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並不難辦, 只需一次殺雞儆猴就能徹底解決,甚至不用葉孤城親自動手。
不出五日便傳出金陵吳家家主突然橫死,其家產被人吞併的消息, 這件事就如在湖水中投入了一塊石子, 引起陣陣波瀾, 但很快就恢復平靜, 只有知情之人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聰明的人自然明白該怎麼做,而那些不夠聰明的,等待他們的只會是和吳家一樣的下場。
葉孤城這幾日比較忙, 他畢竟是白雲城主,既然已經來了這裡, 一些賬目產業都是要巡查一番的。
而在他覈對賬目的時候, 西門吹雪則坐在一邊, 或翻閱一本醫書,或擦拭著手中的劍。兩人各做各的事, 誰也不打擾誰,房中安靜溫暖,並不顯得尷尬。
一切就好像回到了什麼都沒有發生的很久以前,彼此沉默,並不交談, 但偶爾的對視卻心靈相通, 眉眼柔和, 眸中只倒映著對方的身影。
兩人在小院之中已經住了半月有餘, 誰也沒有提離開的事情, 彷彿那是一個禁忌,只要提了, 彼此間的平衡就會被打破。
春天即將過去,夏季就要到來,他明明已經與人約好了,可他卻半點沒有動身的念頭。
他自認並非君子,但平生也最重然諾,承諾過的事情從未食言過,可他現在卻一拖再拖,甚至選擇性的想要遺忘,一切只不過是因爲捨不得罷了。
捨不得這些日子以來的陪伴,捨不得對方微涼的體溫,捨不得那股淡雅清寒的梅花香氣,捨不得——西門吹雪!
捨不得——嗎?
他指尖一顫,某種難言的滋味瞬間涌上心頭,腦海中彷彿有一點亮光猛然躥起,想要衝破層層迷霧——
“怎麼?”低沉磁性的聲音中暗含關切,清晰的在他耳邊響起,也打斷了某種頓悟,那點亮光就像被冷水澆過,嗤的一聲熄滅了。
看著不知何時站在他面前的男子,葉孤城深吸一口氣,將提了許久的毛筆擱在筆架上,然後問:“狐貍呢?”
“不知跑哪去了。”西門吹雪微不可見的皺皺眉,“無需管他,他向來如此。”
葉孤城起身,然後繞過桌案邊走邊道:“去用膳吧!”
經過西門吹雪身邊時,寬大的袖袍被對方輕輕拉住,他道:“怎麼?”
“今晚有花燈節。”子夜般的眸中閃過一絲淡淡的期待,“同去可好?”
這樣一身冰雪都在悄悄融化的西門吹雪是他永遠無法拒絕的,於是,嘴巴已經搶在思緒之前迅速張開,“好!”
夜幕降臨之時,明月當空,星子閃爍,可地上那千千萬萬的彩燈比天際的羣星更加閃耀奪目。
大街之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小販的吆喝聲,孩童的嬉鬧聲,少年男女的歡笑聲,交織在一起,組成一幅盛世繁華的清逸畫卷。
滿臉風霜的老人簡單的一個勾勒,一片桃花妖妖嬈嬈的盛開在枝頭,比女子脣邊的胭脂還要來得豔麗。
老人臉上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忽然,面前一空,一錠銀子不輕不重的落在他的手邊,他驚訝的擡頭,卻只看到並肩而去的兩道雪白的背影......
西門吹雪將手中的花燈遞給身邊之人,漆黑的眸中帶著笑意。
葉孤城無奈接過,琥珀色的丹鳳眸中是自己都不知道的寵溺與縱容。
兩道白影並肩而行,擁擠的人羣下意識的給他們讓出一條通道出來。
車馬如龍,羣燈閃爍,彷彿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將兩人與外界隔離開來,那樣的遺世獨立,無論是誰都進不去他們的世界!
湖面之上,一盞盞花燈飄飄蕩蕩,明明滅滅,幽深的湖水在燈火的照耀下閃爍著粼粼的波光。
無數的男男女女閉著眼睛,虔誠的許願,然後讓湖水帶走蘊含著自己滿滿誠心的蓮花燈。
西門吹雪靜靜的望著,然後偏頭問道:“一起?”
葉孤城驚訝,“你信?”
“不信!”西門吹雪答得堅定,卻依舊向前走去,“但我願意一試!”
