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外面,天色越來越暗了,但是這溫明月的病情卻是耽擱不得。溫嬸子才醒過來,淚痕滿面,身子發虛,顯然沒什麼力氣出門。還好柳傾歌身上帶了些許零散銀兩,準備去離這兒最近的藥鋪裡買些藥材回來煮給溫明月喝。
溫嬸子過意不去,但卻攔不住,只得由她去了。
風肆虐的颳著,柳傾歌此時也顧不得自己的髮型兒了,忙撐起傘擋風。不到一會兒,那雨水便噼裡啪啦的下來了。天地間似起了一陣茫茫的水簾,縹緲似煙,淡蒙如霧,遠處的山野、農舍、村莊漸漸隱在這一片水色中,愈發模糊起來。在城郊,只見路上的行人、馬車、攤販已撤得無影無蹤,偌大的街道像被洗劫過一樣,什麼東西也沒留下,只有濺起的水花,一圈一圈的漾起惆悵的漣漪。
離平安村最近的一處醫館外的白牆已被雨水淋溼,細密的雨簾在門口處傾瀉而下,滑落在下面的青石臺階上。門也掩上了,估摸著是這家郎中想著這麼大的雨應該不會有什麼生意罷。
柳傾歌鬆了口氣,正要上前,卻見濛濛雨簾傳來一陣馬蹄聲,颯沓飛揚,重擊地面,留下顫人心的迴響。她不經意間順著那聲音的來源地望去,眼睛驀地瞪大,整個人的腳步頓時像生了根似的不動了。
——三哥?他來做什麼?!莫不是擔心自己去了這麼久都沒回,他心下不安,所以便前來一探究竟?
柳祁瀚顯然也看清了她,嘴裡大聲的“籲”了一聲,勒住了馬繮繩,自己翻身下馬,身上差不多已經盡溼。他大踏步走過來,甩過來一身水,口中焦急道:“傾歌,傾歌!你怎麼這麼久都沒回來,我實在是憂心得不得了,擔心出了什麼事,這才冒著雨前來看看!——怎麼,你爲何進這醫館?是誰病了麼?!”
柳傾歌點頭,在他掌心寫下“明月”二字,又打手勢要他不必擔心。可柳祁瀚一聽溫明月出了事兒,只恨不得立即飛奔至平安村,想去看看她究竟如何了。
敲了好半天門,纔有人過來開了門。這人是一個古稀老者,清瘦,身上隱約傳來草藥味。看到自家醫館門口站著兩個水淋淋的人兒,他不由得一愣,很快便反應過來,開口客氣地道:“二位是來買藥的麼?”
廢話。
柳傾歌在紙上寫明瞭自己要買的幾味藥材,那郎中看了看,沒什麼表情的點了下頭,便去抓藥了。
柳祁瀚卻是等不得,忙一疊聲的問道:“兀那郎中,你可知這藥方所治何疾麼?”
“老朽自然知曉,” 那老者在藥櫃前,手裡拿著那張紙,一邊清點一邊道,“……唔,麥門冬、遠志、丹蔘、牡丹皮、玄蔘、知母……這是治療驚悸之方。”
“驚悸?!”柳祁瀚一怔,下意識的喃喃重複了一遍,眉頭擰得更緊,神色間的那股子焦慮著急之意愈發明顯了。
柳傾歌付了錢,伸手接過那紮好的藥包,然而便和柳祁瀚一道走了出去。那老者自去關門不提。
這裡柳祁瀚將柳傾歌撐上馬,自己隨即踩著馬鞍一躍而上,雙手用力一扯馬繮繩,那馬便撒開四蹄飛奔起來。馬蹄聲濺起陣陣劇烈的水花,混合著雨聲,一片雜亂不堪。
迎面有夾著雨的風劈頭蓋臉的吹來,將柳傾歌吹得眼睛都快睜不開,她下意識的緊緊護住懷裡的草藥,另一手死命的扶住柳祁瀚的胳膊。周圍的景緻迅速地倒退,她幾乎什麼都看不清,只感到一股天旋地轉的眩暈感襲來,空氣咯得嗓子微微疼痛,身子東倒西歪,還好有柳祁瀚緊緊摟住她,要不然的話她早就從馬上摔下來了。
“傾歌,你沒事兒罷?”大概是察覺到懷中人兒渾身都在發抖,柳祁瀚忙放滿了馬速,口中擔憂的問道,“可還堅持的了麼?”
