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盡了，六角亭內(nèi)燈火通明，隨著一聲刺耳的鑼響，亭臺中心的黑布被一把扯開，像鳥籠一樣、鐵絲紮成的角籠出現(xiàn)在衆(zhòng)人眼中！

“噢噢噢——”

“打！打！打！”

看客沸騰起來，紛紛舉起拳頭朝天揮舞。

角籠裡撒了一圈黃色的香蒲粉，黃圈外的角籠參差不齊又密密麻麻地支出千百根磨得異常尖銳的獨戟。

如春側(cè)過頭，面容藏在黑紗之下，口吻天真：“籠子裡怎麼這麼多刺兒？”

薛晨草草掃一眼：“拳手一旦退出黃線，就會被這些尖刺戳穿身體——向前是被對手打死，向後是被萬箭戳死，左右是個‘死’字兒，這籠子要麼站著出來，要麼擡著下來，嘖——”

薛晨“嘖”了一聲，白淨(jìng)的團臉上不是惋惜，而是嫌惡。

他頂不喜歡看到這個場面：打手被逼到絕境，萬箭穿心而死，他坐在第一排，被嘩啦啦的血噴個正著，那血就跟火似的，滾燙得很，帶著甜膩的腥臭。

偏偏豫蘇很喜歡。

豫蘇來“打行”最喜歡看兩個場面：一則，拳手的頭被對手捶爆，頭骨劈碎，腦漿從縫隙中擠出來的畫面；二則，便是拳手萬箭穿心，像根牙籤肉似的吊在空中.

想起那個畫面，薛晨便有些反胃。

不喜歡什麼，偏偏來什麼。

這場臺，拳手實力懸殊，沒一會兒身量較爲(wèi)弱小的那個便被逼到了角落，隨著對手一個虛晃出招，小個子爲(wèi)躲衝向面門的重拳，身形向後一靠、頭一偏，便聽“噗嗤”一聲，獨戟刺穿了小個子的後腦勺，尖銳的頭從他的左眼眼眶直穿而出，眼珠子瞬間懸吊在了空中！

堂下傳來一陣激昂的歡呼。

水光的眼神一動不動地落在那個穩(wěn)居一排正中、身側(cè)無一人膽敢靠近的男人身上。

臺子上拳手眼球爆裂之際，這個男人腿猛一蹬地，興奮地虛空打了兩拳：“走死丫的！腦袋瓜子都給他錘爆嘍！”

水光向後退了半步，夾著聲音：“啊——”。

像是被嚇壞了。

薛晨不明所以，探頭去看，待看清堂下畫面，不由得一股欲生欲死的反胃涌上喉頭，隨即“嘔——”的一聲，沒吐出什麼來，但好似有股猛勁兒衝上天靈蓋，在頭蓋骨底下如一隻無頭蒼蠅般四下亂竄，整個人梗著一股滾燙的勁兒，憋得指尖、嘴和腳都麻了！

薛晨揚了揚手，重重拍了拍桌面。

只見魏如春忙從袖中取出銀針，接連著天頂、風(fēng)府、風(fēng)池、完骨、耳門等薛晨腦袋上的穴位，連扎數(shù)針。

她手法極快，沒一會兒便見薛晨發(fā)紫的嘴脣重新迴歸血色。

“昨兒個是不是又晚睡了？”魏如春一邊收銀針，一邊蹙眉嗔怪地問薛晨。

薛晨擰眉搖頭：“梆子聲還未響便落了榻，翻來覆去有些睡不安穩(wěn)”

“天兒熱了，是這個樣子。”魏如春不待薛晨後話，語聲脆脆的，卻篤定中不容人質(zhì)疑：“你那日在熬藥房受了大熱，天氣又始終不退涼，身上體重?zé)岫荆旁皇疃荆┯徐o息將養(yǎng)，加之黃芪、金銀花、藿香等解毒驅(qū)熱之物可驅(qū)散，你這樣大的人卻害怕喝藥，便只能由我來施針且熬著吧，二十八天爲(wèi)大週期，七天爲(wèi)一小週期，七日未過，你頭暈頭眩失眠心悸都是正常的。”

薛晨展眉笑了笑：“我不是不肯喝藥。”

是想讓她幫著施針罷了。

只有施針時，如春才肯拿指腹貼著他的皮肉，除卻此時，如春雖亦含情脈脈地看他、甜言蜜語地哄他，卻害羞得不肯同他有片刻的逾矩

魏如春抿脣笑起來，站起身時餘光向窗櫺外一掃，見堂下第一排中間的男子已不見了蹤影，立刻收回眼眸，漫不經(jīng)心問：“這便算一臺結(jié)束了？”

“腦子都刺穿了，輸贏已分，自是結(jié)束了。”

“一樓那些個人，怎的都不見了？”

薛晨腦子仍發(fā)著僵，不願再看一樓大堂的慘象，隨口道：“敲鑼前，若想賭錢的，就去東北口給下一場下注。”

魏如春平平淡淡地“噢”了一聲，幫薛晨斟了一盞茶後又陪著說了幾句話兒，便拿手扇風(fēng)，抱怨起來：“二樓真熱。”嘟了嘟脣：“又悶.不想在這兒待著了，我看六角亭對門有個胭脂鋪子，我想去那兒逛逛。”

薛晨手腳還麻著，隨手揮一揮，叫來包間中相熟的小廝：“送姑娘去對門瞅瞅——外頭魚龍混雜，京師城裡上上下下的混不吝都跟這兒看熱鬧，你仔細護著，若是姑娘被人碰掉了一根汗毛，我不叫你好過。”

