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筵擺在水閣中, 四面環水,九曲橋欄卻是鮮紅的。
珍珠羅的紗窗高高支起,清風微徐。
現在已經是初秋, 池塘裡的荷花一夜間枯萎, 零零落落, 卻透著股殘缺之美。秋風吹來, 似乎還能聞到荷葉的清香。
霍天青是個很英俊的人, 聲音低沉而有力,說話時緩慢而溫和,他說話的時候, 希望每個人都能很注意的聽,而且都能聽得很清楚。
這正表示他是個很有自信、很有判斷力的人, 無論做什麼事都有他自己的原則, 他雖然很驕傲, 卻不想別人認爲他驕傲。
不過,無論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 都與唐穆無關,他現在正努力趴在桌上往碗裡夾菜。是他大意,只想著跟陸小鳳一路就不用練劍了,卻沒料到對方除了是個浪子之外,還是個窮光蛋。每頓青菜羅卜外加白饅頭, 唐穆表示僅僅只是幾天他就已經瘦了一圈了。
原先他以爲身爲土豪的花滿樓應該會出一點油水的, 哪知道天天的白菜蘿蔔他吃得比誰都香!弄得他非常懷疑, 這真的是江南花家出來的花七童?錦衣玉食嬌慣著長大的七少爺?但只這一點, 他是絕對比不上他的!
唉, 要是他出門前向寒管家要點銀子就好了。
幾天的饅頭青菜啃下來,他的舌頭都膩的發苦了, 所以,聽說有人請吃飯他高興壞了,連早飯都省了,就爲了到時候能敞開肚皮大吃大喝,補充點油水。
筵席上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兩人,一位是閻家的西席和清客蘇少卿,一位是關中聯營鏢局的總鏢頭“雲裡神龍”馬行空。
在座之人都是健談的,推杯過盞,談笑風生,倒也熱鬧。
唯有唐穆一人閉口不言,埋頭大吃,引得旁人多看了幾眼,但因爲他是陸小鳳帶來的人,倒也沒有說什麼。
正在這時,一個人大笑著走了進來,笑聲又尖又細,讓正在啃雞骨頭的唐穆一下子卡住了。
驚天動地的咳嗽聲響起,衆人側目,唐穆捂著脖子不知是憋得,還是不好意思,整個臉漲得通紅。最後一聲巨咳,那根要命的雞骨頭終於被咳了出來,借過花滿樓遞來的酒杯,輕抿一口潤了潤嗓子,他環視一圈,吶吶得道:“那個、不好意思,你們繼續。”
閻鐵珊笑道:“他奶奶的,這位少俠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笑著介紹:“我朋友唐穆?!?
閻鐵珊大笑:“果然和你一樣有趣?!?
唐穆坐下繼續吃自己的飯,對他們的對話聽而不聞,反正也同他沒什麼關係不是嗎?他看上去和花滿樓一樣,很溫和,很親切,都是那種屬於謙謙君子型的,但只要稍稍瞭解他的,就可看出他冷漠的本質。
正當他吃得正歡的時候,那個尖細的聲音驟然提高了幾個溫度,“霍總管!”
唐穆皺眉,擡眼看去。
就見閻鐵珊冷冷的道:“花公子和陸公子已不想在這裡呆下去,快去爲他們準備車馬,他們即刻就要動身?!?
說著,他已拂袖而起,大步向門外走去。
唐穆下意識的摸了摸肚子,他還沒吃飽了!
但下一刻,他的不滿統統轉爲驚喜,因爲那個突然出現在門外的人。長身而立,白衣如雪,腰旁的劍卻是黑的,漆黑,狹長,古老。
“西門吹雪!”
閻鐵珊瞳孔驟然緊縮,他突然急退兩步,大喝一聲:“來人啊!”
隨著他這一聲呼喝,窗外立刻有五個人飛身而入,發光的武器──一柄吳鉤劍、一柄雁翎刀、一條練子槍、一對雞爪鐮、三節鑌鐵棍。
西門吹雪的眼中閃著一種驚人的亮光,下一刻,他的劍已出鞘。
霍天青沒有動,只是靜靜的看著陸小鳳,陸小鳳不動,他也絕不動!
馬行空卻已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霍總管好意請你們來喝酒,想不到你們竟是來搗亂的。”
喝聲中,他伸手往腰上一探,已亮出了一條魚鱗紫金滾龍棒,迎風一抖,伸得筆直,筆直的刺向花滿樓的咽喉。
他看準了花滿樓是個瞎子,以爲瞎子總是比較好欺負的。
花滿樓只是靜靜的坐著,等著,然後他嘆了口氣,袍袖已飛雲一般揮出,捲住了滾龍棒,將棒子的主人抽出了窗外,掉進了池塘裡。
唐穆原來是緊緊地看著西門吹雪那邊的,忽然眼前一花,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站在了他面前。
蘇少英看著他靠在桌旁的那柄劍,眼睛也亮了起來,“看來唐先生也是用劍的行家?!?
