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二，崑崙之巔。
有佛西來，其光璀璨，如天之二日，三海一陸，蕓蕓衆(zhòng)生，皆可視見。
凡俗五國，史官提筆，記今日之壯觀以傳後世，皆不忘明裡暗裡爲其君主溢美。
“揚帝烽二十二年九月二十二，天出二日而不灼民生，是吉兆非凡，上蒼以嘉天子定北之功，穆穆而不窮兵也……”
崑崙兩大聖巔峰，三大聖及衆(zhòng)多門人弟子皆在山巔最高處，如臨大敵。
在山巔最高處更高的天空，那團如大日的光芒裡，只有聖境才能隱約看清有一個瘦小的身影身披袈裟合掌趺坐。
其周身天宇，綻放百千萬億大光明雲，所謂大圓滿光明雲、大慈悲光明雲、大智慧光明雲、大般若光明雲、大三昧光明雲、大吉祥光明雲、大福德光明雲、大功德光明雲、大皈依光明雲、大讚嘆光明雲……
放如是等不可說光明雲已，又出種種微妙之音，所謂檀波羅蜜音、屍波羅蜜音、羼提波羅密音、毗離耶波羅蜜音、禪波羅蜜音、般若波羅密音、慈悲音、喜舍音、解脫音、無漏音、智慧音、大智慧音、獅子吼音、大獅子吼音、雲雷音、大雲雷音……
崑崙掌門玄無真人，其師弟玄有真人，兩位大聖巔峰一齊朗聲道：“大勝佛光臨崑崙，真可謂蓬蓽生輝。”
聲如雷霆，卻壓不住那呢喃般的誦經聲。
刺目的金光裡看不真切的瘦小人影伸手，周身萬丈光芒匯聚成巨大的手掌，掌心朝上伸出，作索取狀。
玄無硬著頭皮拒絕，“鳳飛龍乃當世龍鳳，崑崙未來千年興盛，有一半要靠這個弟子挑起來。故而崑崙不能交出此人，恕罪恕罪！”
金光巨掌翻手拍下，整個崑崙山抖了一抖。崑崙護山大陣顯形，被這一掌拍得黯淡許多，只怕再撐不起兩掌。
就算玄無和玄有敢消耗崑崙所有的風水靈氣來硬撐，也是擋的了一時，防不了一世。
鳳飛龍就在他們兩個身後，叫道：“前輩不開口就攻我崑崙山，未免太蠻橫霸道了吧？”
金光巨掌又反手一巴掌，整個崑崙山又抖一抖，崑崙護山大陣又黯淡了。
玄無和玄有緊護住身後鳳飛龍，這是他們認爲最安全的地方了，雖然他們加起來也不敵那一隻手。
玄無道：“不是勝佛不講理，是我崑崙違約毀誓在先，不敢有怨言。”
巨掌散歸金光，金光裡那瘦猴光影終於肯開口，“那雜七雜八的散修野人老衲管不過來，可仙魔諸大派及妖域的大山頭水宮，當年都和老衲有約定的，絕不擾亂凡俗世道，一定要過境的話，也不與那裡生靈打交道，更遑論殺生！千年以來，不曾有違約。而今第一個違約的，非魔非妖，卻是你們仙教大派。”
玄無真人道：“勝佛以那凡夫俗子孱弱而我輩修道煉氣強悍，恐其無辜被各路仙魔鬥法波及，發(fā)慈悲心，約束各教衆(zhòng)修士爲那弱者留出安身之地。千年以來，修道者或處三海之遠，或居羣山之高，從未有履地殺生害命者。今我崑崙管教不嚴，闖出大禍，本該抵命，然此子確係我崑崙興盛所在，望勝佛慈悲，留他一命。”
芩樁走上前，“罪孽有弟子大半，便由弟子抵命，師弟必改過自新！”
大勝佛嘆道：“看來你們崑崙從上到下的心地都壞了。難怪仙教魁首的位子輪到了名仙山逍遙派。”
玄無立刻領悟，“你二人同罪，何以將大半罪責攬在自己身上？你身爲大師兄，愛護師弟沒錯，可不該如此，速速退下！”
大勝佛道：“只怕是你們平日裡灌輸給他的都是鳳飛龍的命更金貴，他們這些資質一般的弟子命就是賤，就是拉出來給人頂罪的！”
玄無惶恐道：“何言於此啊！”
大勝佛道：“二弟子生死之間，你的神態(tài)可謂天差地別！”
周身光明雲即現過往片刻，在那金光巨掌兩次拍下，玄無玄有是怎樣護鳳飛龍的，聽聞芩樁願意頂罪，他二人是如何沉默不言的。
大勝佛嘆道：“這樣的仙教崑崙，怎不教人傷心。”
玄無玄有面帶愧色。
大勝佛道：“你二人不必惺惺作態(tài)，說不定心裡在怨恨那芩樁多此一舉，徒惹事端。”
句句誅心。
玄無玄有便覺心境瑕疵越來越大，怕是修爲再難寸進。
大勝佛又轉向鳳飛龍，“你是不是覺得老衲咄咄逼人？”
鳳飛龍渺小卻不肯低頭，“逼人與否，何用我說！”
“你是不是覺得老衲不跟你講道理？先前你說老衲一言不發(fā)就動手，沒錯，老衲今天就是霸道了。”
鳳飛龍冷哼一聲。
