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娘來不及收起笑意,嘴角仍掛著訕訕的好事之笑。
周芳娘窘迫地環視四周,如遭奇恥大辱!
她好歹是公侯之家的主母,傅明姜怎麼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打她呢!若傳了出去,她還要不要做人了!
她單手捂住臉,目光閃躲,帶著狼狽的哭腔:“翁主,你!你!你怎麼動手打人呀!”
“你該感謝我娘!否則就不只打你這麼簡單了!”
傅明姜挺起肚子,怒喝一聲,高高揚起手,似要將所有濁氣都發泄在周芳娘身上!
第二個巴掌將要落下之際,被一隻清雋修長的手緊緊握住。
傅明姜猛地擡頭,便見到那張靜謐清冷的仕女面龐。
傅明姜咬牙切齒,怒聲呵斥:“給我讓開——別以爲我不敢打你!”
山月高舉手臂,任由傅明姜漲紅臉使勁,仍將其牢牢鉗制。
山月微垂首,俯身湊近傅明姜耳畔,在旁人看不見之處,挑起脣角,語聲輕佻:“你敢打嗎?若我臉上留下印記,不僅外頭的薛梟,饒不了你。”
山月收回目光,眼眸若有所指地落在連廊的四扇明窗上,聲音比之前壓得更低:“裡面的人,更饒不了你——你今天捱打,還沒挨夠嗎?”
“柳氏!”傅明姜崩潰,驚聲尖叫,跟隨山月的目光,眼神不由自主落在琉璃明窗上,琉璃昂貴,尋常家宅用不起,只能用廉價的紙糊窗,擋光又不通透,大長公主府是京師城中頭一份用上琉璃封窗的人家。
如今,平滑琉璃的表面,清晰地投射出她和柳氏的模樣——柳氏面白如玉,眉眼輕靈,面頰清雋瘦削,端的是一派風雅鬆弛之意,眉宇與嘴角勾勒出清貴且篤定的弧度,不知何時,柳氏竟不似初見時的溫馴懦弱,反而隱隱暗含挑釁的攻擊。
反觀她。
身形臃腫,面頰紅腫,雙目赤紅,神容混沌,絲毫不見往日明豔,卻如同.如同一個憔悴的老婦!
兩廂比對,竟有個一絲倒反天罡的荒誕感。
傅明姜手在後背撐起肚皮,她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她要撕爛這柳氏的臉!不管有什麼後果!她不能叫這柳氏如此猖狂!
傅明姜高聲呵斥:“把柳氏給我綁起來!給我綁起來!”
聲音尖利。
周遭僕從,均不敢動。
山月埋下頭,聲音很低,近乎與之耳語:“翁主,你失寵了呢——”一聲輕笑:“怎麼辦呢?連下人都不聽你話了呢。”
傅明姜深吸一口長氣,擡起手來哆哆嗦嗦指向山月,雙目鼓瞪,歇斯底里大叫:“綁起來!給我綁起來!誰不動,我殺了誰!”
“還在做什麼!”連廊接口的門楣,響起一腔中氣不足但極爲威嚴的女聲。
山月一轉身,便垂下眼目,淚盈於睫,語帶哭腔:“.不知爲何,翁主拽著周夫人與妾身便開始喊打喊殺——周夫人臉上還捱了翁主一巴掌,妾身求翁主別打了,翁主卻要連妾身一起綁了打殺!”
一邊說著,一邊嗚咽哭著:“許是這入伏的天太過熱氣,翁主懷著身孕,心裡也燥.”
靖安轉眸便見周芳娘臉上火辣辣的巴掌印。
周芳娘瑟縮地慫了慫脖子。
她不太明白山月爲何要挑撥靖安和傅明姜的關係,但常年看眼色的趨利避害本能,指使她噤聲不言。
靖安看向傅明姜,卻見女兒漲得通紅、姿態狼狽的一張臉。
“不是!母親!不是!”傅明姜語無倫次:“是柳——”
“夠了!”靖安低聲斥道:“還嫌不夠丟人嗎!”
靖安如何不知長女是在借題發揮,看向女兒的目光,充斥著痛心疾首的失望:“阿喬,你將麟娘送回崔家,你親去告訴崔玉郎,若爲人有所求,就拿出求人的姿態!要求什麼、想要什麼,親自來!別拿我女兒作筏子!我的女兒不是他求人的梯子!僅爲此一次,若再因他崔玉郎,致我母女離心離德,你們二人索性和離了去,腹中的孩兒隨你姓傅,那崔玉郎,我叫他滾出京師!”
傅孺人應聲去扶傅明姜。
傅明姜僵在原地。
山月緊跟周芳娘,埋下頭自傅明姜面前走過,並未錯過傅明姜從一開始的狼狽,如今赤紅眼眸中閃現的光,早已變成怨懟。
她在怨懟誰呢?
總不至於是她那親親相公吧?
既不是崔玉郎,那會是誰呢?
