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實情，惟功當然不肯實說，只是笑道：“是下官事先下了一些功夫，找到城中的一些團頭會首，加以收買，所以他們約束部下，不在下官的地方鬧事。小小伎倆，叫國公見笑了。”
徐文壁呼了口氣，笑道：“原來如此，惟功，都說你辦事謹慎精細，從這一件小事來看，就知道端底了?！?
他又看了惟功一笑，再道：“將來，我們還有可能共事呢。惟功弟，你會是我的好幫手?！?
惟功心中一動，看來，定國公遲早有掌握京營之意。
他不肯應承下來，只答道：“未來之事，下官也無從知曉，惟有俟有緣?！?
“哈哈，想不到小五你還是個信佛的?！毙煳谋诠笮ζ饋?，惟功有此表態(tài)，他便也不再逼惟功表態(tài)了。
冊封的使臣，是由剛?cè)腴w不久的馬自強爲正使，這一次皇帝大婚的諸多事宜，都是由他和禮部和相關(guān)各衙門辦事，牽頭的當然是禮部，由這個大宗伯出身的閣老去充當冊封正使，當然是十分合適。
副使則是禮部侍郎王錫爵，名望身份也是夠了。
正副二使，早就等在乾清宮的玉階之下，朝官閣臣，也是穿著一團喜氣的吉服禮服，等候在兩側(cè)。
等惟功等人進來時，裡頭傳出旨來，吩咐正副二使，立刻前往迎皇后入宮。
至此，從乾清門到皇極門，再到午門，端門，承天門，大明門，長安左右門，一路上宮門和皇城門全部大開，所有的錦衣衛(wèi)旗手衛(wèi)府軍前衛(wèi)禁衛(wèi)出動，站在宮門與道路兩側(cè)，過萬太監(jiān)，穿著帶補子的吉服，也是在兩側(cè)迎候。
光祿寺的官員和廚子，在這一天預備了可供十萬人以上的吃食，光是這一天宰殺的豬就有過千頭之多。
鴻臚寺贊禮兩側(cè)，象房的六頭大象，也是裝飾一新，站在甬道兩側(cè)以壯威儀。
數(shù)十年間，大明沒有辦過這麼大的喜事，也是絕沒有財力搞這麼大的排場。所費金銀，也就是在這一刻，獲得了回報。
“繁花似錦啊?！?
在惟功身前不遠，長鬚美髯的張居正眼神中滿是驕傲之色，他看到惟功目視自己，也沒有理會，只是昂首看向這四周。
所有一切，都是凸顯著皇權(quán)的尊嚴和不可觸犯，但在張居正的眼神深處，卻是在俯視。
是的，他在俯視著皇權(quán)。
在這一刻，惟功深深的震撼了！
哪怕他有一個現(xiàn)代人的靈魂，但他在大明已經(jīng)生活多年，他的靈魂已經(jīng)融入大明深處，時時進宮的時候，他也曾經(jīng)受困於皇權(quán)，感受到自己的命運被皇權(quán)所掌握著，皇權(quán)一念興起，就可以叫自己有榮耀和地位，皇權(quán)再一念起，就能叫自己萬劫不復！
所以他苦苦奮鬥，理想和志願當然是建立起自己的商業(yè)帝國，報仇雪恨，進而影響這個國家的一切，但靈魂深處卻只是自保。
一個普通人對皇權(quán)的不屈和自保之心而已！
但在眼前的這個男人，他不僅做到了在皇權(quán)之下的不屈，甚至已經(jīng)開始俯視皇權(quán)，俯視著這些精心設(shè)計用來叫凡人戰(zhàn)慄和俯首稱臣的一切，這高大的明黃瓦下
的宮殿羣落，精工雕刻而成的高大玉階，所有的一切組成了叫人仰視的存在，居住在這裡的帝王，對普通的臣民自然而然的就有了心理上的絕大威壓。
可張居正就是這麼輕輕鬆鬆的在這裡，神態(tài)自若，眼神之中是一種歡快而自由的神采。
他在這深宮大內(nèi)之中，神態(tài)之輕鬆，就象是在自己的府邸之中一樣。
原因則也是十分簡單，就因爲眼前這一切，都是他這個出身江陵，祖父是遼王府中看門小軍的軍戶家族出身的窮酸秀才，一手打造出來的！
沒有他張居正，就絕不會有眼前的這一切！
所有的一切，雖然不是他創(chuàng)造，卻是明珠蒙塵之後，由他一手擦拭，重新閃亮，發(fā)光！
他該有這一份自豪，自傲，自尊與自信！
“大丈夫當如是！”
不知不覺之間，惟功也是受到了張居正的牽引，心靈深處，不知不覺的就冒出了這麼一句話出來。
是的，大丈夫當如是呢！
但人羣之中，與惟功一樣想法的，卻明顯不多，更多的人，用詭異的眼神看著自信滿滿的元輔，眼神深處，也是有很多不可告人的想法。
對很多人來說，張居正此時的意態(tài)，太過於驕狂，簡直有叫人難以忍受之感！
而很多的衛(wèi)道之士，在這一刻，也是在這一刻，感悟到了這一點！
張居正，從手中的權(quán)力到心態(tài)，已經(jīng)是凌駕在皇權(quán)之上！
這一刻，頗有人躲在暗影之中，暗暗咬牙，他們此時當然不敢出頭露面，但心中的憤怒已經(jīng)成了滔天怒海。
