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拿上我兒貼身戴的玉佩來見我,我要確認我兒在他處。”論起兒子來,周夫人倒平白增了幾分精明。
山月點頭:“都好,都好。”
周夫人臉上的珍珠粉膜已幹得龜裂成幾塊,搖搖欲墜地掛在臉皮上,像長蟲蛻皮,有種脆弱和慌張。
竇媽媽已經跨過門檻快進來了。
山月適時站起身來,俯身壓低聲音:“那就今晚戌時三刻,城東清越觀外的茅屋中,您帶著賬簿,薛梟帶著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竇媽媽撩開簾子了。
山月聲音壓得更低了:“我若是您,我絕不讓第四個人知道這件事——你猜,薛梟爲什麼這麼精準地就撞上了從秋水渡逃竄出來的常大少呢?”
周夫人手心一緊,指甲險些戳進肉裡:“你是說,有人出賣我兒!?”
山月俯身在周夫人耳側,脣與耳離得很近,她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誰知道呢?大少性情向來唯我獨尊,素日得罪的人也不見少,他難道對竇媽媽、對馬伕、對侍衛都很尊重不成?人矮三分,誰都想踩兩腳泄憤,更別提與大少有舊怨的了。”
周夫人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向門檻邊的竇媽媽。
這是大長公主給她的人。
服侍了她許多年了。
不對。
既是服侍,也是教導和約束。
若她有三分出格或逾矩,竇媽媽向來是要冷臉指責她的。
對此,蘇哥兒護她這個可憐的親孃,憤憤不平:“一個伺候人的玩意兒,也敢跟主子令色!啐!反了天了!”
她約束著蘇哥兒,蘇哥兒不至於像對那八品小吏一樣,要其性命,但素日是有機會便會責打嚎罵竇媽媽的
難保竇媽媽沒存下報復的心。
猜忌的種子已經種下,只待緩慢生枝發芽。
周夫人登時惶惶然,不由自主地向山月一側靠了靠:“不不可能.不可能吧!”
山月安撫似的拍了拍周夫人的肩頭:“事以密成,言以泄敗,無論是與不是,咱們小心一些,總沒錯。”
戌時三刻。
梆子聲敲響。
城東郊外清越觀,燃著一層一層紅旺的香火。
觀外有一茅草棚屋平房,四周繞著山澗的溪流和蟬鳴,每隔三米便有石臺高燈,燈火的微光卻穿不透平房的門窗,只因此時此刻,平房四扇門兩扇窗全都緊緊闔上,密不透風。
周夫人從馬車下來,解開薄薄的黑色斗篷,面色青白地推門而入。
平房中,只有一小木桌,木桌上燃燭火。
燭火閃動,周夫人便見火光後是京師城裡那條有名的瘋狗。
瘋狗雖瘋,品相卻好,頎長玉立的身形半斜在緊閉的窗前,雙手抱胸,眉梢與眼目皆向下壓,冷冽得像這六月天突如其來的冰雪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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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旁,就是低眉順目、溫順至極的柳山月。
“薛大人——”周夫人咬緊後槽牙,直奔主題:“我兒呢?”
薛梟一揚手,一件青凌凌的東西清脆地砸到小木桌上。
周夫人忙撲上去抓住。
是貼身的玉佩!
是貼身的那枚玉佩!
“你把我兒藏哪裡去了!”周夫人慌亂地四下打量,平房一眼就看得到頭,空空蕩蕩,並未有藏人的機會。
“賬簿?”薛梟沉聲發問。
周夫人半側過身,警惕地看向薛梟。
山月適時開口:“大少精力壯,薛大人派了兩個信重的小吏陪著他——這場景,若是要叫您看見,恐怕是要肝腸寸斷的。待您這處結束,自會有人引您去接大少回家的。”
什麼陪著他!
是押送他!
是禁錮他!
