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事,語言可以解釋一切,一張嘴那麼多的迫不得已,那麼多的時勢所逼。語言可以欺人,能欺心嗎?
任天行和數名老弟兄聽著梁紅玉的解釋,神情卻越來越失望。
這個集體,已接近崩裂的邊緣。
“任天行。你們已不相信我了?”梁紅玉只覺得一陣心痛。當初反出白蓮教。數年打下的基業說拋便拋,那時她也未曾這麼痛過。
“樑姑娘,我們不相信的是朝廷!醒醒吧。這麼多弟兄二話不說把命交給你,只求你多少愛惜一下弟兄們的性命,咱們是反賊,一輩子都改變不了的身份,對一個朝廷大官生了情意,你不覺得荒樑嗎?”任天行痛心疾首道。
梁紅玉冷冷道:“口口聲聲說是李棟設伏,任天行,證據呢?”
一支帶著斑斑血跡的箭矢出現在梁紅玉眼前,任天行握箭的手微微顫抖。
這是一支製作很標準的箭,箭體黝黑,箭長二尺九寸,尾部翎羽製作精細,銳利的精鐵箭頭殺氣凜然。
民間獵戶武人多有自制箭矢者,然而做得如此精巧講究的,卻只有神木造作局所制,誰都知道神木的工藝水平在駱鋼和宋應星等人的帶領下,非常高超,這羽箭也只有在神木才能做得那麼好。
梁紅玉盯著這支黝黑的鵰翎羽箭,一顆心徒然沉入了不見底的深淵。
“李棟!”
山野間迴盪著梁紅玉心碎後的厲聲尖嘯。
是日,將軍幕府的調兵文書發付三邊各地,軍令緊急,三邊共計九個總兵,加上秦軍本身的將軍們接到將軍幕府的調令後不敢怠慢,盡起麾下大軍,緩緩朝大同進發。
三邊十餘萬將士以西,北,南三面,對大同形成了軍事上的包圍鉗制態勢,除了東邊的太行山,大同城已處於朝廷的重重包圍之中,悄然無息間,大明山西戰雲密佈,殺氣盈野。
三邊大軍離大同尚有二百餘里時,大同衛所的三位指揮使恰到好處的病了,病得很及時,也很統一,全部得了風寒,開的藥都是一模一樣,三份藥合在一起買,拿的是批發價……
大同城內,百姓們仍舊過著不平靜的日子。
不論日子過得好壞,人的嘴總停不下來,有心人制造的話題喧囂塵上,謠言越傳越真,總督秦公爺欲裁撤大同城,更欲痛下殺手將衛所將士全部殺頭以邀軍功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
滿城百姓驚恐不安了,在這座生活了好幾代人的城市裡,百姓們過著平靜的生活,縱然貧困,卻也知足。人難離故土,城中謠言四起,忽然傳出總督大人慾遷滿城百姓,將好好一座大同城廢棄,令百姓們頓時感到非常憤怒。
大同城又開始動盪不安了。
陰雲密佈的氣氛中,城裡忽然發生了一件詭異的事情。
連綿的春雨連下了幾日,街面上空寂無人,三三兩兩的小攤販躲在沿街商鋪的屋檐下避雨,看著陰沉的天空,愁意深深地嘆著氣,嘆息著自己和家人未知的前程。
一聲殺豬似的尖叫劃破了春雨下的寂靜。
“殺人啦白蓮教殺人啦!救命”叫聲戛然而止。
街道兩旁商鋪屋檐下的百姓愕然扭頭望去,卻見一羣頭綁白巾的剽悍漢子手舞著一柄鋒利雪亮的鋼刀,刀刃上的血跡鮮紅刺眼,順著刃面緩緩滑落,滴到泥濘的路面上。
幾名百姓打扮的人在前面發瘋似的逃命,佈滿血跡的臉上一片驚惶絕望,一邊跑一邊高喊著救命,後面一羣剽悍漢子拎著刀飛快趕上了他們,眼中戾色一閃。一刀揮落,落在最後的百姓啊地一聲慘叫,倒在滿地泥濘裡,鮮血流出,血水與泥水混雜,融成一片觸目驚心的景象。
屋檐下避雨的百姓們見此一幕,紛紛心驚膽戰,想跑,又怕被白蓮教的兇徒們不分青紅皁白把他們也殺了,衆人頓時嚇得呆呆站在屋檐下。動也不敢動。
你追我趕中。白蓮教漢子將最後一名逃命的百姓一刀劈死,爲首一名穿著黑衣的白蓮教徒惡狠狠地朝地上的屍首狠狠吐了口唾沫,大聲罵道:“狗孃養的,進了咱們白蓮教不交香火錢。當白蓮教的香堂是善堂嗎?”
