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對生命的輕視,更叫山月生氣:“你這條命,是孃親換下來的!你如何不能好好活著!賀水光,你告訴我爲何不能好好地活著!”
“那你憑什麼又能去死?”水光梗著脖子,眼淚在眼眶打轉:“你死得,爲何我死不得!?”
“我是姐姐!”山月高聲,擡起手,向上抹掉眼角的淚:“因爲我是姐姐啊!”
水光上齒緊緊咬住下脣,鼻子與眼角顫抖著蜷成一團,不服氣卻不知所措。
山月語聲哽咽,哭聲在喉頭打轉,低垂下頭後深吸一口氣,聲音卻仍舊發著顫:“水光.我只想你好好的,我想你一直跟著魏家人歡欣快樂,我想你活著,我想你代替孃親與我好好活著!來路艱辛困苦,去路荊棘坎坷,姐姐只想你走一條平緩的、筆直的小道,活到一百二,活到子孫滿堂,活到走不動道,活到我往生後叫你姐姐”
顫音很弱,順著逼仄窗戶鑽進的帶著雨霧的風,繞上木樑。
內室陷入沉默。
沉默了許久。
山月手發著抖,手腕不自覺地輕微卻快速地敲擊著木桌案。
山月將手輕輕縮回袖中。
內室終於有了聲音。
“可我.我不想走那條道.”
水光一擡眸,嘴角向下癟得厲害,一開口,兩行淚也“唰”地一下便砸落下來。
“我不想走你給我指的那條道啊!”
水光眼淚像串了線的珠子,哭聲漸漸放大:“我也想報仇啊姐姐!二嬢說你吃什麼東西都沒味,是因爲小時候在雜耍團被人拿炭燙了嘴!我恨不得拿了刀衝上去殺了他們!全都殺了!都殺了!我們報完仇就妥了!我們就妥了!我不想看你一個人這樣這樣這樣像一隻關在籠子裡只能來回走動的困獸!”
所以,她也進籠子!
她也進籠子,好不好!
她們都在籠子裡,兩隻困獸,力氣更大些,遲早將外面這些看熱鬧的賤人咬死!
水光哭起來還是小姑娘的樣子,仰著頭,淚水順著面頰朝地上砸。
一滴一滴一滴的,沒一會兒就氤成一大團。
山月看在眼裡,胸口處升起一股難耐的酸澀,鼻腔發麻,她想將妹妹攏入懷中,卻終於偏過頭去。
山月猛地站起身來,向前疾走兩步後,轉過頭來:“常家如太陽底下的王八,咬住人不聽雷聲不鬆口,薛大人雖在秋水渡安插了二三親信盯梢,卻亦不安穩,明日我自會與薛大人商議若可將你送至宮中‘燈下黑’,許是最安全的出路。”
照目前來看,‘青鳳’的手或許還未伸入禁宮,如若‘青鳳’在宮中早有得用的暗樁,又怎會如此珍惜此次良家子採選?
與其將水光送出京師,終日掛懷忐忑,不如送進宮中。
薛梟與聖人有舊,或可保其一二——來時,山月在馬車上便已想好此路。
只是,又欠薛梟一個天大的人情。
欠債累積,越累越高,該當如何償還吶。
山月輕嘆一聲。
“進宮後安分守己、大隱隱於市,待將常家躲過後再做籌謀——你若再偷偷行事,我便再也不管你了!”山月硬起心腸來。
水光仍哭著,哭著哭著聲音漸小下來,抽泣著說道:“我尋好對策我救了,我救了六司的大太監!他答應了把我撈進宮去”
水光甚覺委屈,將漸小的哭聲再次放大,仰著頭瞇著眼哭:“我明明給自己找好退路來著!我不是偷偷的!我不是魯莽!我有成算!姐姐啊姐姐!你別不管我!你管我!你要管管我的呀!”
“什麼六司的大監?”山月錯愕,眉毛擰作一團。
水光抽鼻子:“吳脆哨哦不,吳大監還有一位未知姓名的大大監!職位很高的!他們有六司的玉牌的!那位位高權重的大監在海上犯了病,都快要死了!是我施針救了他.”
此處水光說得較爲模糊,醫者不便透露病患疾癥。
水光接著道:“.他要報恩,說得很確鑿的,說是兩三日後就將我撈進去”
吳大監?!
山月自是知道當朝聖人大伴姓吳。
山月猛地側首看向東邊,東邊有碼頭,京畿地唯一的碼頭渡口。
薛梟說過,當今聖人與漕幫交往密切,這是聖人藏在臺下的牌。難道是大監代聖人出海辦事,恰好碰上了水光?
莫不是碰上假貨?
山月轉念一想,不,不至於,騙水光作什麼企圖?她們姐妹二人如螻蟻渺小,若想對付她們,只需輕輕捻手,無需費盡心機。多半是她的猜測爲真,對方只怕是名爲報恩,實爲將水光放在身側約束,以免暴露當今聖人的臺下底牌。
是真是假,是虛是實,只需問一問即知。
山月擡步推門。
水光快步追上來,在身後嗚咽哭道:“姐姐,你還管我不?”
山月頓住腳步,未回身,狠狠眨了眨眼睫,將淚意艱難忍下:“你,你還自作主張嗎?還固執己見嗎?”
水光不言,只拉著姐姐的衣腳哭:她仍不願騙姐姐,便仍不說話。
山月手搭在把手之上,低垂下眼,淚水終於淌下,順著面頰浸潤衣襟。
這頭倔驢!
這頭倔驢!
這頭倔驢!
心腸要硬!
山月垂手將衣裳扯回,深吸一口氣:“運道二字,我畢生不信,我寧將這條爛命留在手中,也不會交給天意——今日之事,若無六司大監偶遇,你將如何善了?如何保命?將歸何處?”
“賀水光,你好好想一想。”
山月推門而出,拐過牆腳,耳邊只聞幼妹可憐的低聲嗚咽。
山月剋制住回頭安撫幼妹的衝動,快步自偏門向外走。
秋水渡口不大,但地勢並不簡單,巷道穿行,久出窄巷,便見東邊升起連片的黑霧濃煙。
在這淅淅瀝瀝的漸小的雨中,突兀又駭人。
“走水了!碼頭上的船走水了!”
“快去救火!”
街頭巷弄,家家戶戶推門疾出!
山月懼火,看著東面飄蕩的、帶著火氣與水汽的煙霧,不自覺地向後一退。
後背抵住溼漉漉的牆磚的一瞬間。
山月回神,提起裙襬便扭頭朝後跑去!
秋魚立刻擡步跟上:“夫人?”
“不對!事情不對!”
山月一邊跑,一邊急喘:“碼頭走水是大事!船板皆是木製,碼頭上船隻緊密停靠,一旦起火將連綿不絕,將人、財與物燒光殆盡!但凡可行動者,皆至碼頭相幫——你說,落風會不會去碼頭幫忙!?”
會。
落風不是薛梟豢養的死士,他的心不夠硬、不夠狠。
在杏林堂風平浪靜之際,他必會只留下一人看護杏林堂,攜其餘閒散人等至碼頭滅火。
如此說來——杏林堂,危。
不要罵姐姐,也不要罵妹妹。
她們生長環境不同,成長背景不同,只能依靠對對方的愛磨合搓揉。
姐姐不是固執的愚蠢,妹妹也不是自以爲是的小聰明,她們都想爲對方做些什麼,但又捨不得對方爲自己做什麼。
兩個人馬上就會說開,請給這對姐妹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