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傾歌雖然知道柳祁瀟去找了浣月, 但是並不知曉柳祁瀟和浣月究竟談了些什麼,不過她也聰明地沒問。哥哥處理事情來,她自然是一萬個放心的。
時間就在不知不覺中, 到了第二日傍晚。
晚霞滿天, 夏風拂面, 街頭上的夜市已經開始了。小商小販們賣力的吆喝起來, 肩頭搭著白毛巾, 額前微微滲出了汗。
一品清茶莊。
外面橫下一個竹製牌子,上書“一品清”,字是楷書, 寫得倒也整齊漂亮。來來往往的小二手中端著托盤,有條不紊的行走在各個桌子旁邊。雅間裡偶聞絲竹管絃之聲, 甚是清渺怡人, 平添了一絲雅趣。
大門不遠處忽然現出了兩道身影, 吸引了些許路邊之人的目光。那位公子容顏清俊,五官精緻, 身著一襲冰藍色長袍,飄逸如仙。他的腰間垂下一塊價值連城的玉,懷中斜斜抱著一柄劍,原本還是令人覺得像是翩翩濁玉佳公子,可這麼一來, 倒是更像闖蕩江湖的俠客一般, 渾身透著倜儻瀟灑之意。而那位小姐, 淡青薄裙, 粉妝玉琢, 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的轉,很是明亮動人。
他們二人, 正是前來赴約的柳祁瀟和柳傾歌。
一品清的小二見到他們兩人之後,立即迎過來低聲道:“二樓右拐第五間。”
柳祁瀟細不可察的點了下頭,隨即便領了柳傾歌前去。他伸出手推開門,入目處,就看到一個男子在桌子旁閒閒而坐,衣著華貴,品貌不俗,正是廢太子軒轅楚歡。
柳傾歌擠在柳祁瀟身邊,把腦袋往裡面探進去,好奇地瞅著。記憶裡那個虎頭虎腦的孩子如今已經長大了,面部輪廓剛棱分明,但是隱隱約約還是可以看出些許當年的影子。年幼時的稚氣在他臉色並未褪去多少,而那目光中仍然時不時地透出狡黠的意味。聽到動靜之後,他濃眉一擡,看向柳傾歌那個方向笑了笑,開口道:“表妹,好久不見。”
柳傾歌正邁步而入,聽了這個稱呼之後險些腳一軟,很是哭笑不得。——表妹?這算是什麼鬼稱呼,畢竟她和原來家裡的親戚都很久沒有見過了……不過,對於軒轅楚歡知曉了柳傾歌的真實身份是瞿雪這件事,柳傾歌並不覺得詫異。瞿家就算掩飾得再好,軒轅楚歡也有自己的關係網,想了解到的東西自然能瞭解到。
“表哥,這麼多年沒見,你還是一如既往的精神氣兒十足啊。”柳傾歌收回思緒,順著他的話頭道。
見了禮之後,衆人落座。
軒轅楚歡聞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道:“是麼?我倒是覺得表妹你越來越伶牙俐齒了。——話說起來,你比原來更有架子了,我都請了這麼多次,你也不給個面子來見見我。”
柳傾歌坐在他對面,搖頭微笑:“表哥你這是打算請我麼?如果是真心實意的邀請的話,那溫明月是怎麼一回事?迷藥又是怎麼一回事?那些高手是派來幹什麼的?還有……”
軒轅楚歡伸手執起茶盞,用蓋子颳了刮茶葉沫子,促狹的一笑:“我這不是給你開個玩笑麼?你還當真了。”
柳傾歌真想一口老血吐他臉上,有這麼開玩笑的麼?“那表哥你到底找我有何事?直說罷了。吞吞吐吐可不像你一貫的風格。”
“那好,那我就直說了,”軒轅楚歡清了清嗓子,“我要娶你爲妻。”
柳傾歌覺得只要一跟軒轅楚歡在一塊,自己的心臟就會受刺激。果不其然,他話音剛落,柳傾歌拼命抑制住自己,這纔沒把剛入口的一口熱茶給吐了出來。她擱下茶盞,難以置信的盯著軒轅楚歡:“表哥你說什麼?又是開玩笑的罷?”
