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面目冷峻地斜睨過來,目光如燒得極旺的一簇藍灰色火焰,一邊打量周芳孃的神色,一邊思索她是否言不由衷。
周芳娘惴惴不安,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心慌得像打鼓,伴隨大大小小的鼓點,腦子卻從來沒這麼清楚過:於她而言,常藺死了,比他活著更好!
靖安向來重情義,蘇哥兒的事,常藺疲於應付時,都是靖安幫忙撈的人。常藺幫靖安頂了罪,靖安必定竭盡所能幫忙保住常家的爵位!
嫡支三房皆沒有男嗣,常藺一死,蘇哥兒不知所蹤,常家爲求一個後嗣襲爵,必定要嫡支過繼,論起來功勳,身爲長子的常藺最爲位高權重,過繼自然也會過給她!
更何況,她若在大長公主跟前求一求、哭一哭,這麼多年的情分,大長公主必定全力支持她搶回過繼權!
到時,她選一個聽話的養子,她就是關北侯府堂堂正正的主母,誰也別想再瞧不起她!
甚至,甚至豫娘也能再找一個更好的夫婿。
以前,她怎麼沒想到呢?
被常藺打得快死時,她怎麼沒想到呢?
“芳娘.”靖安大長公主語調低沉,有種頹唐的華麗。
不待她說下去,周芳娘立刻倉惶擡頭:“皇帝重提杜州決堤案,擺明是要拿人的,江南官場一溜煙拔了四五個蘿蔔,京師毫髮無傷,交不到差的呀!總要有人頂缸!袁文英去頂?沒有道理!趙停光?他官位太小,頂不住!難不成真叫您或是崔侯應罪?便是您倚仗從龍之功,逃脫了懲處,往後呢?一旦被那小皇帝揪住小辮子,您危矣——青鳳危矣——”
靖安大長公主仍未置一詞,神色諱莫如深,不知在思索什麼。
她的無聲,叫周芳娘不自覺囁嚅輕言。
這廂,崔白年卻徑直再斟一杯茶,遞給長子崔鈺:“去,去敬你周姨一杯茶。”
崔鈺躬身,雙臂過頭,低眉垂首,態度恭謹,語聲清朗:“周姨,您吃茶。”
周芳娘往回瑟縮。
崔白年執意要周芳娘接茶:“你當得。
”再回頭看靖安:“在小皇帝處能不能交差,倒是件小事,咱們經營多年,左右都能想出,不至於經不起風浪,”
“唯一怕的是此事拖得太久,反而牽扯出許多另外的雜事,比如‘青鳳’的存在,比如前太子徐衢先的死,比如玉門關外的勾連官司——”
凡事不怕深挖,只怕順藤摸瓜。
靖安眼風橫掃崔白年:“將鍋甩給常藺來背,我們倒是脫身了,旁人該怎麼看?”
“‘青鳳’如今納入了一百一十二名官員,分散在地方和京師諸多職位,這麼多人,難道讓他們以爲‘青鳳’是個沒擔當、有好處高位來享、有壞處低位來背,可隨意拋棄隊友的地方嗎?往後你我如何操縱‘青鳳’?又如何能服衆?江南士族又該如何起復?”
“薛家老大東窗事發後,自縊於牢獄之中.”崔白年沉聲反駁。
“那不一樣!”靖安擰眉:“那時,他已被薛梟捉住把柄,上刑在即,‘青鳳’出手乃不得已而爲之——且薛長禮點了頭,同意用一條命換他兒子二甲登科入翰林!薛長禮形勢所迫,爲‘青鳳”捐了一條命,我保了他三個兒子中舉登科!我靖安對得起他!”
靖安挺直脊樑,一張妝容精緻的臉盡數暴露在燈籠頂光下,敷得厚厚的粉終於在此時現了形,她整個人徹底在光下。
靖安急火攻心,靖安不免急咳了幾聲,好似喉頭卡著一灘發爛發臭的痰液。
傅明姜見狀,忙直起身,挺著碩大的肚子,幫母親順背。
靖安擺擺手,瞳仁渾濁卻冒著精光:“白年,‘青鳳’是爲萬千遭受太祖皇帝打壓而不得翻身的士族而建,並肩而行的都是夥伴,你是帶兵的將軍,你應當知道戰場上將領與兵卒,當偕行同生。更何況,常藺與你我同戰二十載,有些情分在的!”
崔白年靠向椅背,面容卻被籠罩在燈下黑的暗影裡。
奇異的是,靖安蒼老的佈滿褶皺的臉在明處,亮堂堂;而崔白年鬚髮乾淨、相貌堂堂的儒將面孔,卻在暗處,黑黢黢。
崔白年儒雅的面貌上,掛著一抹剋制的笑意。
“那杜州決堤案,誰來擔責?”崔白年笑了笑:“難不成由著小皇帝借力打力,一溜串把咱們端了窩?”
靖安脣角緊抿,隔了片刻方挑脣,語帶譏諷:“崔侯,你怕得要命。”
“我不乾淨,我和韃子交纏不清,我是怕——我怕東窗事發,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崔白年聲音含笑,逼問的語氣卻愈盛:“我髒,難道殿下您就是乾淨的嗎?所有人都以爲前太子的死,機竅在時任太子太傅的薛長豐身上,你我都知道真相是什麼!若此舊案順勢被揭開,真相被小皇帝看到,殿下可曾想過後果是什麼?
靖安擡起下頜:“你在威脅本宮?”
崔白年身形向後一靠,雙手撐在把手上,順勢起身,神容始終恭敬,躬身作揖:“威脅?威脅談不上。下官只是在告訴殿下,我們是一根藤上的螞蚱,火燒起來了誰也跑不掉——您金尊玉貴,是講情義講道義的好主子,白年望塵莫及,唯有爲您鼓掌喝彩!”
崔白年雙手側於耳畔,“啪啪啪”鼓掌三聲,轉身欲走,餘光瞥到挺著大肚子的傅明姜,腳步一頓,從懷中摸出一方溫潤厚白的和田玉彌勒像,玉種熟潤厚重,笑彌勒慈祥豁達。
崔白年丟給崔鈺:“給你媳婦帶上,保她生產平安。”又慈藹看向傅明姜:“大人爭論不關咱們小明姜的事。明姜只管在家好好休養,待平安產下麟兒,爹讓玉郎帶你去玉門關打虎,拿虎皮給孫崽崽做襁褓。”
傅明姜笑盈盈地扶著崔鈺行了個膝禮。
崔白年徑直朝外走,眼神從崔鈺身上剜了一眼。
崔玉郎單手握住傅明姜的手腕,眼睫微垂,選擇站在靖安大長公主和傅明姜身側。
傅明姜反手推了推崔玉郎,語聲嬌嗔:“你怎的站著不動呀?送送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