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傾歌心裡“咯噔”一下, 忙笑道:“哥哥,這是從何說起?傾歌哪有事情瞞了哥哥?”
柳祁瀟撤回手,那雙深邃的眸子像是黑曜石一般, 閃爍著無法辯駁的色澤:“如果有事, 直說便是。不要深埋在心底, 免得成了心病。”
“哥哥多慮。”柳傾歌重新將那宣紙展開, 嘆了口氣, 將其揉搓成一團,丟在一旁的廢紙簍裡。——如果可以,她寧願一個人默默地承受。她不敢說, 不敢拿此事來打賭。她擔心如果柳祁瀟對她並沒有那種念頭的話,那麼他們兄妹二人的緣分, 只怕就要徹底到頭了。若是曾經言笑晏晏, 結果終成陌路, 這種情景她簡直想都不敢想。
她不知道,柳祁瀟會不會接受她這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妹妹。
柳傾歌輸不起。
柳祁瀟盯著柳傾歌的眼睛。他看到她的眼眸裡先是微微起了波瀾, 後來又恢復成一片寧靜如水。心頭不由得微感詫異,難道這丫頭果然沒有心事麼?那爲何自己近些日子總感覺她有些地方似乎不太對勁,但究竟是哪裡不對勁,他一時半會也說不好。還有昨天晚上發生的那一幕,一直迴盪在他的腦海裡。他確定自己那時沒有聽錯;他確定當自己提步走至走廊旁邊, 聽到那丫頭的腳步聲忽然停了, 然後傳來一個極低的聲音, 夾雜在呼嘯而過的風聲裡:“我到底該怎麼做?”
無意間, 他聽到了她在樓梯上捫心自問的一句話, 便愈發覺得撲朔迷離起來。
傾歌她到底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
柳祁瀟的視線慢慢撤離柳傾歌的眼睛,薄脣微抿, 眉目冷冽一如外面不化的冰雪。
柳傾歌感覺到這周圍的氣氛越來越凝重,於是連忙開口一笑,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靜,沒話找話道:“哥哥從哪兒來?”
柳祁瀟語氣微頓,過了半晌方道:“爲兄從前廳來,剛好見到老三在那兒清點貢物,然後就把府上新招進來的短工花名冊給了他,老二也在那裡。爲兄見你不在,便過來看看。”
原來是這樣。柳傾歌點了下頭,道:“青城前幾月遭到大旱,莊稼欠收,民不聊生。不知這雁城如何?”
“雁城是江南水鄉,自然鮮有旱災發生,”柳祁瀟淡淡啓脣,“爲兄方纔去看了看,收成還行,光拉貨的馬車就有十餘匹。爲兄留意到那馬車鞍韉轡頭也煥然一新,俱是上等貨,由此可見,他們今年的確過得不錯。”
……哦,那就好,那就放心了。
柳傾歌忽然感到有些語塞,正在挖空心思的想話題,結果柳祁瀟倒先開了口:“你們準備請‘錦春園’那個戲班子?”他說著,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書案上的一張紙,就是柳傾歌依柳祁瀚之託,將考慮的一應事宜寫下來的那張紙。
柳傾歌看柳祁瀟面色似有些不對,心頭也是一沉:“哥哥,有什麼問題麼?”——雖然這提議是三哥提出來的,但是柳傾歌並不想說出他來,免得給三哥招惹什麼是非。
柳祁瀟靜默片刻,方緩緩開口:“劃掉。重新選一個。”
柳傾歌越發納悶,有些摸不著頭腦:“哥哥,爲何不能請‘錦春園’?”