軒轅楚歡笑容可掬的道:“這件事當然不是開玩笑。我本來是想私下裡把你請來,生米做成熟飯,到時候一切都好辦。可你這丫頭也太聰明伶俐了些,三番五次逃過去了。既然私底下不成,那我索性也擺在明面兒上罷。”
柳傾歌猛然回想起瞿進光曾對她說過的話,頓時明白了一切。原來……原來是這樣!當時她聽得時候還覺得沒什麼,可現在軒轅楚歡鄭重其事的提了出來,實在是令她不得不開始慎重考慮了。瞿家作爲慧妃的孃家人,一直都是廢太子一黨。而如今廢太子大勢已去,所以軒轅楚歡愈發要牢牢培植自己的勢力。拉攏瞿進光,就是目前當務之急。所以他便想通過娶柳傾歌爲妻,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斂了心神之後,柳傾歌忽然褪去了全部的笑意,定定地看著軒轅楚歡道:“表哥,你喜歡我麼?”
軒轅楚歡沒料到柳傾歌一個大家閨秀竟然脫口而出這種話,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他幾乎是想都沒想,便道:“不喜歡,但是應該可以慢慢培養感情的。”
……連敷衍都省略了?這軒轅楚歡倒還真是個性情中人,跟小時候一模一樣。柳傾歌挑著脣角道:“既然不喜歡,爲何要娶呢?”
“我從來不認爲婚姻和娶自己喜歡的人是一碼事。婚姻只是婚姻,有它獨特的作用。而娶自己喜歡的人,那則是一輩子相濡以沫的誓言。”軒轅楚歡坦率道。
柳傾歌現在有些懷疑軒轅楚歡太子之位被廢的真實原因了。這人完全太過直白坦率了好嘛!暴戾什麼的,目前還看不出來,估摸著也只是皇上廢其太子之位的一個託詞罷了。略一想了想,柳傾歌便開了口,聲音很輕:“對你來說,婚姻只是交易。但是對我來說,卻是一輩子幸福的依靠。若是你真這麼草率的娶了我,是不是對我不太公平了?”
軒轅楚歡正要開口,坐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柳祁瀟忽然啓脣:“她是草民的人,草民已經和瞿大人商量好了,訂下婚約,只等來日下聘。”
柳傾歌聽得一愣,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怎麼她一點都不知道?仔細看了看柳祁瀟的臉色,倒也不像說謊的樣子。
軒轅楚歡眸子明顯一沉,站起身來:“柳祁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草民所言,殿下自是再清楚不過。殿下若是強搶民女,於法於理只怕都有些說不過去。”柳祁瀟隨即站起,長身玉立,眸色清淺淡然。他吐出的一字一句雖然雲淡風輕,但是依然可以察覺到裡面隱含的一絲銳色。
軒轅楚歡目視著他:“就算是強搶民女又如何?你還能怎麼樣?”
柳祁瀟冷眸以對,這軒轅家的還真是有這種家族遺傳。皇上搶了他娘封爲妃子,皇子此時又要搶他的未婚妻。“若是殿下一意孤行的話,草民就不得不請鄭王來評評理了。”
軒轅楚歡聞言大怒,他“砰”地一拳砸在了桌面上,茶盞蹦起老高,茶水淋淋漓漓地潑了一地。“柳祁瀟,你不要太過分了!你這是在威脅我麼?”
柳傾歌看得一愣,頓時往柳祁瀟身後躲去。——乖乖!看來這廢太子的脾氣還真的不怎麼好。說翻臉就翻臉,翻臉比翻書還快。既坦率直白,又易驚易怒,難怪皇上看不慣他的脾氣性子。
柳祁瀟並未變色:“不敢。草民只是自保而已。”
不過隨著那拍桌子的響聲,頓時就有幾個高手破門而入,卻被軒轅楚歡一手揮退:“沒事,你們都下去。”他稍微緩了緩心緒,這才接著看向柳傾歌:“表妹,你就真的不答應我麼?”