唐穆很想說不是的,但對方已經拔劍攻過來了。嘖,連個招呼都不打的麼?!
他應該感謝西門吹雪兩個多月下來的訓練的,起碼他現在的劍法較之以前高明瞭十倍不止,至少在蘇少英以輕靈奇巧著稱的峨嵋劍法下勉強撐過了五十招。
但五十招過後,他就捉襟見肘,力有不逮了。
蘇少英的劍法很快,瞬間就出現在眼前,眼見他就要血濺五步,唐穆眼眸一暗,指尖屈起。而就在這時,一股逼人的劍氣已經閃電一般擋在了兩人之間,隔開了蘇少英刺來的那一劍。
狹長的劍刃上還殘留著殷虹的鮮血,西門吹雪輕輕一吹,血珠滴落。他擡眸,冷冷的道:“你既然是學劍的,爲什麼不來找我?”
蘇少英的臉唰的一下變得蒼白。
西門吹雪冷笑道:“傳言中峨嵋劍法,獨秀蜀中,莫非只不過是徒有虛聲而已?”
蘇少英再優秀,也只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如何受得了這般奚落。
他猛然喝道:“峨眉蘇少英領教莊主高招!”
說著,他已經執劍攻了上來。一出手,竟摒棄了剛剛輕靈奇秀的路數,而是帶著刀法般大開大合的剛烈之勢。
這就是獨孤一鶴獨創的“刀劍雙殺七七四十九式”,他投入峨嵋門下時,在刀法上已有了極深厚的功力,經過三十年的苦心,竟將刀法的剛烈沉猛,溶入峨嵋靈秀清奇的劍法中。
他這七七四十九式獨創的絕招,可以用刀使,也可以用劍,正是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功夫。
西門吹雪的眼睛更亮了,看見一種新奇的武功,他就像是孩子們看見了新奇的玩具一樣,有種無法形容的興奮和喜悅。
他直等蘇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他的劍纔出手。
劍光一閃,就已洞穿了蘇少英的咽喉。
水閣中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地的屍體,血腥味漸濃。
閻鐵珊知道自己走不了了,他癱軟在椅子上,整個人一下子老了幾十歲。他嘆著氣,語氣黯然,“我老了......老了,你們何苦一定要對付我?”
陸小鳳看著他,道:“並非我們要對付你,而是你當初欠下的人來追債了。”
閻鐵珊面容扭曲,厲聲道:“對方究竟是誰?”
陸小鳳也不瞞他,道:“大金鵬王!”
閻鐵珊愕然,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太...... ”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扭曲變形的臉,卻又突然奇蹟般恢復平靜。
然後每個人就會看到一股鮮血從他胸膛上綻開,就像是一朵燦爛的鮮花突然開放。
等到鮮血飛濺出來後,才能看見他胸膛上露出的一截劍尖。
霍天青的臉色也已鐵青,霍然長身,厲聲喝問:“是誰下的毒手?”
“是我!”銀鈴般清悅的聲音,燕子般輕巧的身法,一個人忽然從窗外一躍而入,一身黑鯊魚皮的水靠,緊緊裹著她苗條動人的身材,身上還在滴著水,顯然是剛從荷塘裡翻到水閣來的。一雙露在外面的大眼睛,充滿怨毒。
閻鐵珊已經死了,死的不能再死。
丹鳳公主轉過身,剛要開口,就聽到一個冷冷的聲音:“你也用劍?”
她神情一愣,然後點了點頭。
她自然是用劍的,她的劍還未入鞘,正握在手裡,甚至劍刃上還流淌著殷紅的鮮血。
西門吹雪道:“從今以後,你若再用劍,我就要你死!”
丹鳳公主顯然很吃驚,忍不住問道:“爲什麼?”
西門吹雪道:“劍不是用來在背後殺人的,若在背後傷人,就不配用劍!”
話音剛落,白光疾閃,丹鳳公主只覺得之間的右手傳來一陣大力,然後就聽“?!钡囊宦暣囗?,那柄精鐵所鑄的寶劍就這麼斷成幾截,掉在地上。
她握著僅剩的劍柄,一臉駭然的看著白衣的男子走遠。
唐穆嗤笑一聲,抱著劍趕緊跟了上去。
夕陽西下,橘黃色的陽光下,兩個揹著劍的人不急不緩的向前走著。
唐穆一步一步的踩在西門吹雪的影子裡,偶爾回頭看一眼已經融合在一起的身影,脣角翹起一抹自已都沒有意識到的弧度。
西門吹雪忽然停步,轉身看向自娛自樂的人,道:“你不是與陸小鳳他們一路的?爲何跟上來。”
唐穆上前兩步,與他並肩而行。
“我肚子餓了!”
西門吹雪疑惑,“嗯?”
“陸小鳳伙食太差?!?
西門吹雪沉默片刻,道:“我只吃白煮蛋?!?
唐穆笑瞇瞇的道:“沒事沒事,我吃肉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