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雲集城郊外三十里,枯樹下。
擡頭,可以看見無數的烏鴉立在枯樹的樹枝上,悲鳴聲不斷。
低頭,可以看見剛剛立好的墓碑上用匕首雕刻出來的名字。
卦衣盤‘腿’坐在墓碑前,左手端著一隻盛滿鮮血的碗,右手拿著一支剛做好的‘毛’筆。
血,是他自己的血;筆鋒,是他自己的頭髮。
描完墓碑上最後一個字之後,卦衣放下碗和‘毛’筆,將自己的夜叉面具從腰間取下,放在墓碑之上。
“徒弟,走好。”卦衣喃喃道,盯著墓碑上唯一兩個字——綠薨。
他從未想過除了王菲之外,這天下還會有另外一個‘女’人深愛著他,而那份愛對他來說一直沒有看見。刺客,本就是一種不能擁有感情的人,因爲一份愛,他失去了心愛的‘女’人。又因爲失去了統領的那個身份,他試圖將殺戮拋在腦後,又失去了一個深愛著他的人。而這個人,在等待他迴歸的數年內,被迫生活在地獄之中。
他在將王菲當做自己希望的同時,沒有想到在遠方還有一個人將自己當做希望。
老天爺,總會給人生埋下一個又一個的伏筆。
殘酷的是,綠薨深愛著他,但他對綠薨卻只有一份愧疚。這份愧疚會如同當年自己對王菲的愛一樣,永生伴隨,永不磨滅。
所以,他在墓碑上只寫上了綠薨的名字,如果硬要在那個名字前加上一個稱謂,只能是“徒弟”。
尤幽情和張生並肩站在卦衣身後一丈處的地方,盯著他們的統領,好像看見曾經那一半屬於殺戮的靈魂又漸漸回到了他的體內。
“她如果不是生在‘亂’世,有可能現在已經成爲了別人的妻子,每日在家相夫教子,享受著平靜的生活……如果當年我沒有在泉眼城從旗桿上將她解救下來,讓她就那樣死去,或許對她來說纔是最大的幸運。”卦衣盯著墓碑,從自己的懷中取出綠薨那張被他重新粘好的夜叉面具。
“你已經是一名合格的軒部刺客,從一開始就是,不過我不想讓你踏上一條殺戮之路,教你那些殺人的法子,僅僅是爲了讓你不會受欺負……你的面具我收下了,會永遠留在自己的身邊,除了這個,我沒法向你承諾再多,因爲我和你一樣,也是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人。綠薨,黃泉路上好走,不要再被人欺負了,如果有可能,下去找個安全的地方等我。”
卦衣說完,起身走到張生和尤幽情兩人的中間,擡手舉起那張被粘好的面具說:“如果我不幸戰死,你們找回我屍體下葬時,一定記得不要忘記了這張面具。”
張生和尤幽情默默點頭,卦衣收好面具,左右手分別按在兩人的肩頭:“拜託了。”
“一定。”
“走吧,別讓主公久等。”
三人轉身向遠處還在等待的馬車走去。
遠處,兩輛並排在一起的兩輛馬車外,站著三個人。
苔伊站在馬車前,凝視著前方,我與賈鞠站在一起,看著向我們慢慢走來的三人。
我看了一眼北方道:“這一去,不知是否還有重逢的時候,我還是如從前希望的一樣,再相見,希望不會成爲戰場上的敵人。”
“放心,不會,因爲我時日已經不多。”賈鞠‘摸’著自己的‘胸’口,“苔伊的‘藥’很有效,最近沒有再那麼頻繁的咳嗽,但身體還是很虛弱,不過你放心,就算我要死,也會做完你所拜託的事。”
我看了一眼馬車前的苔伊,對賈鞠說:“有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
賈鞠笑道:“苔伊嗎?她與我只是朋友,並不象傳言中那樣有夫妻之實,如果我死了,你要保護她,雖不用同生共死,但也要盡力而爲,還有關於你身世的秘密,我只知道一部分,我還在想到底要不要告訴你。”
我擡手製止他:“算了,我的身世只會成爲路上的絆腳石,還是不說爲好,你和那位摯友不是都說過,在我即將前進的道路上遲早可以查明身世的真相嗎?我知道能夠查清就夠了。”
“你終於說了我願意聽的話,我準備走了,你與苔伊告別吧。”賈鞠說完上了馬車,走過苔伊身邊的時候拍了拍她的肩膀。苔伊轉過頭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她衝我笑笑走了過來。
我和苔伊就如兩個陌生人一樣看著對方,隨即苔伊的目光放在了我的身後說:“我一直放心不下的是你這樣一個單純又善良的孩子沒有人去保護……不過,現在我放心了。”
苔伊微笑著,偏著頭看著我身後走過來的三人,但我知道她看的只有尤幽情一人。
苔伊又說:“不要恨賈鞠,他只是‘胸’懷天下,沒人理解,所以只能一意孤行,在衆人眼中他是個異類,其實你也一樣,但我卻不希望你走他相同的路,他無法成爲人中龍,只是因爲他比起你來,其實更爲仁慈。宮中那些年,我已經看出,你比他更有能力改變這個天下。我沒有你聰明,也沒有你相同的經歷,但我卻明白一個道理,要得到天下人的心,首先要得到身邊人的心,愛天下人,首先要愛自己身邊的人。”
要得到天下人的心,首先要得到身邊人的心,愛天下人,首先要愛自己身邊的人。
我想,這句話苔伊是想對賈鞠說吧?
