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背是軟了,話卻還在硬硬地負(fù)隅頑抗。
山月埋著頭,手撐在牆壁上,聲音壓低成氣音:“我叫你在松江府好好過日子,你揹著我跑來京師!跑來就跑來,竟還膽大妄爲(wèi)地走通柳環(huán)的路子!柳家是什麼好東西呀?你敢算計(jì)柳環(huán)?若是被柳環(huán)發(fā)現(xiàn)你我關(guān)係、進(jìn)京目的,你有幾條命丟的!——”
想到一屋子傻乎乎的小丫頭,山月喉嚨的話滯了滯。
柳環(huán)也真是個蠢貨!
冒著得罪趙停光和金陵府的風(fēng)險,硬生生搶下金陵府銓選良家子的名額,從一整個松江府甄選——結(jié)果,就精挑細(xì)選出這麼四根傻呆呆的絲瓜!
隔著千山萬水,山月遷怒扶不起的柳阿斗,挨著牆低罵一聲:“便知柳環(huán)無用.穿上龍袍都不像太子!”
一旁的薛梟默默低頭:.罵得實(shí)在很沒有道理。招攬上這麼四個姑娘,柳環(huán)高低也算個受害者。
遷怒完旁人,山月仍想繼續(xù)罵妹,卻見水光含著下巴,嘴巴嘟嘟,眼神朝上,淚眼婆娑地定定看著自己。
像一隻好不容易找到家的漂亮小狗。
沒有一個人捨得罵吃了苦頭的小狗。
山月輕嘆一聲,剛纔第一眼就覺得水光瘦了,如今離近看,以前圓潤的下巴變成了小巧的尖頜,臉上嘟嘟的像桃子一樣的面頰也不知何時褪去了肉,將與母親類似的圓融的額角與顴骨突顯出,惟有一雙圓圓大大的眼睛沒變,淚意之下盛滿了委屈來——嗯,不帶絲毫個人情感,自家妹子在那二十六名形色各異的良家子裡,相貌絕對可拔頭魁。
“疫病.他們說你染了疫病”山月伸手將妹妹攬進(jìn)懷中,像擁抱失而復(fù)得的珍寶:“如今看起來雖清瘦了幾分,但總算健康。”
許是宮闈鬥爭的手段罷了?
一衆(zhòng)這麼多良家子,若真是投疫,也不怕一傳十、十傳百,玩了個雞飛蛋打?
或許只是嫉妒引發(fā)的構(gòu)陷?
“是染了疫病!”水光敏銳察覺到阿姐徹底軟下來,“嘿嘿”笑了幾聲,翻了個身,拿腦袋蹭山月脖子,放開了撒歡兒:“我們恰至畿州,在官驛碰見了鎮(zhèn)江府和蘇州府的車架,隔著車窗問了個好後,浣娘就病倒了,跟著是元元,然後是小白——後來,我們才知道浣娘與鎮(zhèn)江府的良家子原是表姐妹,她表姐偷偷送了塊兒絹帕給她,我估摸著癥結(jié)多半就在那塊絹帕上!”
絹帕不絹帕的另說。
山月的重點(diǎn)在水光的身體,蹙眉:“你呢?你未曾生病?”
水光搖頭晃腦,圓圓眼透露著得意:“所以說吃屎都要趕頭泡!我在家裡不是生過一次病了嗎!?”
生過一次病?
松江府那次!?
全城的疫病快要消除之際,水光突然病倒那次!?
“醫(yī)經(jīng)裡素有記載,若染過一次時疫,至少半載至多一年,多半不會再染第二遭。我既患過一次病,這纔過去多久?我必定是好好兒的——”
水光抱著姐姐不撒手,就差把臉塞進(jìn)姐姐頭髮裡。
薛梟曉得自己擰眉,但他控制不了:要不要他去買一瓶漿糊,把這兩姐妹粘起來呀?
水光像骨頭斷了,整個人掛在山月身上,語氣傲嬌又得意:“我雖是好的,但我不說!我怕旁人知道我沒染病後,還出主意來整我,我便索性跟著大家夥兒來了這春葉山的杏林堂。”
山月與有榮焉地誇張讚揚(yáng):“真是個聰明光光!”
薛梟:.他必定終其一生行善積德,換得山月一句“聰明鳥鳥”。
水光:“嘿嘿嘿——”姐姐表揚(yáng)收到,頓時充滿力量!
“那羣人必是想致我們於死地的!”水光道:“這處的杏林堂因地處山腳,距離碼頭很近,但離鎮(zhèn)街和農(nóng)戶都很遠(yuǎn),尋常極少有女患來瞧病。”
這是自然。
船上,怎麼會有女人?
這羣船伕生怕女人的葵水,掀翻了他們寶貴的船隻。
水光繼續(xù)道:“所以這裡早已荒廢掉,只有一個很老很老的嬤嬤守著,什麼藥材都沒有,他們就想把我們丟在這裡置之死地!我們到這兒時,浣娘已經(jīng)不行了,眼睛都散了,見天說胡話,我翻箱倒櫃地找藥沒找著,萬幸找到了幾根銀針,先鍼灸上把命吊住再想後招。”
“當(dāng)時,程二哥治時疫時,用的就是金針止吐,藥材輔助的方子,我手上沒有藥材,只能寄希望於這三個姐妹夠壯實(shí),待不吐了依靠自身的儲備可慢慢恢復(fù)。”
水光喜上眉梢:“萬幸!這三藏了一肚子賊肉,扛摔打!——竟都吊著命活下來了!”
山月:.王二嬢一語成讖,生了病,有肉掉肉,沒肉掉命.
不對。
有哪裡不對。
山月覺得錯過了什麼,思索片刻後,眉頭緊蹙:“沒有藥材意味著不能賣藥,沒有女患意味著沒有病人,不能出診賣藥意味著沒有進(jìn)項(xiàng)。我相信六司將你們甩到此處時,是將你們身上的值錢物件兒搜刮乾淨(jìng)了的——你們吃什麼?靠什麼活?!”
山月話音剛落,街角傳來一陣嘈雜的喧囂。
薛梟反應(yīng)極快,單手作砍刀狀將燭火滅掉,杏林堂的街巷瞬間恢復(fù)原有的黑暗寂靜!
薛梟迅速扯過山月,如一頭獵食的豹,擋在兩姐妹身前。
山月屏息靜氣。
水光卻如夢初醒,才發(fā)現(xiàn)姐妹局怎麼多個男人?
黑暗之中,水光扯了扯山月衣角,瞪大圓眼,五官皺成一團(tuán),小小的食指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薛梟,跟姐姐做口型:“這是誰呀?”
山月:?你剛剛沒看到他嗎!?
山月來不及回答,便見不遠(yuǎn)處走來兩個醉醺醺的身影。
兩個醉漢,東倒西歪地纏著地上對方投射而下的影子。
“聽老哥我的沒錯!咱這春葉山雖然小,沒妓館,但有好東西玩兒——這兒!就這兒!這杏林堂!知道杏林堂吧!?朝廷的女醫(yī)!女!醫(yī)!女!”
左邊的黑影像個老叟,後背躬著,勾肩搭背地把右邊的黑影往裡拽:“女的!兄弟!女的!跑船多久沒見過女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