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帝下諭,御史臺領命,左僉都御史蕭珀坐鎮京師,一戰成名的白胖熊老五與另一名喚樊益的右僉都御史分別領隊下江南,走京杭大運河,兵分兩條線,不過半月便頻傳捷報——當然,對“青鳳”而言,是喪鐘。
柏瑜斯所轄松江府,率先被開刀。
柳合舟應當慶幸他死得早,完美避開本輪清算,但他後嗣便未有這等幸運了,柳家被貼了封條,涉及觀案齋賬簿的三家大賈、兩家大商與柳家分而押之隔開審訊,丁憂守靈的柳環自然是白胖熊老五親自招待,據說還未吃多少苦頭,便把他的上線南直隸案察使通判趙停光和他老子的同僚好友前蘇州府知府韓承讓吐露了個一乾二淨,幾時送了幾多錢、幫過誰牽過線開過罪、又爲誰買過官疏通過關係的惡事.
在松江府,拔出了柳家一隻倭瓜,順藤牽出許多隻奇形怪狀的大瓜小瓜。
除卻有名姓的趙停光和韓承讓,還有松江府些個通判、知縣、千戶.如盤旋在幽深洞口的無數蜘蛛,勤勤懇懇地織就成細細密密的一網蛛絲,將整座松江府都網羅在柳家伸出觸角即可掌控的方便之地。
“.活像個土皇帝?!?
側水畔中,亭廊六角皆置冰盆,連接薛北府與南府的鏡湖就在廊橋花間之下,在月光下泛起粼粼波紋?;ㄩg原先密密麻麻的書架與書冊皆被搬空,並不知去向,空空蕩蕩的房間擺了兩隻竹節搖椅,每隻搖椅旁放置一架小矮幾,矮幾之上兩隻茶盅一左一右,還冒著嫋嫋的熱霧。
旒珠之後的永平帝徐衢衍,如今一襲青白色的麻衣長衫坐於搖椅之上,雙手輕搭在扶手上,面色平和,脣色較之往前多了幾分血色:“松江府纔多大?不過七縣三十三萬戶人。柳家城郊內外的院子卻足有十七個,家僕侍從足有三百號人,存於錢莊的銀票足有二十七萬兩,儲在別院的白銀足有十二箱、黃金三箱?!?
徐衢衍語調清淡,眸光卻閃現殺機:“而就在去年冬天,松江府時疫,柏瑜斯打開官府銀庫,裡面只有區區五千兩?!?
薛梟斂眸,擡手爲徐衢衍茶盅斟夠八分滿:“有句老話,走馬上任空行囊,卸任下馬滿當當,柳家盤踞松江府多年,吃的銀子恐怕還沒送的銀子多?!?
徐衢衍清清凌凌挑起脣峰:“柳環膽子小、人蠢卻倒是乖覺,除了趙停光和韓承認,京師的人名,一個都未抖漏,更別提供出‘青鳳’?!?
“貪墨的是他爹,他爹已死,人死債消。他咬出的,都是他爹乾的壞事,與他何干?大不了將柳合舟開棺鞭屍,柳家從此一蹶不振,落到他身上不過是流放抄家,他到底能保住一條命?!?
薛梟鋒利清晰的下頜微揚:“他一旦暴露‘青鳳’,等待他的就是個‘死’。賴活著和好死,是人都分得清。”
“朕,是覺得可惜?!?
徐衢衍,這位年輕的帝王,聲調較薛梟更平和穩妥一些,聲音有些乾澀,許是中氣不足的緣由:“他始終沒供出觀案齋購畫的銀子,每每問及此,他便以‘當初年歲尚小,不知父親在做何事’爲由推脫,形不成供詞,便無法藉機爲蘇家徹底翻案?!?
薛梟一笑,寬慰亦君亦友的帝王:“凡事講求一個‘緣’字,務必天時地利人和方能成事。當初柳合舟致仕卸任,若非柳環意任京官,您又何來機會將柏大人安插松江府?瑜斯命硬手狠,躲過數次明槍暗箭,又藉以平息疫亂才站穩腳跟.”
薛梟反手,指節在硬木上一敲:“江南堅不可摧的防線,這才斷了個口子!”