可惜的是他聽不到,可悲的是他其實一直都知道。
在卦衣等人走到馬車前的時候,苔伊已經轉身上了馬車,此時那個北陸男子騎著一匹馬飛奔而來,對車內的賈鞠道:“軍師,從北陸境內調走的天啓軍已經臨近了佳通關,聽說已經在佳通關外就地駐營,我們返回北陸的路線安全了。”
賈鞠撩開馬車的幕簾道:“只是暫時安全了,我預計現在全速返回北陸,也許還會碰上其他後備軍,不能再等了,我們走吧。”
賈鞠放下幕簾時對我一笑道:“保重,一定不負重託。”
我抱拳道:“拜託了。”
“保重”
“保重”
隨後,那輛馬車和那匹馬飛馳而去,我們四人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一直到他們消失在視線範圍內,這才轉身上了我們那輛馬車。這次尤幽情並沒有選擇呆在車廂內,而是和張生一同坐在馬車前方,而卦衣卻和我坐在車廂內。
馬車駛向通往武都城的官道之後,馬車內一片寂靜,卦衣沒有說話,幾乎連他的呼吸聲都聽不到。可奇怪的是,我卻聽到好像在非常遙遠的武都城下,已經有了陣陣砍殺聲,還有羽箭劃破烈風的聲音……
武都,真的是一座記憶之城。
同一時間,江中,龍途京城外鎮龍關。
鎮龍關兩側那巨大的踏板已經放下,大隊鐵甲衛整齊地邁著步伐從關內走出,前方第一列的鐵甲衛軍士高舉著大滝皇朝的旗幟,驕傲的神情浮現在每一個人的臉上。遠虎身披鐵甲跨著一批棗紅‘色’的駿馬走在最前,他回頭去看關上,發現自己的母親雯馨站在箭垛之間盯著他,而在母親的身邊站著早已發瘋的父親遠子乾。
遠子乾揮舞著雙手,放生高喊,但誰都聽不清楚他到底在胡言‘亂’語些什麼。只有遠虎明白,他每次看見鐵甲衛的隊伍後,就會無比興奮。這就是遠家的宿命吧,替皇朝一輩子賣命,不,算上我自己,應該是兩輩子了。遠虎想著,苦笑著搖搖頭。
即便是人人心中都清楚天佑宗已經控制了破敗的大滝皇朝,誓死效命的鐵甲衛還是得服從那個傀儡皇帝的旨意,畢竟他姓盧成,身體內也真真正正地流著盧成家的血。
“衛嶄衛嶄”遠虎此時發現自己最得力的一名副將並不在身邊,高聲喊道。
叫了一陣後,沒有人應聲,身邊其他四員副將也覺得奇怪,衛嶄在軍中素來以身作則,絕不會無故離開,更何況還在出徵之日。遠虎心中有些擔心,擔心衛嶄會因爲得罪了皇立聖教鐵甲團中的軍士而被天佑宗‘私’下懲處,這種事並不是沒有發生過。前些日子,鐵甲衛軍士與皇立聖教鐵甲團軍士酒後鬥毆,事情鬧開了之後,最終受懲的只有鐵甲衛軍士,而牽頭鬧事的皇立聖教鐵甲團軍士聽說連一句訓斥都沒有。真不知道到底誰纔是後孃所養不過遠虎倒是爲此事‘激’勵了鐵甲衛軍士的士氣,告訴他們武都城剿滅反賊一戰如果敗了,鐵甲衛從此之後在京城之中再無立足之地,永遠只能當第二,沒有辦法迴歸從前的地位。
這一招果然奏效,鐵甲衛軍士都振臂高呼一定要在武都城一戰中大敗蜀南軍,重揚鐵甲衛的軍威。
可到時候戰況會演變成什麼樣?誰知道。
遠虎望著鎮龍關流沙大道外的那一片平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自己的弟弟遠寧已經聲名遠揚,被人稱之爲戰神,再者他身邊還有那個情報中所稱聰明無比的敬衫,更不要提賈鞠的老師鬼鶴也在武都,而鐵甲衛中能稱得上軍師謀士的半個都沒有。單靠武力,是沒有辦法取勝的。
老天呀,你倒是張開你那張金口告訴我,我們真的是仁義之師?