柳傾歌衝他盈盈一拜,真心實意的道:“此生傾歌非柳祁瀟不嫁,若是殿下逼迫的話,那傾歌唯有一死而已。不過,傾歌若是死了,家父恐怕更不會向著殿下這邊了,還望殿下考慮清楚。”
軒轅楚歡聞言,面色複雜,良久才道:“你倆一個用鄭王來壓我,一個用死來逼我,我……我就那麼不招人待見麼?”說到這裡,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現出了一絲迷茫之色:“自雪兒出宮下落不明之後,母妃也去世了。後宮之中人心險惡,軒轅楚清那小子尚有麗妃,我還有什麼呢?父皇不喜歡我,說我‘性情暴虐,秉性異常,非明君之相’;而麗妃母子又時不時地陷害我;至於姨夫姨母,畢竟隔了一層,不可能事事都照顧的到。這麼多年爭啊奪的,我累了,早就累了。”說到後來,他聲音越來越低,忽然自顧自的啐了一口:“我怎麼忽然說起了這些?我肯定是瘋了!瘋了!”
柳傾歌看著他,眼睛一眨不眨,眸色中透出誠摯之色:“表哥,既然所有的都爭取過了,那麼就順其自然罷,那樣也就無愧於心了。與其活得這麼痛苦,還不如看淡世事,逍遙人生。在某些人眼中你可能不是那麼完美,可是在另一些人眼中,你卻是整個世界。”
軒轅楚歡目光灼灼的盯著柳傾歌,熱切的道:“是麼?真的是這樣麼?你說的另一些人,指得是誰?”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那般急切純真。
柳傾歌原本只是想著安慰安慰他,就順口說了這麼一席話。沒想到他這麼較真,居然一個勁兒的刨根問底,頗有種不問出來誓不罷休的架勢,倒叫柳傾歌一時之間有些招架不及。
在一旁抱劍而立的柳祁瀟忽然清清淡淡的開了口:“有一個人,不過殿下從來沒有注意到罷了。”
軒轅楚歡頓時把剛纔和柳祁瀟鬧得那點兒不愉快拋到了腦後:“誰?”
“浣月。”
“浣月是誰?”
“正是殿下許多年前在青樓救下的一個女孩。”
軒轅楚歡皺皺眉,這纔回想起來:“哦,原來是她。她是叫浣月?”
“沒錯。”
軒轅楚歡忽然心頭一緊,立即問道:“對了,她的身份暴露了,你們究竟把她怎麼樣了?她……她是死了麼?”
“是。”柳祁瀟一雙丹鳳清眸透出的全是漠然之意。
柳傾歌聞言心頭一動,她雖然不明白柳祁瀟爲何要撒謊,但是她卻是並不打算拆穿。畢竟哥哥有他自己的考慮,她暫時還是決定不動聲色。
軒轅楚歡一下子怒從心起,他狠狠逼近:“是你把她殺了麼?”
