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時,天邊剛泛起一抹魚肚白,幾顆殘星還賴在青黛色的天幕上,不肯離去。
蘇挽棠便已帶著小桃,乘著一輛樸素卻不失雅緻的青幄小車,吱呀呀地往蘇府的繡坊行去。
晨風帶著幾分涼意,掀開車簾一角,拂過蘇挽棠的面頰。
她微微瞇了瞇眼,眸光清冽。
這繡坊啊,可不止是王氏那女人的小金庫,更是她從前用來磋磨自己、彰顯她那“慈母”心腸的工具。
多少次,她被罰在繡坊做那些最粗重、最熬人的活計,聽著那些婆子們陰陽怪氣的奚落,聞著空氣裡浮動的劣質絲線和汗水的酸腐氣。
哼,今兒個,也該讓某些人嚐嚐自食惡果的滋味了!
小桃坐在蘇挽棠身側,手裡捧著個小巧的食盒,裡面是小姐特意吩咐廚房備下的點心。
她瞧著自家小姐那副雲淡風輕,實則胸有成竹的模樣,心裡頭跟明鏡似的——今天這繡坊,怕是要掀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浪咯!
馬車在繡坊外停下。
這繡坊單獨闢了個院子,青磚黛瓦,瞧著倒也齊整,只是門前灑掃的僕婦見了蘇挽棠,眼神裡都帶著幾分躲閃和莫名的敬畏。
如今的蘇挽棠,早已不是那個任人欺凌的“剋夫醜女”了。
一進繡坊大堂,便聽見一陣嘈雜。
數十名繡娘埋頭苦幹,飛針走線,空氣中瀰漫著絲線、布帛特有的味道,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黴味兒?
蘇挽棠不動聲色地蹙了蹙眉。
正中一張烏木大案後,坐著一個尖嘴猴腮的中年婦人,穿著一身靛藍素綢衫子,正是繡坊的掌事林媽媽。
她此刻正叉著腰,唾沫橫飛地訓斥著一個手腳慢了些的小繡娘:“九皇子的壽禮,那是何等金貴的東西!耽擱了時辰,仔細你們的皮!”那聲音尖利得像要劃破人的耳膜。
小繡娘嚇得瑟瑟發抖,眼圈都紅了。
林媽媽訓完了人,一轉頭,正對上蘇挽棠含笑的目光,臉上的刻薄瞬間堆滿了諂媚的笑意,那變臉速度,簡直比翻書還快。
“哎喲喂,大小姐!您怎麼親自過來了?快請上座,快請上座!”她那雙滴溜溜轉的眼睛裡,閃爍著精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蘇挽棠也不點破,由著小桃扶著,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了,姿態優雅,彷彿真是來巡視自家產業的貴女。
她淺淺一笑,聲音溫和得像春日裡的風:“林媽媽辛苦了。我這不是惦記著九皇子的壽禮嘛,特意過來瞧瞧,看看有什麼能幫上忙的。”
林媽媽一聽這話,腰桿子立刻挺直了,下巴也擡高了幾分,得意洋洋地說道:“大小姐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有奴婢在這兒盯著,保管萬無一失,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那壽禮帕子,用的可是上等的雲錦,繡的是‘松鶴延年’,保管讓九皇子和宮裡頭都讚不絕口!”她一邊說,一邊還用眼角餘光掃了掃周圍的繡娘,那意思再明顯不過——瞧見沒,這都是我的功勞!