而這一切，張居正都是絲毫不在意，此時此刻，他只是在享受自己所成就的一切，感受這無上的榮光而已！
至晚時分，皇后在最後的斜陽之下，由三十六人搬擡的大轎，自洞開的大門之上，一步一步的擡入宮中。
宮中宮外，隨著鴻臚寺官員的贊禮之聲，沿途的官員，禁衛(wèi)，都是對著那大轎深深跪拜下去。皇帝與皇后，乃是敵體，自此之後，母儀天下的不再是皇太后，而是轎中的這個十三歲的女孩子，深宮之中，也是有了真正的女主人。
皇帝當然不可能如塵世中人那樣，騎在馬上戴著花，穿著與狀元一樣的吉服去迎娶自己的新娘，但就算是貴如天子，在自己正妻入宮的時候，皇帝也出現(xiàn)在了乾清門的門前，這是一種尊敬妻子的表現(xiàn)，哪怕是天子，也是步出天子寢宮正殿的大門，親自來迎接自己的妻子。
在衆(zhòng)人的矚目之中，大轎在皇帝的親自引導下，進入乾清門，直入乾清宮，在佈置一新的暖閣之中，早就鋪好了新牀，有全福的公侯命婦，拋灑了花生蓮子等物，象徵著將來這一對小夫妻能夠多子多福。
惟功身爲親從近臣，也是一路跟隨進去，直到帝后進入乾清宮的一剎那，他才停下腳步，不便再進入了。
再往下的典禮儀式，只是在宮中舉行，由命婦和宮中的太監(jiān)們舉行，外臣就不便參與了。
“惟功，”在最後一刻，皇帝即將踏入暖閣之時，十五歲的皇帝轉(zhuǎn)回頭來，對著惟功輕聲道：“有時候我真
羨慕你?！?
“皇上……”
“你的那個李家小妹子，漂亮識大體，雖然有男孩子氣，但只是年幼所致，過幾年，就落落大方，是你不錯的賢內(nèi)助。相比於你，吾卻只能娶平民之女，且容貌平常。說她有德，十三歲的小丫頭，有什麼德？無非就是內(nèi)向，膽怯，不生事。這就是德……所以，吾羨慕你，羨慕你啊……”
惟功一時無語，皇家的婚事也好，勳貴的婚事也罷，有幾樁是如意的？皇帝在正妻之外，可以大納嬪妃，勳貴也可以廣納美妾，聲色犬馬，盡情享受。
但真正的正妻是良配，彼此心意相投，早早結(jié)實，在成親之前就有交往和感情的，倒是確實不多。
由此看來，皇帝這個勳貴中的勳貴，倒是真心羨慕自己呢。
只是這個話，惟功卻是無法回答，只能沉默不語了。
萬曆笑了兩聲，便是進入暖閣之中，也算是入了洞房了。
很多人看到這樣的情形之後，都是神情肅穆！
皇帝的婚事，絕沒有這麼簡單，比起皇太子和普通的親王來，政治意義要大過百倍。
不論是漢唐宋明，歷朝歷代，都不免會有未成年的皇帝出現(xiàn)，而皇帝的婚事，大婚典禮，則是向全天下昭告，皇帝已經(jīng)成年，可以負擔起存亡絕續(xù)的宗族責任，當然，身爲一個可以娶妻生子的成年男子，皇帝也是夠資格參與朝政，處理政務，收回被太后和權(quán)臣瓜分的權(quán)力，正式的進入舞臺中央表演了。
這其中的意義，豈是一樁普通的婚事可以比擬的？
大明朝，自這一刻開始，算是掀起了一頁新的篇章，從此之後，整個大政朝局，又是要與以往截然不同了。
在不遠處的慈聖宮中，眼看著最後一抹斜陽落入宮殿羣落之下，三十餘歲，風韻猶存的皇太后深深嘆息，臉上的表情，也是可堪玩味。
“娘娘，天黑了，還是進殿去吧?！?
“有點涼意呢，太后娘娘，還是進去吧?！?
太后身邊的這一羣太監(jiān)，都是宮中握有實權(quán)的，其中排在最頭裡的，卻是司禮監(jiān)和御馬監(jiān)掌印，同時兼管東廠，身上兼差無數(shù)的馮保。
在這樣的日子裡頭，馮保沒有在乾清宮那邊張羅，卻是在太后跟前伺候，看到自己的管家大奴才繞著自己身邊不走，太后的神情雖然不明顯，但那種欣慰的感覺，卻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的。
她看著馮保，也不理那些勸自己進殿的人，只沉吟著道：“馮保，皇帝大婚之後，即可親政，吾再理國政，縱是好意，傳揚開來，也會有人說我攬權(quán)！是故，自明日之後，凡有政務，悉由內(nèi)閣上呈給皇上裁決施行，我不再與聞?！?
馮保一震，道：“太后……”
話未說完，李太后便斷然道：“不必再勸，皇帝是我子，母子之間難道還要爭權(quán)嗎？”
馮保忙道：“奴婢不敢，奴婢這幾年好歹也讀了幾本書，不要說太后與皇上天生母子至情至情，皇上又蒙諸多講官講授孝道，聖天子純孝天生，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有一個疏不間親的話，奴婢哪兒敢勸太后與皇上爭權(quán)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