“遠將軍末將來遲了還請恕罪”一個跨著和遠虎相同的棗紅大馬,單手持斬馬刀的人從陣營中緩緩走出,身披著皇立聖教鐵甲團的銀白‘色’鎧甲,十分耀眼。
遠虎上下打量了一下此人,對他並無任何印象,但也沒有開口問,等他自報家‘門’。
“末將乃皇立聖教鐵甲團慕樂將軍的副將霍雷出征前,因衛嶄將軍被皇上調至兵甲府,故派我來頂替,另外還兼職鐵甲衛中軍師一職。”霍雷從後腰間掏出聖旨來,直接就扔給遠虎。
遠虎接過,打開,看了一眼,又小心收好。這個傢伙,竟然將聖旨如同普通物件一樣‘插’在後腰處,來者不善肯定是天佑宗派來監視我們的**還是信不過我們
遠虎擡頭看著鎮龍關城牆上的天佑宗‘門’主天心,也就是他的孃親雯馨,試圖想從她那得到答案,可天心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什麼表示都沒有。
霍雷已經拍馬來到了遠虎的身邊,大聲道:“雖然我屬皇立聖教鐵甲團,但國師已經下令,我從此之後聽憑將軍的調遣,如違反軍紀,與他人相同,該斷手就斷手,該掉腦袋就掉腦袋。哦,對了,還有一件事……”
霍雷說罷,又從懷中掏出另外一個卷軸,卷軸是白‘色’的,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天佑宗的文書。霍雷將那文書雙手‘交’予遠虎道:“國師有令此次出征,將軍爲主帥,我既爲副將,還是軍師,還得受累擔當監軍之職。”
遠虎依然盯著城牆之上,單手接過那捲軸,看都沒看,直接遞給了身邊的一名副將。
將聖旨隨意‘插’在腰間,還扔給我。而將天佑宗的文書放在懷中,雙手遞‘交’給我……這個傢伙聖旨在前,封他爲副將兼軍師,天佑宗文書在後,命他爲監軍還調侃說自己是“受累”這種藐視皇權的做法再明顯不過了,與其說我是主帥,不如說我是傀儡
遠虎調轉馬頭,淡淡地說:“以後再出現擅自離隊之事,無論是誰,一律處斬。”
霍雷笑著點頭道:“當然,治軍嚴明,在大戰之前更是應該如此。”
遠虎騎馬遠去,霍雷卻深吸了一口氣,好半天才鼓起勇氣來轉過頭來盯著城牆之上的天心。那個天佑老頭子,我還以爲他那麼好心將我‘弄’到京城來享福,結果還是讓我來賣命跟隨鐵甲衛去打武都城,這是第二次攻打武都城了,第一次沒有攻下,那是因爲大‘門’主想讓宋一方死在城下,看來這一次天佑宗牽頭,不拿下武都城是不行了。
只是,我還沒有和天心說上半句話,哪怕是問候一聲。
算了,誰讓我只是一枚低級棋子呢,各安天命,一名‘門’徒就應該去走‘門’徒應該走的路。
霍雷雙‘腿’一夾,胯下的馬匹開始隨著大隊緩緩地前行。
站在城樓上的天心,望著牆下還沒有完全走出關的鐵甲衛大隊,又擡起頭來看向遠處,大隊綿延向遠處,已經看不到盡頭。
能聽到的只有軍士們整齊的腳步聲,馬蹄聲,還有……
還有身邊這個曾經八面威風,英武瀟灑的瘋老頭子的胡言‘亂’語。
“希望這場戰爭能夠儘快結束。”天任忽然出現在天心的身後,“我有些厭煩了。”
天心搖頭道:“不,這纔剛剛開始。”
天任說完側頭對身後倚牆而站的白蘭道:“你可以出發了,隨軍而動,但不要被他們所發現,就連霍雷也不行。”
白蘭笑笑,轉身離去……
《呂氏‘春’秋.振‘亂’》——當今之世,濁甚矣,黔首之苦,不可以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