小廝忙諂笑佝腰，將魏如春送出二樓雅間門外，便訕笑道：“薛二公子當(dāng)真是將您當(dāng)眼珠子似護著，京師城誰不知道薛家大郎是閻王，薛家二郎溫柔儒——”

“雅”字還未說出口，脖頸便已悄無聲息地沒入一根銀針。小廝歪著頭，順著牆暈了過去。

魏如春低下帷帽，四下看無人，立刻果斷地拎起裙襬向東北口小跑而去。

六角亭東北口外，有兩間蓋著青磚的低矮平房，裡頭喧囂嘈雜，常豫蘇剛剛?cè)鱿露賰裳鸿F錘李會贏，貼身侍奉的莊荷躬身幫忙打簾：“常公子眼風(fēng)準得嘞！上回您說何瘸腿要死，嘿，您猜怎麼著？果不其然那一場何瘸腿被揍得腸子都拉出來了！”

常豫蘇揚了揚頭：“我看人只有三分準，看武卻有七分功，瘸腿兒前一場被人傷了腳踝，下一場鐵定跑不快，恰好下一場不就是鐵勾手黃二狗？那黃二狗沒手，但手臂上安了鐵鉤子，手一伸一鉤，瘸腿甭說腸子肚子，就是心肝脾肺都得一併從肛裡拽出來！”

常豫蘇說著，便志得意滿地夾賭票出門來。

甫一出門，便聽得低矮拱門後的灌木中傳來女子嚶嚶的哭聲。

常豫蘇只覺晦氣，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一出賭場門就聽到哭！死娘們兒！哭哭哭！真他孃的喪德行！

常豫蘇大闊步朝灌木叢走去，只見拱門外一個籠著黑紗帷帽的身影對著人哭。

“妹妹，你別勸我，走一條道兒就得走到黑，晨郎說了要和離娶我，我便等著就是，我什麼出身？晨郎什麼出身？薛家鐘鳴鼎食，一輩兒連著一輩兒的都是響噹噹的人物，我能得晨郎垂青已是祖墳冒著青煙，我還期冀盼望什麼呢？”

常豫蘇腳下一頓。

晨.郎？

薛.家？

薛晨？

這女人，是薛晨的女人？

常豫蘇登時火頭直衝腦門：只待薛晨孝期一過，他家裡頭的妹子，就要嫁給他了！這麼多年的兄弟，薛晨竟然一邊擔(dān)著和他妹子的婚約，一邊勾著別的女人！？

“你期冀盼望什麼！？自是盼望薛晨早些將你娶進門！”另一把女聲響起：“甭看他帶你穿金帶銀，帶你來這些銷金窟，不娶你，你屁都沒有！若要我說常家是得罪不得的，你索性叫薛晨給你千八百兩，跟我回去算了.若是遭常家知道，你能活？！我們能活？！”

常豫蘇手臂已繃起，聽聞此話，怒氣倒消退了三分。

女人嘛。

誰沒幾個女人？

別說玩女人，經(jīng)他手上，玩死的女人都不下一個巴掌。

若是晨弟真喜歡，就是納了回家作小，也沒什麼大不了。

黑紗帷帽仍抽抽啼啼哭著：“他說過會娶我的他說常家那丫頭不可，相貌不可、身量不可，連頭髮都沒幾根黑的，黃蔫蔫的，像貓被燒焦的鬍子.他說常家姑娘除了家世一無所有，等他將她娶進門，他站穩(wěn)腳跟後，就把常家姑娘逼瘋，逼到寒山寺去作姑子，到時就將我扶正.他答應(yīng)得好好的，我不走！我不走！”

常豫蘇不可置信地看向灌木叢處，眼角不自覺地抽搐了數(shù)下。

“你不怕常家！？”灌木叢中的“妹妹”焦急開口。

黑紗帷帽哭得撕心裂肺：“怕呀！我如何不怕！再怕，我也不能走啊！我沒有回頭路了！我若走了，我腹中的孩兒該怎麼辦！”

常豫蘇手垂在身側(cè)，雙拳握緊，目光兇戾，擡腳便向灌木叢去，剛邁開一步，便聽六角亭內(nèi)“咚咚咚”三聲鼓點，東北口充作賭坊的平房中涌出一溜一溜剛剛下注的賭徒！

賭徒忙著奔走入內(nèi)，絕不能錯過新場的絲毫動作，腳貼腳、肩挨肩，一撥接著一撥，把常豫蘇擠得無法動彈。

常豫蘇一個側(cè)身，將企圖越過他朝裡衝的賭徒接二連三地反手推搡到地上，高喝一聲：“老子常豫蘇！不想死的，都他孃的給老子讓開！”

如魚羣一般的人羣滯了一滯。

常豫蘇猛地推開擋在面前的前胸後背，大步流星繞過拱門——沒人。

拱門後，已經(jīng)沒人了。

那兩個該死的娘們兒，不知何時去了哪裡！

娘們放跑了，爺們不還在嗎！？

常豫蘇情緒上來時，嘴角抽動得如瀕死的魚，目不斜視地一把拽過火急火燎趕來的莊荷：“老子問你，今天，薛晨來了沒？在這兒嗎？”

莊荷被一把揪住脖子往裡逮，驚慌失措地做著徒勞無功的掙扎：“來來了！來了的！在二樓春分房！求常爺別殺我！求常爺別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