山月埋首入內,縮緊脖子,甘當聽話鵪鶉。靖安重新入座,單手扶撐住身形,不欲與周氏、山月再談女兒的冒犯,只略有些疲憊地靠在太師椅上,聽周氏絮絮叨叨回稟著話。
“.宮中貴太妃想請一位畫匠入宮爲昭德朝的后妃畫像,此事太后娘娘也應允了,六司尋上了觀案齋,想要我們推位人選,最好是夫人、太太,不要男子,若有些身份地位當然更好——我是有些踟躕的,觀案齋惹下的官司還沒平息,這時候推人入宮,恐怕有些冒頭了。”周芳娘搓搓手。
靖安聽清周芳娘其話,神色稍霽:“我原以爲你也是來做說客的.”頓一頓,不甚在意地擺擺手:“此案一日不平,難不成咱們一日不做人了?該推就推,女畫匠倒也好找。”
靖安看了眼山月,心裡知道周氏今日把柳氏帶來,就是爲了推這柳氏。
傅明姜向來對周氏不客氣,剛剛大庭廣衆地還扇了周氏一巴掌,周氏又素來聽話溫順於情於理,她都不該駁了周氏的舉薦。
“就柳氏去吧,她擅丹青的名頭本也放出去了,趁此機會叫她去見見太妃,討一討歡心也不是什麼大事。”靖安隨口道,既然周氏不是說客,那她倒還要好好寬慰寬慰周氏的心,便主動說起常藺的事:“.你放心,我還在一日,常藺就安穩一日,崔白年藏著心胸要拿常家填坑,我是萬萬不許的。”
周芳娘面色一僵。
她放心?常藺還活著一刻,她就懸心一刻!
今日她本也是藉著尋畫匠的由頭,來找靖安探聽虛實的如今探聽到了,懸著的心,可算是終於死了!
靖安又說了兩句,便打發周芳娘與山月二人出府。
周芳娘一路無言,手揪著衣角來回搓動:明日,明日常藺的禁足就解了!她的好日子結束了,捱打的日子又來了!
山月與其同坐馬車,挑起車簾,狀似無意道:“.翁主必定也是去求大長公主拿常藺頂鍋來著,可惜她都折戟沉沙了,看來殿下是要死保常藺了”
山月“嘖”了一聲輕輕搖頭,又從袖中掏了一隻白玉膏塞給周芳娘:“您拿著,這藥膏驅淤散青的療效不錯,上回你眼窩子的青紫,如今好全了,瞧不見了——蘇哥兒的忙,我沒幫上,我這心裡頭又愧又疚,周嬸嬸,我的處境你是清楚的,薛梟那處忤逆不得,‘青鳳’的事還得繼續做著,藏著掖著夾在中間,自身尚且難保,只能幹一些能讓自己好過的事。”
白玉膏帶著體溫。
周芳娘一下子眼眶就紅了,反手握住那白瓷藥壺:“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我們只是‘青鳳’的蝴蝶,蘇哥兒的事怨恨他老子不上心,怨恨常家不出力,那‘打行’存心追蘇哥兒的行蹤,不是在你手上出事,也是在別處,同你無關。”
都是脆弱的“蝴蝶”,夾縫中求生,誰也別怨怪誰。
這事,周芳娘老早想通了。
只怪常藺。
只怪常藺!
山月悽悽頷首,只說:“原以爲關北侯再爬不起來了,您日子也能好過些——”
周芳娘跟著就砸下淚來。
“若是他再不能動彈就好了。”山月悵然嘆了口氣:“就像我吃了那牽機引似的,渾身無力,雙腳雙手都動彈不了——若是這樣,他便再不能打您了。”
牽機引.
周芳娘淚眼婆娑擡起頭。
是啊。
她爲何沒想過給常藺下牽機引!?
“青鳳”的藥,她也在熬,她自然有牽機引配好的藥材——前幾月,柳氏的解藥,就是從她處端出去的!
若是她一面給常藺下牽機引,一面到了時候就給他解開,一點點加重藥量,常藺愛喝酒,喝酒本就可致手足麻痹,再加上吃藥,萬一哪天常藺喝多了,失足砸了頭,誰能查到她身上來!
“可,可,常藺.對殿下好像還有用。”周芳娘踟躕猶豫。
山月擰眉蹙眼:“殿下?什麼時候,你還想著是否對殿下有用處?!我問您,殿下可曾問過您一句,您身上的烏青疼不疼?是怎麼來的?她可曾問過您一句!?”
周芳娘面頰像要裂開,好像有什麼她一直忽略的事被挑到了檯面上——她常常頂著淤青和傷疤來見靖安,但靖安從未過問,這些傷痕是怎麼回事!亦從未制止常藺惡行!
周芳娘雙手緊縮在膝上,雙脣緊抿,手蜷成緊緊一團,神色極度恍惚。
山月似不經意地轉開眼眸,側首斜靠在馬車窗框邊,百無聊賴般挑起車簾看向擁擠的巷道。
巷道之中,一匹黑馬隱匿在角落中。
黑馬上,暗黑之處,薛梟夾馬腹端坐其上。
馬車與之擦肩而過之際,山月微微仰起頭來,露出光潔修長的脖頸,右手在脖頸處如手刀般一劃而過,動作微小卻利落,充斥殺機:計劃有變,借刀殺人不可行,需自行處理常藺。
男人雙腿輕夾馬腹,提繮繩,扭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