屋檐下的百姓頓時驚愕萬分。
白蓮教在大同城裡早已是家喻戶曉。百姓不管合法還是非法。誰對他們好他們就買誰的帳,這些年總有街坊說起李家的李鳳嬌,王家的王大山都挑大拇指,城中貧困百姓還偶爾得到白蓮教賑濟的糧米。可大家從沒聽說過白蓮教居然向百姓收香火錢呀……
難道如今白蓮教的規矩變了?
剎那間,街尾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黑衣漢子輕蔑地往後一瞟,哈哈笑道:“狗官兵又來拿咱們了,弟兄們,扯呼!”
巡街的錦衣校尉跑到殺人現場,見泥水裡一地屍首,惋惜地嘆口氣,一隊人繼續追白蓮教,另一隊人則忙著收斂地上的屍體。
一名總旗模樣的人瞟了瞟看熱鬧的百姓,若有深意嘆道:“世人愚蠢,總以爲白蓮教是個什麼好東西,一批又一批不要命似的入香堂,拜教主,還一個勁兒的詆譭朝廷,爲白蓮教說好話,人要作死啊,攔都攔不住!把這些人都擡進官衙,回頭找找苦主,沒有家眷親人的就擡到城外刨坑馬馬虎虎全埋了!”
殺人的白蓮教來去如風,收拾殘局的錦衣衛也來去如風,兩柱香時辰過去,街上又恢復了寂靜,站在屋檐下的百姓則一臉呆滯地看著地上殘留的鮮血,血跡殷紅刺眼,百姓們面面相覷,一股寒意從心底裡油然而生。
五六具屍首被擡進官衙前院,衙門的大門剛關上,屍首們卻忽然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沉寂的氣氛徒然一變,擡人的和被擡的紛紛哈哈大笑起來。
沒過一會兒,剛纔扮作白蓮教的十幾名漢子也換了一身乾淨衣裳悄悄閃進了院子裡。
剛纔殺得昏天黑地的一羣人這會兒你捶我一拳,我拍你一掌,嘻嘻哈哈鬧了起來。
“老丁,幹得不錯??!”鮑超狠狠捶了丁奎志一拳,“瞧你剛纔一身殺氣,劈刀的架勢十足,活生生的反賊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天生就是乾造反買賣的料呢,剛纔劈老子那刀劈得挺狠的,老子的背都青了一大塊兒,說,平日裡對老子到底有多大的不滿,全指著今日公報私仇呢?剛纔好像還罵老子是狗孃養的,嗯?”
丁奎志咧嘴笑了笑:“這不是做戲嘛,公爺吩咐了,既然做戲就要做足,不但架勢擺出來要像個樣子,還要揣摩人物的心理和性格……”
鮑超氣得一腳狠狠踹得丁奎志一個趔趄,笑罵道:“去你孃的心理和性格!你小子分明是想假戲真做弄死老子,然後你再坐我的位置對不對?”