大勝佛繼續(xù)道：“老衲今天跟你講的就是你的道理，就是你闖人家門擄人妻妾的道理。老衲再拍死你師父，是不是就更像你的道理了？誰巴掌大，誰拳頭硬，誰就有道理。”
鳳飛龍爭辯，“我已再三許諾絕不虧待他們，再三忍讓他們的唾罵，是他們不識好歹！”
“哦。老衲今天想打死你這些師門長輩，允諾可以收你爲徒，老衲豈不比他們教你強多了，你願意嗎？”
鳳飛龍扭頭，“不願意！”
“你這般不識好歹，是在逼老衲連你一起拍死啊。”
光明雲聚成大手，反手一巴掌，崑崙護山大陣支離破碎。
玄有怒道：“我們有錯在先，是以處處忍讓，然而大勝佛如此行事，打破我護山大陣，是想亡我崑崙，不把仙教放在眼裡嗎？”
“仙教？逍遙，蓬萊，峨嵋，是你們仙教同道。可是曾是仙教魁首的崑崙不是一向瞧不起這些同道嗎？且不說天蒼道友在閉關，對外事不聞不問，就算他閒著，也未必願意出手幫你這個同道。畢竟，你們實在令人傷心失望。”
玄有怒道：“只憑我崑崙一派，只要捨得下一切種種，也能拼個魚死網破！”
“你儘管一試，老衲就在此等你準備一番。”大勝佛根本不看他，還是看鳳飛龍，“說不定你心裡是願意的，只是不好說出來。”
玄無道：“是我?guī)煹荇斆АＮ覀冏灾绣e在先，不敢言拼個魚死網破，也請大勝佛留此不肖孽徒一命，至於其他贖罪之事，勝佛開口，無有不從。”
“無有不從？你們一個叫玄無，一個叫玄有，那就是都不肯聽老衲講道理了？”
玄無苦笑：“勝佛不要開玩笑了，我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大勝佛繼續(xù)看鳳飛龍，“老衲已跟你講過你的道理，可不太喜歡你的道理，現在要跟你講另一番道理，先講四個字。”
佛音如雄獅怒吼，又似九霄雷震，“衆(zhòng)生平等！”
鳳飛龍被這一喝震得精氣神分離，氣歸丹田，神歸靈臺，跌回了凝靈境。
“你明白了嗎？”
玄無急忙替鳳飛龍回答，“孽徒已然知錯，必定改正！”
玄有在師兄授意下，打得鳳飛龍跪下。他們師兄弟實在是怕這位大勝佛一口氣把鳳飛龍的修爲削下金丹，與那些凡夫俗子一般，好讓他深刻體會什麼叫做“衆(zhòng)生平等”。
好在以削修爲作懲罰比要命好太多了。玄無玄有都覺得運道不錯。
大勝佛又道：“看來你們是真的把他當作崑崙一整派的希望來看待，我可以不再逼你們，但你們想怎麼懲處他呢？”
玄無心中一狠，“放入雲墟深處，日夜受雷罰之苦！”
“可以。多長時間？怎麼著也得按年計吧？”
玄無咬咬牙，“三年！”
“少。”
“五年！”
“正好。”大光明雲遠去，只留一句話迴響在崑崙山巔，久久不散，“既然崑崙已壞了規(guī)矩，那便廣開仙門，收取五百善男信女，不論天資，只看品性。”
玄有心中生氣，“那豈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崑崙修道了？毫無根骨的人心地再好，又有什麼前途？崑崙弟子一共才六百左右，現在又要五百人上來爭風水靈氣，其中十之八九都是毫無前途的……”
玄無呵斥道：“廣開仙門！豈敢有異議！”
只要龍鳳之姿保住了，其餘人的資質還有那麼重要嗎？多一些人分風水靈氣就分吧，只要鳳飛龍的足夠，別人虧一些沒關係。
在那天現二日的異象消失後，沒有人注意到，自祥雲萬朵裡出來兩根猴毛，落向大陸上揚朝揚州方位。
水月山，有禪寺。
和尚們看過了天上兩**日，便又圍坐，由愛說佛法的老和尚再給徒弟們講經，正講到那“菩提心爲因，大悲爲根，方便爲究竟”的《大日經》。
有一身披袈裟，渾身毛髮金光亮堂的瘦小猴子自山下走來，走過了那“萬民永好”的牌坊，走進了寺門，走到了小和尚身邊，趺坐聽經，默默不語。
不論是老和尚還是小和尚都看不見它。
它默默聽完了，起身進了正殿，又走遍寺裡每一個房間，每一個角落，也見到了那些被囚在寺裡不善不歸的惡人，所有人都看不見它。
最後，它盯著炊煙瞧了許久。
和尚們聽完經就該吃午飯了，中年和尚悟愛一直在做飯，沒有聽剛纔師父講經。
最後它走出寺廟，走下山去，回望有禪寺。
炊煙裊裊，隨風飄搖。
身披袈裟的金毛猴子大喝一聲：“何方妖魔？在此作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