……若是我說堅持不下去了,你可會停下?柳傾歌知他心頭髮急,心下一嘆,抑制住心中方纔的念頭,只得無奈的點點頭,示意自己還可撐住。那草藥包被她揣得愈發緊,生怕一不留神就給甩出去了。
重新回到平安村,柳傾歌忙上忙下,終於生了火把那藥爐子吊起,所買藥材煮了一部分。這裡柳祁瀚看了溫明月的情況,見其仍舊是昏迷不醒,眉頭緊皺,臉色難看,眼角可見淚痕。他無比貪戀地盯著那熟悉的眉目,那數次縈繞在睡夢中的容顏,感到自己的心臟猛地一抽,像是有什麼重物狠狠擊打在上面般,一股窒息的痛楚蔓延而出。默默地伸出手將她被角掖了掖,在一旁倒了杯水擱在其牀頭邊的櫃子上,柳祁瀚這才溫聲安慰了一番溫嬸子,末了,方抑了心緒,低聲的道:“嬸子,我這許多日子沒來,明月怎就成了這般……適才我問了那醫館郎中,他說這藥材所治是驚悸之癥,究竟是爲何明月會忽然驚悸成病呢?”說到最後幾個字之時,他的聲音有些發顫,氣息也不穩起來。
溫嬸子見柳傾歌開始煮藥醫治,心頭便安定了幾分,此時見柳祁瀚相問,方嘆息著道:“具體事宜我也不知曉……只是今日,明月賣花回來,神色便有些不大對。問她,她先還不肯說,催急了才道是‘孩子生病了,怕是情況不好’。她說她是聽了坊間傳言才知道這個消息,那李府四處尋找名醫來給孩子看病。她心內焦急萬分,卻也探望不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然後就病倒了,一直心心念唸的牽掛著孩子。……噯,真真是冤孽喲!”
柳傾歌在那廂聽了,心道果然是因爲孩子的事情。——可憐天下父母心,孩子冷了餓了病了,最牽念的永遠是母親。她正想著,見那藥熬好了,便拿過一個碗來,將湯藥盛好遞了過去。
溫嬸子已經將溫明月上身抱起,柳祁瀚伸手接過碗,走至牀邊,開始一勺一勺地給溫明月喂藥。他做的很仔細,很認真,眉宇間有揮之不去的擔憂掛念,以及濃濃的眷戀深情。
一碗喂完,待了會兒,果見溫明月神色好了些許,安靜的睡下了。這裡柳家兄妹便告辭,柳傾歌仔細交代給了溫嬸子這藥怎麼熬,怎麼服,這便有些放心不放心地隨了三哥一道騎馬離開了。
外面的雨絲毫未見小,天色仍舊是一片灰濛濛的,烏雲久久糾集不散。天色漸晚,寒氣驟起,街頭仍是一人也無,惟聞雨聲。——這會子天降雨,又寒,人們大都躲在暖和的屋子內,烤火燒炭吃飯。
柳祁瀚的臉色繃得緊緊的,緊握住馬繮繩的手青筋暴起,骨節泛白。他不住的開口喝道“駕——”,聲音在撕裂般的寒風中顯得斷續,柳傾歌坐在他身前被顛得差點兒掉下去。她明顯的感受到身後之人心中似有一股鬱結之氣難以抒出,那劇烈的情緒將那人緊緊的包圍住,絲毫掙扎不脫。
馬蹄聲響徹在青石板上,入耳中盡皆是一片雜亂之聲,卻不知是誰的心早已亂了。
柳傾歌鼻子一酸,眼前一陣溼漉漉的,她略一側過臉,卻見不遠處一暗巷裡奔出來幾個不明身份的蒙面黑衣人,那幫人有的手持長鞭,有的手持鐵鎖,一擁而上,頓時就把柳祁瀚身下之馬絆倒。柳祁瀚忙一扯繮繩,那馬速極快,經此一勒,前蹄揚起,重心不穩,立即往一旁歪去,把馬上二人都掀下馬去。他倆整個人栽倒在雨水裡,身上衣物盡皆溼透,還沾上了淋淋漓漓的泥水,看上去狼狽不堪。
“你們幹什麼?”柳祁瀚遭此暗襲,怒火中燒,忙爬起來,厲聲質問道。
那黑衣人也不打話,二話不說衝上去就打。無數的拳腳落在柳祁瀚身上,間或可聽到鞭子抽打在人體的“咻咻”聲,甚是怵目驚心。柳祁瀚被這麼一揍搞得莫名其妙,奮力反抗,他在和一個黑衣人撕扯之時,奪過那人的鞭子,使勁一鞭,將那人的黑衣“唰”的一聲削下半截袖子。那幫黑衣人見柳祁瀚還敢反抗,不禁怒從心起,合起夥來將其拖至暗巷。
有人家隱約聽到動靜,推開窗察看,也沒看到什麼異常的情況,於是忙忙的關了窗。
柳傾歌從來沒像現在這一刻般痛恨自己是個啞巴的事實來,她想大聲呼救,她想引來人幫忙,可是那該死地嗓子卻是發不出任何一個完整的音節來,雙脣只能徒勞的一張一合。她見此情景心頭巨震,眼見得一個黑衣人不懷好意的朝她奔過來,她這才拉回了些許神智,立即伸手撿過那被削掉在地的半截黑色衣袖,往懷裡一揣,急忙撒丫子往前跑。結果還沒跑出幾步,身後就被那黑衣人趕上,那人雙手扯住她的衣襟將她大力扯回自己懷裡。