“‘錦春園’這段時日招了些唱戲的女孩子們,年歲不過十五六,專攻濃詞豔曲。你覺得在舉家歡聚的時刻,唱這些個合適麼?”柳祁瀟寒星目冷凝,冷聲反問。
柳傾歌暗中吐了吐舌頭,呃,的確是不大合適。他們這些年輕人還好說,若是爹和二爺爺還有一些叔伯之輩,他們看了這麼……這麼那啥的戲,肯定面色不豫,心頭不悅。到時候,倒黴的就是三哥了。他是這次過年事宜的全權負責人,擔的干係重大。心念及此,柳傾歌便提筆,把‘錦春園’這三個字劃了幾道,濃濃的墨痕完全將其遮蓋住了。
柳祁瀟在一旁看著,忍不住露出了一絲淺笑。
“哥哥笑什麼?”柳傾歌手持筆,稍稍側過臉。
“你這劃痕,很像一種東西,你能猜出是什麼嗎?”柳祁瀟脣邊淺笑依然,不答反問。
柳傾歌橫看豎看,心頭也自是有些好笑,終於老老實實地承認:“哥哥直說像蚯蚓得了,偏還兜了這麼大一圈子。”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要怪在爲兄頭上,”說到此處,柳祁瀟的目光盯在了那張紙的某一處,口中道,“龍井?”
柳傾歌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眼皮兒情不自禁的一跳。龍井又怎麼了?
“眼下雁城龍井銷售緊俏,不好買。”柳祁瀟語氣平靜的道。
“哥哥說的沒錯,三哥吩咐人去雁城各家茶莊看了看,方纔果然有人來回說龍井不好買。不知這是什麼原因?”柳傾歌忙換上一臉求知若渴的表情,開口問道。
柳祁瀟伸手拿起那張紙,沒什麼表情的開口:“因爲今年李府基本上將整個雁城的龍井購買一空,眼下各大茶莊斷貨也是正常的。李家老爺子嗜茶,偏愛龍井。除此之外,李家準備擴展生意至北方貴族,便先從茶葉上開始。他們將茶葉製成茶磚,請來商隊馬車,晝夜不息運往西北,謀取利潤。——雁城是茶葉之鄉,條件得天獨厚,適合茶園發展。而這其中,龍井產量猶爲可觀。龍井採摘一般有兩處時間,清明前和穀雨前。眼下已是寒冬,就是有存貨也是擱了一兩年的陳茶,而現在離明年清明還有兩個多月,所以這雁城哪裡還會有龍井賣?縱使有賣,也是小商小販,存貨有限,成不了大氣候。”
柳傾歌聽得眼界大開,連連點頭,末了方問道:“哥哥說的李府,可是同李家兄妹有關麼?”
“沒錯,正是他們背後的家族,”柳祁瀟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稍稍抿了一口,接著道,“所以,這幾年怕是龍井都不好買了。”
——想不到李睿他們家的生意勢力已經伸到了這麼遠。柳傾歌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隨即看向面色恬淡的柳祁瀟,輕聲開口相問:“現如今李家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怕是要在京都同我們搶佔一席之地,哥哥可想好應對的法子了嗎?”
“我們柳家主要經營的是糧食和酒水生意,間或打理柳清居治下的一系列飯莊,”柳祁瀟將茶盞放下,眸子微擡,語氣淡淡,“李家目前和我們家在生意往來中還未有直接衝突。”——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他此時正同王爺合作,進行西北邊關生意。卻說大齊東臨倭國,西北接西域諸國,最北邊則是強大的阻奴。大齊和阻奴禍事不斷,大仗偶爾,小仗經常,邊關常年派兵駐守。這支軍隊由大將軍率領,軍隊的一應物資基本都是由朝廷撥款,還有一些物資是由王爺負責。而王爺自從那次聯結了柳祁瀟之後,便將這西北軍隊生意分了一部分給他。由柳祁瀟負責提供糧食和酒水,長途販運,必須保質保量,所以柳府目前依靠這個,大大賺了一筆。而且這種生意往來是長期的,生意經營暫時無後顧之憂,確是一個生財的大好機遇。
柳傾歌眨巴著眼睛看著他,總感覺他似乎有話沒說完。但是根據以往的經驗,無論她是怎麼死纏爛打,大哥不想說的話是一個字都不會透露的。所以她也學乖了,也就沒多問,反正總有一天會知道的,不過是時間早晚問題,何必急於一時?!