他們的刀,才能自松江府而入,撬動這塊堅硬如鐵的盾!
徐衢衍亦笑。
君臣得宜,十分和睦。
徐衢衍似悵然,長嘆一聲:“朕那姑母,恐怕已知今日的徐衢衍絕非八年前那個羸弱溫馴、默默無聞的小皇子了?!?
薛梟道:“兩軍相接,橫刀立馬、見血鳴金乃早晚之事,聖人應當釋懷?!?
徐衢衍緩緩移開眼眸。
徐衢衍對靖安的感情很複雜。
能坐上皇位,一半靠養母季皇后,一半靠這位一呼百應的姑母。
季皇后選他,是因他是養在她膝下唯一的皇子。
姑母選他,是因榮王尚在腹中,她不敢賭是男是女,胞兄雍王向來是個混不吝的閒散王爺,加之年歲最大,我行我素,若捧上高位極難掌控。唯有他,年歲合適,尚未弱冠,身體孱弱,素有溫和謙遜之名。
論跡不論心,無論靖安是何居心,她始終將他捧上了皇位——世人皆知,他一旦對靖安輕易恩將仇報,臣工的、百姓的、後世史書的評論記載,必將討伐他、質疑他,在千秋萬代的傳承中,他的名譽終將染上污點。
他想重整山河,想重振榮光,想效仿太宗皇帝內安外攘,想創下永平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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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想成爲名垂青史的帝王,想後世提及他皆是讚譽,想清清白白地書寫在史書之上!
前者爲公欲,後者爲私慾,兩者並不衝突。
他從來不是冒進的、衝動的、不計後果的。
相反,他可以默默無聞地做十六年的羸弱皇子,可以做八年聽話安靜的年輕帝王,可以用七年的時間等待天寶觀壯大、扶持信賴的夥伴臣工長成,那麼,他自然也有足夠的耐心等待網編得又牢又大,大到能夠準確無誤地將覬覦他帝位的、侵佔他權力的、不尊他指令的人們統統裝進來。
“姑母如今的目光,或許在榮王身上?!毙灬檠莒o聲道:“內有西山大營在側,外有北疆軍鎮守邊防,另有袁文英、趙停光、韓承讓之流輔助染指中央地方財權物——其書,咱們務必要快。”
薛梟斂眸頷首,言簡意賅:“是?!?
“青鳳”的最終目的,是復興江南士族,讓士權重新光榮、凌駕於皇權。
而當在位的皇帝漸漸展露鋒芒和爪牙,“青鳳”的目的,就變成了換一個皇帝,換一個聽話的、能夠當“自己人”的皇帝。
他絕不讓位。
他想做皇帝。
他憑什麼不能當皇帝?
他的父皇昭德帝荒唐半生,醉心風雅,只知琴棋書畫,不知兵刑財吏法,被以靖安爲首的江南士族耍得團團轉——這樣不稱職的、荒誕的帝王尚且坐穩龍椅,素日對他指指點點,喝醉酒後便罵他與長兄、前太子一樣,“病秧子!”“無能!”“走路都喘,還做得了什麼!”“季氏害人,害了親兒子,又害養兒子!”“也像你親孃,上不得檯面!”
昭德帝看他的眼神,如看雨天蜷縮在泥土裡快要死掉的幼犬,懷疑、厭惡、嫌棄、敬而遠之。
將對強勢能幹原配發妻的怨懟和憎恨,移向髮妻養育的兒子們身上;
他小時不解,無論怎樣拼了命的讀書、習字、習作,皆得不到父親的讚譽。
父親永遠都高高在上地站在原地,冷冷地垂眼旁觀看他的笑話,好似在等著他主動犯錯,來印證養母季皇后的“害人之處”和生母方貴嬪的“低賤之處”。
昭德帝自己都沒做好皇帝,又憑什麼厭棄他?懷疑他?冷落他?
他不服。
他不服!
徐衢衍胸腔急劇起伏,暗自吐納幾口濁氣,率先移開眼,並不希冀薛梟注意到他情緒和身體的異常。
薛梟知機地移開目光,他從不對聖人的身體狀況,窺探刺問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