柳傾歌的心頓時跳的劇烈,被迫轉過身,和那人面對面,她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快要驟停了,神經的那根弦繃到極致,只差一點就可以將其扯斷。那人不管不顧的開始伸手撕著她的領口,動作極爲粗暴。——柳傾歌渾身一個激靈,瞬間明白了接下來迎接自己的是什麼,她抑制住自己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趁那人的雙手都集中在自己的領口處,她的右腿蓄盡全力用力往那人下.身一踢。那人顯然未預料到柳傾歌這麼個大家閨秀會行此猥瑣的招數,疼得“嗷”的一聲慘叫出來,連忙蹲了下來。眉毛眼睛皺成一團,表情極爲痛苦。
那邊柳祁瀚被幾個黑衣人圍攻,打得他不時地左翻右滾,抱頭求饒。臉上多了好些血淋淋的印子,被雨水一衝刷,頓時便只剩下一道道猙獰的傷口。那些拳腳毫不客氣的往他身上招呼,無論他怎麼躲閃卻還是避不過,口中淒厲大叫:“別打了!別打了……救救我,救我……”那聲音被淹沒在雨中,只留令人心悸的顫音。有個黑衣人生怕這聲音將人招來,忙掏出一個布團狠命的塞進柳祁瀚的嘴裡,噎得他直翻白眼。
柳傾歌方纔一舉幾乎快耗盡了自己全部的力氣,她想去救三哥,但是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沒這個能力。眼下這情景,只有去搬救兵,別無選擇!她趁著那些黑衣人沒有注意到自己這邊,而唯一一個在這邊的已經被自己踢中,於是便狠下心轉過身,拔起腿開始狂奔,死命的咬住雙脣,口中血腥味氾濫,噁心得她幾乎要張口狂嘔出來。耳畔邊不時地傳來那一聲聲逐漸虛弱下來的呼救:“救我……”即使她已經拼盡全力跑出了好遠,那聲音如同魔咒一般,一直毫不停歇的響徹在耳邊,狠狠地敲擊著她的心臟,情不自禁的帶動起一陣逼人的戰慄。
記憶重疊,她的眼前一片模糊,那個夢境又重現而出。她彷彿看到年幼的自己,在暴雨如注的外面,大聲的狂喊著一句話:“救她,救她……”直到聲嘶力竭。周圍的人卻是一臉漠然,彷彿根本沒有聽見,抑或是,根本懶得去聽。
腳下一個踉蹌,柳傾歌險些摔倒。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而下,她渾身劇烈的顫抖起來,夢境和現實對調,使得她勉強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現實中。……三哥,她就這麼拋下了三哥,一個人去搬救兵……她不知自己爲何會有這麼大的孤勇,她其實是怕的,她怕自己回來,三哥已經被人活活打死了……但是她沒辦法,心跳得愈發快,一下一下,幾乎快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額頭也渾渾噩噩,僅存的意識也像是要脫離身體一般。既是如此,她卻是仍舊記得三哥的那句虛弱的求救“救救我,救我……”
救救他……
救他……
柳傾歌感到一股莫名的氣息直衝喉嚨,震得她感到嗓子一股火辣辣的疼痛,心頭的那個呼喊聲越來愈大,和曾經記憶裡的那個聲音響在一處,在胸腔中迴盪著令人心悸的餘音。雨水毫不留情的淋在她的髮絲、額頭、臉頰,將她周身淋得溼透,宛如從池水裡撈起來的一般。她感到自己的腿如同灌了鉛般,再也挪動不了一步,那蹣跚的行進也只是靠著一股虛弱的意識在支撐。救救他,救他……無論如何,一定要撐著回府,找人去救三哥。心念及此,她費力的擡腿,繼續奔跑在雨中。
柳府就在眼前,柳傾歌感到腦海裡一直緊繃的那根弦就快斷了,三步、兩步、一步……啊,大門開了,有人似乎走了出來。她腳下一滑,撲進來人的懷裡,心頭一直唸叨的那句話無意識的衝出口,變爲幾個破碎的音節:“救他,救三哥,街東頭……”
神思一片模糊,她完全已經意識不到自己居然能夠說話了,身心俱乏,所有的力氣終於耗盡。她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