蘇挽棠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那笑容卻不達眼底:“哦?是嗎?那敢情好。小桃,把點心給林媽媽和各位繡娘們分一分,大早上的,都辛苦了。”
小桃機靈地應了聲“是”,便打開食盒,將裡頭精緻的糕點一一取出。
其中一碟色澤嫩綠,散發著清涼氣息的薄荷糕,被她“不經意”地放在了離林媽媽最近的位置。
林媽媽平日裡最好這些精巧吃食,一見這點心,眼睛都亮了,也顧不上客氣,拈起一塊薄荷糕就往嘴裡送,邊吃邊含糊不清地道:“哎呀,大小姐就是心疼奴婢們……”
蘇挽棠端起小桃奉上的清茶,輕輕撥弄著茶葉,眼神卻若有似無地瞟著林媽媽。
她記得清楚,這林媽媽有痰癥,最是見不得生冷寒涼之物,尤其這薄荷,對她來說更是催命符一般。
果然,那林媽媽幾口薄荷糕下肚,臉上的得意還沒褪盡,喉嚨裡便開始“嗬嗬”作響。
她先是想強壓下去,可那股子癢意和咳意卻像是長了腿似的,直往上衝。
“咳……咳咳……”林媽媽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剛想端起手邊的茶盞壓一壓,卻不想這一咳,力道失了準頭。
“哐當——啪嚓!”
一聲脆響,茶盞脫手而出,不偏不倚,正正砸在了案上攤開的一方錦帕之上!
滾燙的茶水瞬間浸溼了那塊繡著“松鶴延年”的帕子,還冒著絲絲熱氣。
“哎呀!”林媽媽大驚失色,也顧不上咳嗽了,手忙腳亂地想去搶救那方帕子。
周圍的繡娘們也是一片譁然,有膽小的已經嚇白了臉。
九皇子的壽禮,就這麼……毀了?!
就在這時,一直默默站在人羣中的李繡娘,那個因被林媽媽剋扣月錢而形容枯槁的老繡工,悄悄地挪到了蘇挽棠身邊。
她飛快地瞥了一眼慌亂的林媽媽,然後壓低了聲音,用幾不可聞的氣息說道:“大小姐……那帕子,那帕子用的是……是舊年受了潮的黴緞做的底……平日裡瞧著還好,一旦見了水,特別是熱水,那黴斑……黴斑立馬就會顯出來,藏都藏不住!”
李繡孃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既有恐懼,也有一絲壓抑不住的激動。
她先前偷偷塞給大小姐的那塊黴緞樣本,就是從這批“上等雲錦”裡摳出來的!
蘇挽棠微微頷首,眸光沉靜如水,心中卻冷笑一聲:果然如此!
王氏和這林媽媽,真是好大的狗膽!
連皇子壽禮都敢如此糊弄,中飽私囊到了這般地步,簡直是無法無天!
她擡眼望去,只見那被茶水浸溼的帕子上,原本鮮亮的錦緞顏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污濁,一塊塊暗沉的、帶著細小黑點的黴斑,如同鬼魅的印記般,迅速地從絲線之下蔓延開來,將那“松鶴延年”的祥瑞圖案襯托得格外諷刺。
空氣中,似乎都飄散開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嘔的黴味兒。
林媽媽的臉色,已經從漲紅變成了煞白,再從煞白變成了鐵青,哆哆嗦嗦地指著那帕子,嘴脣抖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這……這……怎麼會……”
蘇挽棠緩緩站起身,清冷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繡坊:“林媽媽,這就是你說的‘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她一步步走向那張烏木大案,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林媽媽的心尖上。
“這就是你說的‘上等雲錦’?”
林媽媽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
周嬤嬤,那個總愛用帕子擦手掩飾心虛的王氏陪嫁,此刻也恰巧被派來“督促”壽禮進度,見到這番景象,嚇得手裡的帕子都掉在了地上,臉上的肥肉抖個不停。
她可是知道這批布料的底細的!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當口——
“九皇子府伴讀李大人到——前來恭取賀禮!”
