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薛南府平靜得如未經風吹拂無皺無波的水面,薛梟就似他所言,做一個丁憂在家的閒人,終日窩在庭院的老槐樹下,頂著大太陽,擺一支竹編搖椅和小邊幾在遮陽的廊間,人生難得幾回閒適地躺臥其上,透過歇開一條縫的窗櫺,手執一盅清茶,看歇開一條窗縫的妻子,信手執畫。
薛梟仰了仰頭,發出一聲舒適的喟嘆:“欸——”
“欸——”
“欸——”
“欸——”
“欸——”
遊廊的立柱後,也依次發出四聲喟嘆,再鱗次櫛比地伸出四個黑壓壓的腦袋。
王二嬢鬼鬼祟祟探頭,興奮到說京師話:“據說前兒個,大人睡山月屋裡了。”
蘇媽媽把腦袋放王二嬢肩上,小老太太踮著腳朝裡看:“哪止前兒個,一連三日都睡西廂呢,也不出去了,人都捂白了幾個調兒——”
王二嬢縮著脖子嘿嘿笑:“年底咱有望得個大胖小子?”
王二嬢屬於暢想派,蘇媽媽就很務實,一邊佝著腰往竈房去,一邊擺手:“不說了不說了,南邊送了點蠔來,我給其書熬上。”
邪惡梔管事,人很通,但人事不通,伸長脖子問王二嬢:“蠔?什麼蠔?”
身側的周貍娘,人不通,但人事很通,怯聲怯氣地貼著柱子迴應:“吃了長力氣的好東西”
周貍娘眼風掃了眼院子裡的薛御史,心頭“嘖”了一聲:瘦瘦長長的男人果然要不得,這男人還得像疾風哥哥那樣,肩膀寬得能搭橋,大腿粗得一看就有勁兒——咦?說起來好久沒有偷看過疾風哥哥了,他哪兒去了?算了,落風哥哥也挺好的,就是嘴碎了點.
周貍娘浮現一抹羞澀的幸福笑容:跟著山月真好,有看不完的小哥哥,希望山月再努努力,讓她有摸不完的小哥哥。
薛府的日子,是平靜的睡眠。
而薛府之外的江南官場,如被魚雷炸開的江河——海浪驚濤三丈高,顯露崖底猙獰貌。
柳環借柳合舟之死,扛住了御史臺欽差的盤查追問,除卻交代不清的金銀、產業盡數充了公,以及因柳合舟貪墨行賄的罪名,本就在丁憂的柳環兄弟被革職,停了功名,上下並未見血,不到窮途末路之際,自然不會講實話。
但,原蘇州府知府韓承讓不是。
韓承讓被御史臺暫扣松江府詔獄,趁韓家四下奔走之際,欽差右僉都御史樊益調虎離山,徑直拿著聖諭直闖韓家,撬開韓府二門的臺階,在其中找到了足以將江南官場大半官員拖下水的證據——昭德二十三年,發生洪澇的六府十二縣,聯合工部運河使蘇慎的下屬龐映,在採買的環節留了後手,修繕提拔的材料原先預定的是上好泥沙和整塊的磚石,在運輸上船前卻來了個偷天換日、以次充好,預定的泥沙水石只鋪開薄薄一層,下面的材料全部換成了一捏就碎的細砂石和摻雜秸稈的泥沙。
韓承讓將在此案中吃掉的一萬三千兩白銀賬簿和銀子,作成明細,全都塞進了門廊的臺階裡,用青磚封實,每日來來往往,韓家上下全都踩在數百條人命的罪孽上。
臺階中,還有一本賬簿,記錄著他指示本府商賈至觀案齋購入畫作的明細,兩廂一比對,觀案齋和蘇州府的賬目全部對上。
韓家下一輩已無人,韓承讓致仕後,韓家已成棄子,鐵證之前,韓承讓再無嘴硬堅守的必要,一五一十盡數吐露還能落一個“自首”的乖覺名號,得了御史臺的承諾,他至少能像柳家一樣保全一條命!
一時間江南官場人人自危,這場危機順勢延伸至看似風平浪靜的京師。
“周郎顧——欸咦欸咦欸~”
最後的尾音唱劈了,直衝衝地襲上對岸的高臺。 “啪啐——”
茶盅砸地。
戲臺上的唱腔戛然而止。
秀美的男旦手足無措地站著,求救似的看向帶他進府的管事。
傅管事埋下頭,眼皮子上擡,擺手退下的動作還沒做完,便聽身後一腔低沉喑啞的嗓音:“推下去。”
話音既出。
男旦便感到後背被猛地朝前一推,跟著便隨著一股風砸下三層樓高的戲臺。
“啊——砰!”
十米之下的地面濺起的飛塵和血跡,自然濺不到高高在上的看客身上。
戲臺的對面,就是看臺。
此處爲城西吟春樓,沿著護城修建,戲臺看臺佈置得當、遠近合宜,既不必離得太近,叫戲子看到貴人的面貌,也不用因離得太遠,導致貴人聽不清,反倒不痛快。加之此處花費大力氣和大價錢修繕,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皆是御貢之物,幽深安靜又奢靡繁複,人多時,靖安便喜在此處宴客集會。
今日,吟春樓高朋滿座,看臺上三排坐滿,十二三人,皆是“青鳳”之核心。
靖安佔據首排中心,身側有三三人,左次位爲武定侯崔白年,右次位爲長女傅明姜,左輔位爲武定侯世子、現任工部都水清吏司崔鈺,而後兩三排依次是次輔袁文英、六部的臣工們。
武定侯崔白年,儒雅挑脣,笑意宴宴:“殿下,心頭有火啊。”
靖安斜靠著,身形向長女傅明姜處傾斜,妝容精緻,粉敷得服帖白皙,脣峰亦勾得輪廓清晰,整個人氣血充足,看上去鋒利且矜傲。
“對方兵臨城下,我方節節敗退,我心內當然有火。”
靖安面不改色:“只可惜,咱們‘青鳳’的男人做人一無火性,二無血性,骨頭比棉花還軟,被御史臺一嚇,什麼都招了、什麼都認了,英雄當不成,梟雄更沒他的份。”
崔白年笑起來,展出潔白整齊的六顆牙齒:“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這二十年,‘青鳳’漸漸大起來,人數也漸漸多起來,出幾個豬狗之輩也不算奇怪。我聽玉郎說——”
崔玉郎應聲站立起來,向靖安大長公主,微微佝腰躬身。
姿容玉立,舉手投足皆是清貴。
傅明姜挑眉飛睨了一眼,抿了抿脣,將手貼在日漸隆起的肚子上,眉梢眼角盡是得意。
“您前些時日身子骨欠佳?”崔白年的手搭在桌案邊上,態度恭和:“沒什麼大礙吧?”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