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潭碧水,清風乍起,吹起滿池綠波。
大紅挺身玉立,玄衣寬袍,泛舟於深潭,舟到之處,碧波盪漾、驚起沙鷗無數。
再看到這人桃花瑾三才知道,原來那份依賴已經浸之入骨。五百年歲月留痕,留給兩人之間的是比血緣還要濃厚的親情友愛。
他急急朝那越行越遠的呆虎招手,“大紅、大紅……”
那人連頭都沒有回一下,挺然佇立於舟頭,慢慢消失在天水相接、沙鷗飛盡處。
“大紅——”
被自己的聲音驚醒,慢慢睜開眼睛,桃花瑾三已是淚流滿面。
他記得那年,自己初次成人,桃花正好,清風正濃,身前一架天然鞦韆,身後一尊玄衣仙虎,歡聲笑語間,好不逍遙……
而如今,物非人非,身前身後更是空空如也。
突然想起大紅說過的一句話:“伺候現在的桃君,大紅不嫌丟人,大紅只怕,伺候將來的桃君,會讓天界丟人。”
真是應了他的話,自己不僅在天界丟人,更是害他在天界丟了性命。
五百年的修爲不及人家一指,緊追慢趕都換不回他的身家性命。
他若活著,只要知道他還活著,即便天上人間、咫尺天涯……心裡也不會如此痛徹如割,自己也還會依然是那個沒心沒肺的桃花瑾三。
何必,爲那樣虛無飄渺的將來賠進自己?
何苦,爲這樣迂笨無知的桃花瑾三賠進自己?
傻瓜大紅。
愚蠢無知的桃花瑾三。
桃花瑾三噗得一口鮮血喋出,全身無力的仰倒在臥榻之上。
“桃君,桃君……”
那名叫綠姒的綠衣少女端著餐盤進來,見此情景急急輕叫,牀上的那位無動於衷,反到招來了她家的冷麪天君。
“退下!”冷線筆直射來,綠姒慌恐至極的退出寢室。
“要死要活的,你就這點本事?”那人立於牀前冷然低哼。
桃花瑾三直直望著那人,擦掉嘴角的血道:“大紅的皮呢?大紅的翡翠桃花佩呢?你給我弄哪裡去了?”
那人又一聲冷哼,“留那些骯髒東西何用,早毀了。”
桃花瑾三眉目俱裂,咬牙道:“我打不過你。”
“你還算不太傻。”
“……但不代表我就不打你……”
呼的一聲,桃花瑾三的細胳膊掄成個圓,朝那人欠扁的冰臉招呼過來。
那人連眼皮都沒動一下,然後桃花瑾三又咻的飛出去了……幸虧,他在牀上,所以也只是摔在牀上,既然這樣,也摔得桃花瑾三連連咳嗽。
“原來,還是傻。”那人鳳眼懶懶一瞟,慢悠悠道。
桃花瑾三氣得說不出話來,一隻胳膊杵在牀沿上劇烈喘息。
“你也不用這樣瞪我,”那人優雅高貴的坐到大牀不遠的座榻上,寬大的翠綠衣袍鋪了滿榻,“若非看到你與本君有血脈之緣,就以你三番五次在本君面前放肆,你以爲你還能安安妥妥的活到現在麼?”
“那又怎麼樣,大不了和大紅一個下場。”桃花瑾三現在才體會到什麼叫作真正的仇恨,他真的想撲上去咬碎這人的喉嚨……
那人何嘗不知道他的意圖,故意扯了脖子旁垂下的一縷頭髮,緩慢而冷傲地撫摸著……保養極好的潔白手指與漆黑烏亮的雲發交織在一處,強烈的黑白衝擊,讓桃花瑾三眼睛又血紅起來,就象只進攻前的小獸一樣,毛髮具豎、呲著牙齒、嘴裡嗚嗚發著聲音。
好象很滿意麪前這小東西的反應,那人冷眸斜瞟,悠悠道:“我勸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別忘了,還有三隻星宿在那山谷裡等著你呢。”
“你想怎麼樣?”桃花瑾三心內一跳,警覺的瞪大粉眸。
“你、說、呢?”
不緊不慢的三個字,拼發出的巨大威懾力如驚濤駭浪般直直拍向桃花瑾三,桃花瑾三哪裡抵擋得住……劇烈掙扎後,心身俱疲,只覺一股力不從心的虛弱恐慌從心底赫然升起。他猛然捶著大牀痛哭失聲,“爲什麼,爲什麼……我們活的好好的,我們只不過是想要活的好好的,爲什麼要這麼對待我們,爲什麼?”