一聲清亮悠長的通傳,陡然從繡坊院門外響起,如同一道驚雷,炸響在每個人的耳邊,也像一盆兜頭澆下的冰水,讓原本已經慌亂不堪的林媽媽和周嬤嬤更是魂飛魄散,差點兒沒直接厥過去。
好傢伙,這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話音未落,一位身著石青色錦袍,頭戴烏紗帽,面容方正,約莫三十來歲的男子便已邁著官步,不疾不徐地走了進來。
此人正是九皇子身邊的得力伴讀李源,素來以嚴謹細緻著稱。
他一進門,目光如電般掃過堂內,見氣氛詭異,衆人神色慌張,尤其是案上那方溼漉漉、顏色詭異的帕子,眉頭便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下官李源,奉九皇子之命,前來恭取相府爲殿下備下的壽禮。”李伴讀的聲音平和,卻自帶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
林媽媽此刻已是面無人色,抖得跟秋風裡的落葉似的,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李……李大人……這……這……”
蘇挽棠卻依舊神色自若,彷彿眼前這場鬧劇與她無關。
她微微側身,對著李伴讀福了一福,聲音清脆:“李大人有禮了。壽禮帕子在此,只是方纔出了些小小的意外。”
李伴讀的目光落在那方帕子上,原本還算平靜的臉色驟然一沉。
他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捏起帕子一角。
那原本應是光鮮亮麗的雲錦,此刻卻像一塊泡了黃泥水的抹布,溼噠噠的不說,上面更是星星點點,佈滿了深淺不一的黴斑!
那黴斑在水的浸潤下,顏色愈發觸目驚心,甚至還散發出一股子若有似無的、令人作嘔的黴味兒。
“這是怎麼回事?!”李伴讀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那雙原本沉靜的眸子此刻像是要噴出火來,“蘇相府,就是用這樣的東西來糊弄九皇子?!”他手裡的帕子彷彿千斤重,氣得他指尖都在發顫,“這哪裡是賀壽,這分明是想給九皇子送晦氣!”
他這話一出,整個繡坊頓時鴉雀無聲,連繡娘們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生怕惹禍上身。
林媽媽“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磕頭如搗蒜:“李大人饒命!李大人饒命啊!這……這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監管不力,奴婢該死!”
就在這時,一直躲在人羣后,巴不得蘇挽棠倒大黴的蘇若瑤,眼珠子滴溜一轉,覺得機會來了!
她故作焦急地從蘇挽棠身後擠了出來,臉上掛著擔憂,語氣卻帶著幾分幸災樂禍,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李伴讀聽見:“哎呀,姐姐!這繡坊不是一直由您在打理嗎?您怎麼能出這樣的紕漏呢?這帕子……這帕子要是真送到了九皇子手裡,那豈不是要給九皇子送去黴運?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她這番話,明著是替蘇挽棠擔憂,暗地裡卻是在瘋狂拱火,把所有責任往蘇挽棠身上推,那叫一個陰險!
就差直接說蘇挽棠是故意要害九皇子了。
蘇挽棠聽著蘇若瑤這夾槍帶棒、顛倒黑白的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呵,跳樑小醜,又開始作妖了!
她不慌不忙,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擡一下去看蘇若瑤那張虛僞的臉,只是對著臉色鐵青的李伴讀淡淡一笑,那笑容清淺,卻帶著洞察一切的銳利:“李大人息怒。妹妹說笑了,這黴運是假,有些人想借機中飽私囊,貪墨府銀倒是真。”
說著,她從寬大的衣袖中,慢條斯理地取出一本冊子,封皮是普通的青色布面,看起來毫不起眼。
蘇挽棠將那本冊子輕輕往前一遞,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擲地有聲:“九皇子的壽禮出了岔子,自然該查。但若說送黴運,那可就冤枉了。要說真正的‘醜’,怕是有些人貪婪的嘴臉,比什麼都醜陋——這賬本上清清楚楚記著的‘王氏’二字,可比我這‘剋夫醜女’的名聲,要醜上千百倍呢!”
李伴讀一怔,目光從那發黴的帕子,緩緩移到了蘇挽棠遞過來的賬本上。
他下意識地伸手,接過了那本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賬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