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郎在原地踟躕片刻,探詢看向靖安。
靖安神色緩了緩,笑了笑:“你爹雖膽小,話卻說得沒錯。大人的爭論和小兒女無關,你姓崔,卻也是我的女婿,你不用選邊站表忠心,明姜叫你去送,你且去吧——送送也好,免得一樓的‘青鳳’猜到我們出了分歧。”
崔白年一走,周芳姐腦袋便往回縮了縮,眼睛死死盯住地,直愣愣的,有些認命又有些遺憾地暗自長嘆了口氣。
“.你放心,常家跟隨多年,本宮絕不會不管他。”
靖安胸悶氣短,卻不欲在長女和夫妹面前展露脆弱,語聲微微頓了頓,將那口濁氣平息下去:“比起徐衢衍追查,本宮更好奇御史臺呈到徐衢衍面前的那本觀案齋賬簿從何而來?本宮暗查此事快二十天了,竟一無所獲——是我們‘青鳳’出了內鬼?還是那薛梟能掐會算?”
靖安瞇了瞇眼,自問自答,輕聲呢喃。
周芳姐聽聞“觀案齋賬簿”五個字,瞬時汗毛倒立。
她說不說?
要不要把柳山月暗中和薛梟結盟的事,告訴靖安?
正好也求一求靖安幫她找找兒子。
周芳姐擡起頭來,扯了扯嘴脣,剛想說話,卻見靖安偏過頭去,側身蹙眉同一旁的老嫗問道:“他還是不開口?”
老嫗姓傅,傅明姜生父的乳孃,在靖安身側已有二十餘載,靖安甚至爲其請封了一個八品孺人。
靖安是宗室,又是中宮嫡出的得寵公主。
她身邊用個八品的內命婦,雖不合常理,卻也不犯忌諱。
大家夥兒都尊這老嫗爲傅儒人。
傅孺人躬身應是,快六十的年歲,身形佝僂,但說話是清楚的,還帶了些許鎮江府的腔調:“.只哭著說不曉得、不清楚、不知道,上刑上狠了就求給他個痛快。”
“誰呀?”周芳姐弱聲探頭問。
“觀案齋老馮。”靖安面不改色,目光平移:“賬簿本該他守好,他告訴我他不曉得賬本爲何出現在薛梟手中?.本宮會信嗎?——本宮行事向來公道,自己人則庇佑到底;背叛了本宮的人本宮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芳姐渾身打了個哆嗦。
不能說。
她絕不能說。
萬幸當時事涉蘇哥兒的生死,她偷偷摸了哥哥的鑰匙,誰也沒告訴趁夜裡進的店,神不知鬼不覺摸走了賬簿——除了柳山月,無人知道。
至於柳山月,是天底下,最不會告發她的人。
她在柳山月面前漏成了篩子,柳山月在她面前,何曾又是個完人?
靖安要保常藺,她卻偏想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爲蘇哥兒報仇!
周芳姐低頭,薄脣緊抿:“萬幸.萬幸蒙殿下庇佑!”
聲音嘶啞哽咽,竟比戲臺上那個唱飄了的男旦,悅耳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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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鈺追下樓,早不見崔白年的身影。
一樓七八位臣工,正湊在一塊兒撩袖談話。崔鈺躬身行了個大禮,便雲袖向後微甩,身姿如挺拔白松,向外快步而去。
徒留袁文英之流,不吝讚美之詞,多是“崔家有玉郎,芝蘭玉樹也”“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崔侯已是相看一笑溫,其子玉郎更甚其父也!”
身後喧囂嘈雜,崔玉郎腳下一頓,半回首側目,謙謙君子如畫之態瞬時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煩躁與不耐。
一羣無用的庸人。
拖著他們走,還不如自己獨身闖蕩來得爽利。
崔玉郎拐過衚衕牆角,已有一輛素樸純色的馬車停在此處等候。
崔玉郎挑車簾上去。
其父崔白年凝神閉眼,端坐其上:“.靖安叫你來的?”
“是。”崔玉郎埋首,態度十分恭謹尊重:“傅明姜先推我來送您,靖安也點了頭。”
崔白年面無表情點了頭:“女人——女人是這世上最蠢的東西,永耽於情愛義氣,時而優柔寡斷,時而婦人之仁。”
崔玉郎頭佝得低低的,以絕對尊崇的姿態面對他的父親。
“這麼好的機會,常藺那個蠢貨送上門來宰割,靖安竟說什麼道義?說什麼情分?說什麼信重?說什麼追隨?”
崔白年好似聽見了極其可笑的事:“常家擺明了是個捅婁子的禍端,常豫蘇腦子不靈光,凡事喊打喊殺,徒有一身賊肉,早就該死;作老子的常藺性情暴虐,兼之酗酒,西山大營這麼好一塊餅,被他越分越小,先是將皇城禁衛劃撥出去,接著又管不住京師零零星星塞進去的人,出了許多岔子——小皇帝早就想動他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常藺根本不配掌西山大營!”崔白年睜開眼,儒雅的面頰染上了幾分薄怒。
崔玉郎俯身跪地,雙手張開鋪在地上,跪拜勸慰:“父親息怒,父親息怒。”
崔白年深吸一口氣:“小皇帝要搞死江南,就任他搞。江南諸多官宦,尸位素餐,不知所謂,像一堆蛆蟲掛在‘青鳳’尾巴後頭.搞死也好。”
他對復辟士族,向來沒什麼執念。
士族只是一個統稱,又不是相互依存的共生。
他當初抓住靖安,抓緊時間奮力向上爬,帶著崔家張大嘴巴使勁吃,什麼髒的醜的、爛的壞的都敢吃,只要能將崔家拖出士族家道中落至溫飽都無法保障的泥潭,他什麼都願意做!
靖安愛屋及烏,喜歡這羣沒什麼本事徒有一方高雅架子的士族。
他不喜歡。
二十年前,崔家上下二十三口人,分半缸米過一個月的日子,他過夠了!過麻了!過吐了!偏偏他的父親,卻抱著士族殘留的臉面,不肯應允旁人二十兩買他一幅畫的請求,寧肯讓家裡人餓得面黃肌瘦,也不肯放下那些虛無縹緲的尊嚴!
呸!
他不是這種人!
他要權。
他要站到巔峰。
他要這輩子都不再爲任何事擔憂!不再爲半缸子米快要見底而憂心忡忡不可終日!
“你要好好運用傅明姜。”
崔白年語聲強硬:“讓傅明姜去勸她娘,常藺拖著是個禍患,西山大營由你來掌控,自是最好。”
聽到傅明姜,崔玉郎眼底閃過一絲嫌惡。
崔白年看到了崔玉郎微微發顫的眼皮,一腳便踹在兒子左肩,厲聲開口:“你在瞧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