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霜閣裡,柳條如絲,碧水清波。
一襲藍衫,齊夜風坐在樹下與陳玉書對弈。
桃花瑾三笑著跑進來,“二哥!二哥!”
笑容就像純粉的桃花,肆無忌憚的綻放在碧藍晴空下。
齊夜風被蠱惑,手伸在半空裡,棋子無論如何也沒有落下,就那麼手握著棋子,快步迎上去,“什麼事跑的這麼急?”
“找你有事。”桃花瑾三一屁股坐在齊夜風剛坐過的椅子上,拿起茶水就飲。
“慢些,”齊夜風舉手投足都是疼惜。
陳玉書的臉打了霜降一樣。
“想請二哥陪我去趟百塔寺。”桃花瑾三放下杯子笑意濃濃,“那裡有阿世的消息。”
阿世?齊夜風頭腦中閃過那雙刀子般的厲眸,眉頭不由蹙到一處,“怎麼會?”
“聽說寺裡有個絕色的小和尚,給人調戲了,這很象阿世的風格。”
就你家人能幹出這種缺德事……一旁的陳玉書撇撇嘴。
齊夜風也抽了抽嘴角,挑眉問道:“如果,人找到了,你打算怎麼辦?”
替你找到人,你卻和人跑了,我豈不是虧大了麼?
桃花瑾三顯然沒想到這個,愣了愣,喃喃道:“自然是讓他留下,如果實在不願意,只能和他走。”
“你敢!”齊夜風怒吼。
桃花瑾三哭笑不得的看著滿身怒氣加醋氣的這人,“不是說如果嘛。”
“如果也不行,”齊夜風把手中那顆倒黴的棋子捏得粉碎。
望著從手指縫隙裡一點點流出的棋的殘骸,桃花瑾三擼起胳膊騎上去掐住齊夜風的脖子,“死孩子,少給我裝酷,去是不去?”
齊夜風陰沉著臉不甩他,“不去。”
陳玉書蒼白著一張冰臉擠到兩人面前,“大膽,放肆,你竟然敢攻擊皇上!”
桃花瑾三望望陳玉書,又望望齊夜風,忽然鬆開手,一聲不哼的拎著衣角往外就走。
一把揪住他,齊夜風急急追問,“幹什麼去?”
桃花瑾三瞪著他,一指陳玉書,“是陪美人,還是陪我,任你選。”
輕咬嘴脣,墨發黑眸,一襲纖軟白衣的陳玉書在窈窕垂柳間,低低欲泣、楚楚動人。
簡直是明目張膽的□□!
桃花瑾三很是不恥,翻眼睛鄙視他。
那人我見猶憐中,斜眸與他對峙。
這可難煞了堂堂皇帝齊夜風,面色變了幾變,最後跺跺腳往外走,“朕誰也不陪!”
桃花瑾三撲噗笑了。
齊夜風恨聲問他,“笑什麼?”
“死孩子!”桃花瑾三朝他翻了幾眼,率先越過他走出大門,“你別後悔,反正我與小狐貍有過節,萬一與那老和尚打起來,剷平了你的皇家寺院,我定是不會出銀子賠你的。”
腿還沒邁過門坎,衣袖又被揪住。
桃花瑾三無奈的望著這“死孩子。”
兩人都住了腳步,立在門口相互對視。
餘下的第三個人,在柳條下真的默默哭泣起來,因無人理會,更顯的楚楚可憐。
靜默片刻,齊夜風突然道:“那人到底是什麼人?”
“男人,”桃花瑾三擡眼望著天。
齊夜風恨聲再問,“那人與你什麼關係?”
“親人。”
“他是不是也喜歡你?”
“那是他的事。”
“我要殺了他。”
彷彿聽到了多好笑的話,桃花瑾三撲噗一笑,“你打不過他。”
齊夜風鐵青著臉甩頭奔出大門。
一個被自己氣走,一個被自己氣哭。
桃花瑾三無辜的聳聳肩膀。
幽靜而寵大的大佛殿早課才過,來上香拜佛的居士們還沒有到。只有院落裡的菩提樹上懸掛的許願鈴,叮叮咚咚在風裡亂響。
而烘襯的這座被佛香籠罩的寺院更加幽靜。
老方丈兆悟自大殿中徐徐走出來,神態安祥的象大殿裡坐著的某尊佛爺。
兆悟出身書香門第,十九歲出家,算一算,在這百塔寺裡幾乎度過了一個甲子春秋。
將近六十年過往,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從兆悟安然沉靜的面容上,絲毫看不出歲月的蒼桑。彷彿被歲月洗滌走的只是泥沙糟粕,剩下的全是黃金精華。
白髮如雪,端正遽然的五官,讓人依稀能辯出他少年時的儒雅俊逸。
邁著安安穩穩的步子,推門進了自己的齋房。擡眼間,某位名叫灰塵的狐貍精正縮坐在蒲榻上,一臉慌張。
撩佛袍與他對坐,微笑問道:“又怎麼了?”