望著他捶打牀鋪的拳頭,那人垂下眼皮,緩緩站起來,緩緩朝門口走去,“要怪就怪你自己吧,誰讓你是……她的兒子。”
說話聲冷冷如冰、若有若無,彷彿那聲音是隨風吹進來的,而不是從那人嘴裡發出來的,吹得桃花瑾三無力地閉上一雙粉眸,任淚滂沱而下。
……
或者,無論世界的任何角落,都離不開光明吧。
所以,無論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會有日出日落……紫霞東昇,日升畫角,又是嶄新一天如期而至。
晨鐘響過很久之後,九天之上的那個人揮退左右,一個人披著烏黑長髮、穿著柔滑華貴的翠綠長衫,沿著幽長的七彩雲廊,惰惰走著。
然後走著走著,就走進了桃花瑾三住的那間座落在角落裡的巨大寢室。
推門進去,正值一陣微風吹起,微微撓志的牀幔的縫隙裡,隱約能看到疲憊不堪的桃花瑾三睡得正是香甜,鋪得滿牀的頭髮,身體象春蠶一樣緊緊裹著一條極品的冰蠶錦被。
那個人素手微擡,輕柔牀幔立刻如被人掀起般自動分付兩側,輕輕落於銀鉤之上。
緩緩坐在牀上,一雙鳳目上上下下仔細審視著睡夢中的桃花瑾三,小東西白玉般光潔的臉上隱隱透出一層緋紅,長睫低垂,雙脣微撅,額間五瓣桃花印委曲的拳縮在一起……停在嘴角處,凝視片刻,那人微微笑了。
這個無知下賤的小東西,睡覺還流口水,真是夠……邋遢。
那人忍不住伸出修長手指慢慢接近那瓣水粉嫩透的脣,輕輕擦拭。
桃花瑾三猛然驚醒,迷迷糊糊睜眼見到他,支起身子,抱住他的手蹭了蹭,“大紅呀……今天我要吃清蒸潭魚,嫩嫩的那種。”
那人一愣,嚇意識縮回手指,但聽得大紅兩字,冰臉立即冷下三分,隨手將他按倒塞回被窩,冷冷道:“沒有清蒸潭魚,你接著睡吧。”
話音未落,只見桃花瑾三咕咚一聲,倒頭便又呼呼睡去。
看得那人目瞪口呆。
表情古怪的踱出房門,在門口默立片刻,那人側首道:“午膳,清蒸潭魚吧,嗯……嫩嫩的那種。”
說罷,自己好象被自己嚇了一跳,懊惱的一甩大袖,急速隱去。
“謹尊天旨。”人走了老半天,虛無的空氣裡才傳出聲音,而這聲音都是顫抖的。
我的如來佛祖呀,守候天君上萬年,何曾見過天君爲一道清蒸潭魚下過旨意?這、這簡直、簡直太……勁爆了!
空氣裡雲霧翻滾、嘰哩咕嚕鬧騰老半天才慢慢停息下來。
桃花瑾三是被食物的香味誘醒起來的。然後,他一眼就看到了案桌上衆多菜餚中的清蒸潭魚。
那是一條真正來自平臺山谷深潭裡的魚,大紅說過,這種潭魚,也只有自己家裡才生產……他望著那魚眼中含淚。
“桃君、桃君……”
有人聲音被門擠扁了一樣,這樣小聲的喊他。
桃花瑾三尋聲望去,窗戶外面一叢白頭髮很醒目的在那晃來晃去。
媽的,我正想找你呢!
桃花瑾三擼胳膊挽袖子,噌噌幾步竄了出去。
“老不死的,你還有臉出來?”桃花瑾三揪著那人的衣領咬牙痛罵。
那人顫動著雪白長鬍子連拱手帶作揖,“桃君息怒,桃君息怒……”
桃花瑾三也覺得再這麼揪下去,這老的不成樣子的人就真掛了……他鬆開手,“滾進來,我有話問你。”
太白金星連雲連滾帶爬的跟在桃花瑾三身後進了屋子。
桃花瑾三靠在椅背上,疲憊的閉著眼睛。
老得都掉渣的小老頭兒弓身站在不遠處,大氣都不敢出。
半天,桃花瑾三才慢慢的開口道:“你騙我我不怪你,但是……你何苦把他們四個人賠進去,你明明知道我的身份尷尬,何必許那無望承諾,否則,大紅,大紅也不會信以爲真,傻傻的跑來天界送死……”說到這裡,粉眸又泛起紅圈。
小老兒頭無地自容,臉都要低到塵埃裡,“是、是、是,都是小老兒的錯……但當初,小老兒確實沒有騙桃君之意,小老兒想利用這五百年,怎麼也能爭取讓桃君迴天界,可惜……唉!”