葉孤城心下一顫,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直到那盞悠悠晃晃的蓮花燈漸漸遠去,他纔開口道:“如果無法如願呢?”
西門吹雪站起身,與他對視,漆黑的眸中是一往無前的堅定決絕,“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此而已!”
夜色深沉。
西門吹雪領著葉孤城登上一艘畫舫。外表尋常的畫舫看上去並不起眼,但內裡卻佈置得極爲精緻。
畫坊之上空無一人,顯然是得了命令早早退去了。船艙的桌案之上擺了幾盤小菜和一罈尚未開封的美酒,一張巨大的屏風將外艙和內艙清楚的隔開。
西門吹雪一掌拍開密封的酒罈,濃郁的酒香漸漸的在船艙之中瀰漫,他道:“你我已有多年未曾對飲,今日且陪我一回,可好?”
葉孤城沒有說話,直接撩起衣襬在他身邊坐下。
西門吹雪眉目舒緩,捧起酒罈爲他倒滿,“這是我去年剛釀的,在梅樹下埋了一年,剛一出土就讓人快馬加鞭送來了。”
葉孤城舉杯,飲了一口,道:“甘冽醇厚,後勁十足,你釀的酒總是好的。”
“比起師父來卻是差得遠了。”西門吹雪就著酒杯,一口一口慢慢飲盡。
夜深露重,兩人之間並無太多的交談,船艙中只有瓷器碰撞的聲音和偶爾的倒酒之聲。
西門吹雪的酒量並不好,幾杯之後臉上便浮了層淡淡的紅暈,那樣難得一見的豔色讓唯一看到的人微微一滯,連忙舉杯掩飾住了那一瞬間的異樣。
葉孤城的酒量也不是很好,甚至比西門吹雪還差了那麼一點。與他不同的是,西門吹雪喝酒是越喝越紅,而他卻是越喝越白,由一開始如玉般的瑩白,變成欺霜勝雪的蒼白。
喝到最後,兩人都有了些醉意,如果是在平時,以兩人近乎嚴苛的自制力是絕不可能任自己這麼放縱的,只是今晚不同!或許是今晚的景色太美,或許是今晚的氣氛太好,也或許是身邊之人的陪伴太過讓人珍惜,以至於那顆向來冰寒冷酷的心在今晚這樣特殊的時候變得無比的柔軟!
望著燈下清寒絕倫的白衣男子,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加快了起來。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對方長得好看,被譽爲江湖第一的美男子,可是他卻沒有仔細的打量過。因爲對方的氣勢太盛,每一個看到他的人第一眼都只會注意到他孤傲凜然,高華雍容的氣質,從而忽略掉他的容貌。
而且,他從小與他一同長大,無論是在現實還是那場荒唐的夢境中,這張臉他看了無數次,他自認不是那種在意皮相的庸俗之人,讓他傾心的是對方孤冷的氣質,睥睨的性格,絕豔的天資,還有對劍道的執著和與自己相互碰撞的強大靈魂!他常常在想,這世上已經有了一個西門吹雪,怎麼還會有一個葉孤城?!又或者,已經有了一個葉孤城,怎麼還會有一個西門吹雪?!
這是一種緣!更是一種命!
以前的他不曾在意過他的容貌,等他想要認真的看他一眼的時候,卻再也不可得!
他以爲這一生也就這樣了,可現在,這個讓他思入骨髓,每想一次都疼痛無比的人就坐在他的面前,只要他伸一伸手,就能碰觸到。
他這樣想著,便也這麼去做了。
微涼的掌心撫上對方的臉頰,光滑細膩的觸感傳來,如一塊溫潤上好的碧玉,讓他的心微微顫動起來。
對方顯然已經醉了,琥珀色的眼眸三分笑意三分柔和四分柔情,彷彿含了一汪泉水在裡面,輕輕晃動,波光粼粼。他蹭了蹭他的掌心,低低的喊了一聲:“阿雪......”
漆黑的眸子閃過一抹雪亮的光芒,直直的看向對方。
是阿雪!不是莊主,不是西門,而是阿雪!自從他長大後除了師父,就只有他一個人叫的阿雪!
削薄的脣角微微勾起,他並不常笑,但偶爾露出的笑容就像春風吹過大地,連遠山上亙古的冰雪都會融化。
冰涼的指尖沿著他的眼角眉梢一路滑下,光滑的肌膚,堅毅的輪廓,柔軟的脣角。
西門吹雪俯身,輕輕的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