灰塵目內含淚,緊緊握住老和尚的手,低泣:“我想,你我緣份怕是到了。”
老和尚挑挑白眉。
“尤其近幾日,我老是心神不寧,怕是怕是有大劫要來。”
老和尚雙手合十,淡淡道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你、你居然一點不擔心!”灰塵嗔怒的推他一下。
“莫怕,灰塵,”老和尚淡笑如初,“那個人能在人間如此張狂,想必不是平常神仙,既然他輕易放過你……其他人麼,看在他的面上,也不會動你,安心安心。”
灰塵眼巴巴望著眼前人。
這人,自己跟他親近這麼多年,爲了他斷送了一世修練,而他爲了自己,也斷送了一世塵緣,這樣牽牽扯扯,卻總是怕觸及將來。
雖然眼見他年事已高,或者幾個日起日落間便可能陰陽兩隔,但自己依然怕觸及將來……因爲,人妖殊途,本就是一場沒有將來的糾葛。
想及此,灰塵撇撇嘴又哭泣起來,“嗚嗚,小幼,怎麼辦,我還是怕?”
小幼是老和尚未出家前的乳名,這塵世間,只有這一個人能叫得,也只剩這一個人知曉。
“我不怕死,只怕和你分開,小幼。”
劈哩叭啦幾滴淚水。
“阿彌陀佛,”老和尚轉動著一百單八顆佛珠,白眉雙垂,嘴中唸唸有詞。
見他不理自己,又念起佛經,灰塵抹把眼淚,不哭了。擡手狠狠擰他一把,高聲抱怨:都這樣煽情了,都不知道哄哄人家,臭和尚!
老和尚不與理會,卻暗暗彎了嘴角,眼睛張開條縫隙看去,赫然莞爾——
剛纔還哭得亂七八糟的某隻狐貍,已經自懷裡掏出一把彈珠,在蒲團上,拱著屁股玩的不亦樂乎。
唉,我的小灰塵吶……他眼前不由又浮現出第一次從捕獸架上救出的那個、眼珠滴溜亂轉的天真小狐貍。
那時的它,眼含著淚,嘴叨著自己的衣角,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然後,當被自己帶回家時,才知道面前這位,是個能幻化人身的狐貍精。這樣糾糾葛葛的,竟是這麼久,卻又似……剛剛開始。
“阿彌陀佛,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狐貍精灰塵玩得正自高興,忽然被老和尚的一聲高喝嚇了一跳。本來寂靜的禪房,也因這一聲高喝,嗡嗡作響。
“怎麼了?”狐貍精耗子膽,草木皆兵的縮在老和尚身後,手裡緊緊抓著他的佛袍。
“呵,老和尚,看不出來,還是世外高人呢。”
隨著嘻嘻笑聲,禪房的門被人吱扭推開,兩道人影一壯一瘦,翩然站在門外。
“妖精啊——”狐貍精掩面大喊,手指卻筆直的指向粉嘟嘟邪笑的那位。
“閉嘴,”桃花瑾三笑罵它,“再叫,拔光你衣服。”
啊,這人不認識,可這聲音認識!想裝作不認識都不行!
狐貍精立馬堵住自己的嘴,卻一臉憤然的望向老和尚,連比劃帶跺腳,“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阿彌陀佛,二位一早前來,辛苦,請進吧,”老和尚把二人讓進屋裡,等大家全都坐定,才溫聲問那個耷拉著毛的狐貍精,“你在說什麼,灰塵?”
桃花瑾三斜坐在蒲團上,笑暈如花,“我來替他翻譯吧,他在說:就是他,就是他拔光我衣服的。”
在說這話的時候,桃花瑾三故意把嗓子捏住,尖尖的往上調著聲調,把灰塵那稚嫩幼童的聲音學個十足十,這下不僅老和尚,連一路上板著臉的齊夜風都笑出聲來。
“呵呵,阿彌陀佛,灰塵,多蒙二位關照了。”老和尚滿目含笑的打個佛號,望向狐貍精的目光卻偶然閃過方外人不應有的沉溺。
齊夜風暗自嘆然,不由也望向自家沒心沒肺的那位。後者,依然笑若桃花,大刀闊馬的坐在人家的蒲團上。
“哼!”某狐貍精顯然有人撐腰,很明目張膽的大聲哼了一聲。
“好說好說,”桃花瑾三才不與畜牧一般見識,他流轉著粉色眸子,上下打量著這間禪舍,這是他第一次與和尚打交道,第一次進和尚的房間,所以目光中難免充滿了好奇。
老和尚兆悟的禪房很大,一塵不染的那種。最靠裡面是長長方方的土坯炕,上面鋪著厚卻整潔的青布棉墊,一牀同色的被子橫陳在角落處。而靠近牆的一面是半面書架,上面排列著大量的佛經,散著脈脈書墨香味。自己坐下的這樣蒲團共有四個,端端正正擺在一個小案幾的四面,案幾上放著暗青色的一套茶具和一盞煤油青燈燈座,其它,竟是再也沒有什麼了。
這屋子太大,也過乾淨,太乾淨了就會給人空曠的感覺,但這種空曠又不是綠宇那樣使人窒息的空曠,而是一種安然,一種令人安心的空曠,彷彿一坐定下來,便有種踏下心來,欲暈暈睡去的感覺。
桃花瑾三一下子喜歡上了這裡。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