“不是,”柳祁瀟語聲清泠,不急不躁,“令她絕望的永遠不是我們對她的懲罰,而是來自於殿下對她的態度。”
軒轅楚歡聽了這話,眉心攢緊,語聲顫抖:“是……是因爲我?竟然……竟然是因爲我……”他的記憶倏地迴轉到許多年前的那個傍晚,他在幾個侍衛的陪伴下第一次逛了青樓。裡面鶯鶯燕燕不計可數,然而他的目光卻是被牆角的一個小女孩給吸引住了。那女孩年歲極幼,正被一個龜公持鞭子抽打在身上。她無助的躲著,低低的求饒著,幼小的身子彷彿傷獸一般,無力地蜷縮起來。那一雙眼睛裡是一片死灰,恍若沒了生命的氣息,那般悄聲寂然。
“住手!”他有些看不下去,立即過去阻止。
龜公見他衣著打扮不凡,料到不是常人,便忙停下來陪笑道:“這位小公子,這懶丫頭掃地不好好掃,我教訓她一下,看她以後還長不長記性。”
他瞪了那龜公一眼,自然知曉那人在說假話,不過他也不點破,只是掏出銀子:“我買下她了。”
龜公一見眼睛都直了,也顧不得去稟告媽媽了,忙接過銀子連連點頭:“好好好。”
從此以後,這個女孩就歸了他。他向她詢問她的家人和住址,那可憐的的女孩怯怯的說全部都忘記了。他心生憐意,於是便給她買了新衣,給她飯吃,又給她置了房子,要她安心住下。然後他時不時地過去看她,看她生活的如何。
那女孩也不願只接受他的饋贈,於是便提出要做些針線活來自己養活自己。他答應了。
後來,麗妃進宮之前曾經嫁過人生過子的事情被抖出,他和母妃便覺得機會來了。若是在麗妃曾經的柳家安插一個眼線進去,那家人一旦出了什麼差錯,他們就可以趁機揪著這事不放,用來打壓麗妃的勢力。……這個眼線,該派誰去好呢?
若是把派去的那人作爲僕人丫鬟進柳家,應該會少了很多阻力。
他想起了她,那個可憐巴巴的女孩,那個連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的女孩。
他去找她,告訴了她他們的計劃。
女孩答應了,這也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後來……後來怎麼樣了呢?那個女孩在柳府當丫鬟,許久都不曾傳出消息來,柳家人行事倒也沒什麼錯處可抓,於是他便漸漸淡忘了這一茬。直到他想抓來柳傾歌,這纔想起那個在柳府一直被自己遺忘的棋子。
那個棋子,她過得如何?她日子怎麼樣?她是不是被人欺負了?……這些,他全都一無所知。
內心忽然有個隱秘的角落開始肆無忌憚的疼痛起來,彷彿細小的針尖扎入一般,稍微一動便是痛徹心扉。若是當初救下她最終還是導致她死亡的結局,那他寧願從來都沒有救過她。自己的好心,究竟換來了什麼?!
他想起他領著那個女孩走出青樓的時候,她眼中流露的是深深地感激。他給她買衣置房的時候,她望向他的眼光多了一抹複雜的意味。等到他讓她去柳府當眼線的時候,她的目光裡,竟都是濃濃的不捨和依戀。
即使他什麼都沒有了,可他還有她。
而如今,他什麼都想起來了,可卻什麼都晚了……
腦子像是被什麼東西扯著一般,使得軒轅楚歡感到一股鈍痛襲來。他終於聲音嘶啞的開口:“她葬在哪裡?我想去見見。”
柳祁瀟一言不發,只是走向窗邊,伸出纖長有力的手將窗打開。夜幕已經降臨,月華如練,月華如洗,有涼爽的夜風徐徐吹入。
軒轅楚歡怔怔的走至窗邊,順著他的視線往下面看去。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一個女子站在瑩潤的燈籠下,仰起臉望向這邊。那熟悉的眉眼,熟悉的五官,熟悉的神情,熟悉的依戀,不是他的浣月,又是誰?
那是他的浣月啊……
他忽然轉過頭,對柳祁瀟和柳傾歌道:“謝謝。”隨即大踏步地離開了此地,再也沒有回頭。腳步聲“蹬蹬瞪”的響起,他的步子很急,他的心跳也似亂了節奏。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慌亂過。胸腔裡似乎有滿滿幸福感幾乎要膨脹出來,狠狠地壓在那裡,但是他卻一點都不感覺疼痛,只感覺慶幸。
她還活著,真好。
慢慢仰頭,他忍住了幾乎要滑落出眼眶的淚。
柳傾歌透過窗看著那街頭相擁的一對,不由得頗爲感嘆:“哥哥,你看他們真幸福。”
柳祁瀟走了過去,輕輕攬住了她,熟悉的氣息逐漸蔓延了過來:“我們也會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