“超哥,你可冤枉死我了,哎,超哥有話好好說啊,別打臉啊,我可是靠臉吃飯的……”
“後面還有幾場戲,該換老子追殺你了,你記得喊慘一點,喊得就跟屠夫刀下淒厲掙扎的豬似的……”
“行行,您就瞧好吧。”
“還有,老子也要當著百姓的面罵你一聲‘狗孃養的’……”
丁奎志無奈道:“您隨便吧?!?
“你得高高興興答應一聲‘哎’……”
“姓鮑的,老子真後悔剛纔怎麼不真把你一刀剁了!”
不按牌理出牌說的就是李棟這種人。
正常人被污衊了,大多勃然大怒,自辯者有,罵娘者有,涵養好的氣在心裡,表面卻擠出一絲強笑,說一句“謠言止於智者”,然後努力擺出一副智者的姿勢,回到家裡關上門,一個人撞柱撓牆扎娃娃……
李棟不一樣,不惱也不氣,他用自己的方式報復回去。
報復的方法很簡單,辯無可辯那就索性不辯了,誰造我的謠我就造他的謠,我髒了你也別想乾淨。
於是,李棟和白蓮教在大同開始了又一輪鬥法,說得好聽這叫輿論戰,說得不好聽叫互潑髒水。
後世見慣了大公司之間怎麼黑對手的,李棟做起來自然一點都不含糊,到了後來,白蓮教徒自己都有幻覺了,那就是自己不是東西。
大同城同一天裡發生了十二起騷亂殺人事件,兇手皆是“白蓮教徒”,所殺者皆是“平民百姓”,殺人的理由琳瑯滿目,拒絕入教者殺,不交香火錢者殺,最離譜的理由,某位百姓讚美了一句公爺的英俊帥氣,這位善於發現美的百姓因爲他善於發現美,卒。
一樁樁的血案,一具具被擡進官衙的屍體,一羣羣兇神惡煞的白蓮教兇徒……
緊張恐怖的氣氛在城內越來越濃郁,百姓們終於發現,往日和顏悅色的白蓮教變得完全陌生,他們已變得像一隻只瘋狗,衝大同城裡的百姓露出了獠牙,反而一隊隊神情肅穆的錦衣校尉雖然冷硬如舊,對百姓的態度依然惡劣,但從沒給百姓們造成過實質的傷害。
朝廷與白蓮教的天平,在百姓心中漸漸傾斜……
秦公爺一隻手興雲佈雨。令大同風雲變色,民間頗具羣衆基礎的白蓮教數日之內形象大變,一羣有理想有節操的革命者立馬變成了執刀當街砍人收保護費的流氓混混,人人得而誅之。
百姓懼而不敢言,直到最後,秦公爺給白蓮教潑髒水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成爲百姓由懼到怒的轉折點。
這件事的功臣是鮑超。
鮑超是個人才,這個人才最大的優點就是做人很實在。往日裡,在李棟身邊完全掩蓋了鮑超的才華。
實在的人通常不會演戲,演一出砸一出。
鮑超是魚鱗衛總隊長,丁奎志是副隊長。以二人的官職。自然用不著親自挎刀巡街,所以在大同百姓眼中,鮑超和丁奎志都是生面孔,演戲這種事。自然只能由生面孔去演。
鮑超和丁奎志換了身衣裳。各自對調了身份。丁奎志成了被追殺的百姓,鮑超則是兇神惡煞的白蓮教痞子。
於是以鮑超爲首的一羣白蓮教徒揮舞著刀,在大同城內追殺丁奎志。第一次扮演反賊,鮑超興奮極了,揚著刀興高采烈地追著,丁奎志在前面一臉驚惶地逃命。
演得都挺好的,最後演砸了。
按照約好的程序,丁奎志腳下一踉蹌跌倒在地,鮑超衝上去補刀,當著圍觀百姓的面把他“殺”了,再說兩句惡狠狠的場面話,給白蓮教潑潑髒水,戲就算落幕了。