周夫人喘了幾口粗氣,平息了一會,才從袖中扔出一卷泛黃的賬冊到地上,語態生硬:“帶我去接我兒!帶我去接我兒!”山月忙提裙蹲下,撿起賬冊翻看幾頁。
“——昭德二十三年八月,松江府布商越修六千兩購入米要和《農耕白鶴圖》”
“——昭德二十三年七月,鎮江府鹽商盧氏五千七百九十二兩購入沈淮贊《丘陵果林圖》”
“——昭德二十三年七月,淮安府購入一千四百二十九兩購入譚生《彩雲追日圖》”
山月微不可見地同薛梟點了點頭:是真的賬簿,與觀案齋掌櫃的所說的時間、數額對得上。
薛梟轉過眸子,手一擡,便有人入內來請。
周夫人屈辱卻又迫切地隨人向外走,山月跟在其旁。
走入黑暗,山月停下腳步,輕聲道:“落風,您等一等,我再同周夫人說說話。”
黑影躬身退去。
周夫人不解其意:“你要做什麼?去接人呀!”
山月面上掛著和善的笑,語調平靜開了口:“.誠如我一直所言——我就是一個掮客。”
周夫人警覺地看向山月,著急慌亂,卻又無計可施。
“你們都拿到了好處,那我作爲掮客,我的傭金呢?”山月莞爾一笑:“總不能叫我忙活一通,反而落了個空吧?”
聽聞此言,周夫人吞嚥了一口唾沫:“.我明日叫人給你送二十兩銀,哦不,二十兩金。”
山月笑起來。
笑聲混雜著夏日的蟬鳴,莫名有種深井中伸出一隻枯爪的怖感。
“我不要銀子!”山月笑得直不起腰:“您還真當我仍是山塘街那個畫假畫謀生的小畫工呀?我如今是薛夫人!薛家的當家夫人!薛家的銀子,就是我的銀子,我花都花不完!”
周夫人驚恐地看著她:“那,那你要什麼?”
“我要更多的消息——比如,‘青鳳’的名單。”山月破開屋頂。
“我沒有!這樣的機密,我如何會有!”周夫人忙搖頭如撥浪鼓。
破開屋頂,才能得到開窗。
山月問出她實際想問的問題:“那我問你,‘青鳳’中,如今可還有比靖安大長公主地位更高的存在?”
周夫人緊抿了抿脣。
山月便低頭看如紗輕盈的裙襬,脣角勾起笑:“您儘管思考,常大少身側兩個侍從,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他們伺候著常大少,咱們大少必定感受很美妙。”
“有——”
周夫人緊張地再吞一口唾沫:“有。先帝的後宮,也有‘青鳳’,我只知道這一點.具體是誰,我不知道.但能在先帝后宮活下來的‘青鳳’,如今的地位必定比大長公主要尊崇,如今太妃就那麼兩三個,要麼是藩王之母,要麼是公主生母無論哪個都是聖人的庶母,聖人若想要以儒治天下,面子上肯定是要尊重愛護的。”
山月深看了周夫人一眼:“還有呢?內閣六部呢?”
周夫人急切地轉頭看遠方,又迅速回頭,使勁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噢!武定侯崔白年的妾室是‘青鳳’!內閣袁文英的夫人也是!袁文英也是!”
周夫人又說了幾個名字,說到最後實在是想不出來了,聲音帶著哭腔:“我再回去想想——我明日告訴你——我明日告訴你可好!?”
山月沉著臉注視周夫人許久,隔了一會兒,才緩緩擡了擡下頜:“路太遙,夜太晚,您自己去吧,我要陪著夫郎了。”
黑影從遠處飛奔而來,攜周夫人而去。
繞過許久的路,先是步行,後換了騾車,一個時辰後,停在了一處黑黢黢的山洞外。
黑影再次隱沒在山中深叢裡。
周夫人在外高聲哭喊:“兒!兒啊!爲孃的,來救你了!”
山洞裡傳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和嗚嗚咽咽的從喉嚨深處發出的悶哼聲。
常豫蘇口中塞了一團巨大的破布,雙手被粗繩捆在身後,腳下帶著腳鏈,一跑起來便“鐺鐺”作響。
周夫人哭出了聲,踮腳伸手便把長子口中的破布一把扯下。
“娘!是薛——”常豫蘇急聲開口,話音剛出,便見他雙目猛地放大圓瞪,後腦勺被粗重的木棍狠狠砸中!
下一刻便被兩個從天而降的黑衣人用黑布袋子罩住了腦袋,一左一右拎起肩膀向上一提,便如飛鳥一般隱沒在了殘酷的黑夜中!
周夫人飛撲過去,撕心裂肺高喝:“兒!兒——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