“我……到底是誰?”桃花瑾三望著案上的清蒸潭魚茫然的問。
“您呀,”小老頭忍不住嘆氣,“您也確實是天帝之子,但……”
“但不是嫡親的,對吧?”桃花瑾三打斷他,自嘲的一笑。
“您、您怎麼知道?”小老頭兒驚愕的睜大老眼,他的身世,自己一直叮囑尾火虎星君費盡心思的瞞著,只想讓他過的快活些。
桃花瑾三笑的有些無奈,“五百年,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若真是天帝的嫡親兒子……我那天臺山谷還不得被拍馬屁的那些神仙給踏平了……”
小老頭兒紅了老臉,“是、是小老兒之過……因天界接連發生變故,連小老兒都、都沒不曾下界去看過桃君。”
“誰稀罕你去,”桃花瑾三輕蔑的瞟他一眼,小老頭兒慚愧的低下頭,“是是”。
唉,畢竟是老人家,又確實沒有害自己的意思。桃花瑾三沒有再繼續爲難這老頭,只是穩住心神低聲問:“我,母親是誰?”
小老頭兒料到桃花瑾三必然會問他,微一猶豫便答道:“在西天之角,有一池名曰天池,乃當年女媧娘娘補天時遺留的低窪之處……幾千年前,那裡曾自生自長過一株桃花仙,天生冰雪聰明、空靈清透……那便是你的母親。”
“她,現在哪裡?”桃花瑾三問得有些急切。
他對母親二字向來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在前世裡,他自幼便是一個沒人疼的人,三歲父母便因故早亡,後來相依爲命的爺爺奶奶也相繼去世,自己便成了那棵沒人要的小草,自然生長、自生自滅。如今,猛然有了母親,竟然有些無所適從,卻又隱隱列強的吸引著自己,他低頭輕嘆。
“她死了,”小老頭兒也跟著輕嘆,“就喪生在那場浩劫中……後來,天帝封她爲綺池聖姑。桃君就是在那場浩劫裡被綺池聖姑拼盡最後氣力涎下來的。”
原來,還是沒有母親。
桃花瑾三失望的閉閉眼睛。
“誰,害死的她?”桃花瑾三摸著額頭怒放的桃花印跡,想哭又想笑。
好象沒有料到桃花瑾三會問的這麼直接,小老頭兒不由愣住,眼神閃爍半天才喃喃道:“……那、那場浩劫裡魂飛煙滅的神仙無數,小老兒也、也不知道到底綺池聖姑爲何人所傷。”
桃花瑾三閉上眼睛,無奈的笑,“算了,我不難爲你,我知道這裡牽扯過多……否則,那個人也不會這樣恨我,或者以我現在不清不楚的身份,也只有您還能敢來看一眼吧,我怎麼忍心再難爲你。”
連天帝都沒能保住,可試想傷她的人有多厲害。
“桃君,”小老頭兒聽了這話不禁嗚嗚的嗚咽,“小老兒是看著你母親長大的……她、她乖巧靈麗,象我的女兒一樣……小老兒也是、也是看著桃君您長大的,就象我的……怎麼會不關心您呢……桃君,嗚嗚……”
就象自己的孫子,對吧?
桃花瑾三心中微微有些暖意。
實在看不慣這溝壑縱橫的老臉,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樣子,桃花瑾三扔過去一方錦帕,“這麼老了,還這麼愛哭,呃……”
被人這麼說,自認爲很是德高望重的某老頭兒羞紅了臉,慌忙接過錦帕滿臉的擦拭一通。
兩人相對浠噓。
半天,桃花瑾三才站起來欺到還在唉聲嘆氣的小老頭兒面前,低聲問:“其實,我沒興趣知道什麼天界浩劫,也沒興趣知道自己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我只想知道……只想知道人死了,會到地府。神仙死了,會、會到哪裡去……”說罷,紅著眼睛恨恨的盯向窗外,窗外綠姒打個冷戰,悄然退去。
小老頭兒心疼的望著這樣恨意濃濃的桃花瑾三,心裡很不是滋味——本來那麼清透單純的一個孩子呀,一夜之間就長大了。說到底,這裡也有自己的過錯。
他嘆口氣,扶著桃花瑾三坐回榻上,“桃君莫恨天君……”
“閉嘴,”桃花瑾三一甩袖子,指著他,“真是吃誰的向著誰……你若再爲他說一句話,就滾出去!”
唉,小老頭兒接著嘆氣,想來竟是站累了,他慢慢吞吞的彎了老腰,一屁股坐在桃花瑾三對面,還把那把破佛塵放在膝蓋上飄來蕩去,“天規戒律……任誰也逃不脫的……嚴格說講,其實火尾虎星君也不算是……死。”
“什麼意思?”這話有蹊蹺,桃花瑾三嚇意識地抓住小老頭兒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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