誰知鮑超高興之下鋼刀一甩,手卻沒握穩,刀飛了。
噗地一聲悶響,衆人愕然扭頭一看,鮑超的刀不偏不倚插在一名圍觀百姓的大腿上,眨眼間血流如注,這可是貨真價實的真血。
受害者一聲淒厲的慘叫,令演戲的錦衣衛跟魚鱗衛們頭皮一麻,有些驚慌地瞧著鮑超。
鮑超來不及反應,受害者旁邊十來個漢子忽然站起身,神情不善地將鮑超等人圍在中間,再瞧受害者和這羣圍觀者的長相打扮,一副鬆鬆垮垮吊兒郎當的樣子,鮑超心下一緊,情知不妙。
圍住鮑超的這羣人在古代有個很好聽的名字,當時人們管他們叫“遊俠兒”,說是“遊俠”,實則乾的都是一些聚衆鬥毆,耍錢,敲詐百姓等等惡事。
歷史在發展,時代在進步,遊俠兒的名字漸漸變了,當然,他們的德性很固執,一點也沒變,隨著千百年來改朝換代,遊俠兒的稱號也滄海桑田,令人唏噓,後來人們稱他們爲潑皮,痞子,無賴,閒漢,混混……等等。
這類人喜歡逞強鬥狠,惹急了往往變身爲亡命之徒,什麼殺人放火的事情都敢幹,實在是大明和諧社會的極不穩定因素。
誤傷痞子的感覺很不好,被一羣神色不善的痞子圍住的感覺更不好,擱了平日穿著官服的時候,鮑超哪會怕他們?通常都是這羣人搶先磕頭當大爺似的被供起來,然而今日……
今日不同,今日鮑超是身份是白蓮教頭目,而且這個身份不能露餡兒,一露餡兒公爺和他們這幾日的髒水算是白潑了。
爲首一名痞子走到鮑超眼前,隔得非常近,幾乎鼻頭貼鼻頭了。
痞子一張嘴臭氣熏天,帶著濃郁的大同地方口音。
“嘛意思?你砍你的人,拿刀插咱兄弟是嘛意思?你想恁麼地?劃個道道兒來?!?
“我們……是白蓮教……”鮑超想發火,堂堂魚鱗衛總隊長,實在是件很憋屈的事。
遊俠兒嗤笑:“無法無天了,你當你們白蓮教是朝廷衙門???說得那麼光明正大,我就想不通了,朝廷禁你們一百多年,越禁你們底氣越壯,都敢當街殺人了,我們也是乾的欺負老百姓的買賣,你們那麼厲害,叫我們情何以堪?瞧我那兄弟,沒招誰沒惹誰,看個熱鬧被你們插了一刀,冤到姥姥家了,說說,剛纔是不是插-的特別爽?”
鮑超哭笑不得,這小嘴溜得太過分了吧……
被追殺的丁奎志不高興了,跟這幫痞子廢什麼話呀,耽誤了時辰回頭公爺又得大罵咱們一頓。
丁奎志是個暴脾氣,這也是丁奎志爲什麼不能外放的原因。
本來趴在地上擺好被殺姿勢的丁奎志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劈手奪過一名“白蓮教徒”手裡的刀,在衆人驚愕的目光注視下,丁奎志一刀將一名痞子的大腿捅了個兩洞對穿。
貧嘴的遊俠頓時勃然大怒:“這是什麼個意思?殺人的被殺的都朝咱們捅刀子,這*是傷害我們的軟弱和善良?。⌒值軅?,曰他!”
衆痞子紛紛大怒,一涌而上,磚頭石塊陶罐沒頭沒腦朝鮑超丁奎志等人砸去。
街面一陣大亂,混亂的人羣中,一個不知名的痞子忽然高喊了一聲:“驅白蓮,砸香堂,把這夥禍害街坊的傢伙趕出大同!”
這句話點燃了大同城裡久抑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