“你在想什麼呢?”柳祁瀟見柳傾歌忽地沉默了下來,面上微微露出詫然之色,柔聲道。
“沒什麼,”柳傾歌擺手,收回思緒,視線稍稍挪移到門口那邊,不由得輕聲一嘆,“外面的雪雖沒下了,但是一時半會兒還沒有化的趨勢。”
房樑下面結的冰棱依舊是晶瑩剔透,亮閃閃,反射出地面積雪的光芒。外面依舊是一片粉妝玉砌的世界。北風肆虐,不時地颳起房頂上的雪,吹揚在空中,成了一道道漂亮的雪霧。
“幸好沒下了,不然的話我們的出行就會有困難。”柳祁瀟的目光也轉移到窗邊,沉聲道。
“出行?出哪門子的行?”柳傾歌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驚訝的問道。
“後日是臘月二十四,也正是‘沁華苑’在年內最後一次聚會。報了名之後,爲兄就收到了請帖。”語畢,柳祁瀟將手攏入袖中,過了片刻掏出一物,柳傾歌立即接過來細細一瞧。那請帖實則就是一紙粉色花箋,外皮兒上寫著“沁華苑”三個大字,裡面寫著沁華苑的地址、聚會注意事項,歡迎參加云云云云。
柳傾歌一邊翻看那紙花箋,一邊又似想起了什麼,忙擡頭道:“方纔哥哥說‘我們出行’,難道我們要一塊兒去麼?”——話雖如此說,她心底卻是有一千一萬個聲音在吶喊,不要啊不要,哥哥您可千萬不要去啊!您老不是曾經答應過我不去的麼?!
柳祁瀟像是憶起了什麼惱人的事宜,修眉微攏,語氣低沉:“爹同沁華苑老闆曾有交情,眼下聽說了這等事,非要我也去不可。我本來不願去,可違拗不過,便只得答應下來。”
柳傾歌聞言簡直是哭笑不得。這個老爹,要不要這麼武斷啊?!即使急著要柳祁瀟找媳婦兒,也別這樣啊。這不是給她出了一個大難題麼?若是柳祁瀟一去,那些小姑娘們便爭前恐後的涌過來,這場景兒單單一想,就讓人能瘋掉。她忽然想起了一事,然後就對柳祁瀟道:“既是後天去,那傾歌現在就回去準備準備。”
“準備什麼?”柳祁瀟冷眸一閃。
“去相親,當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了;那些首飾啊,衣衫啊什麼的都要提前預備下。不知哥哥還有別的什麼疑問麼?”柳傾歌笑得詭異。
柳祁瀟點了下頭,便自顧自的垂下眼,開始接著看起柳傾歌寫字的那張紙。
柳傾歌見他也無事了,於是便悄悄轉身離開。……唔,相親麼,是得好好準備一下了,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這次哥哥也去,真是令人頗爲不爽。
她心裡不時地胡思亂想,所以走到門口的時候也沒怎麼注意,結果忘了擡腳,一下子就被高高的門檻絆倒,飛栽出去。
“砰”的一聲,柳傾歌整個人頓時栽倒在地,直接趴在冰冷的地上。門口處的積雪早已被下人清掃過了,露出一大片青石板鋪就的空地來。她口中情不自禁的發出一聲慘呼,撐著地面半天都站不起來,不知是由於傷得太重還是因爲穿得太厚。神經先是被痛麻痹了,後來稍一緩過勁兒來,便感到渾身疼得要命,尤其是膝蓋和臉頰。——噯,慢著,什麼?臉頰?!
下意識的摸向右半邊臉,柳傾歌想死的心都有了。不用照鏡子就可感覺到,怎麼腫成這樣?
聽到動靜之後,柳祁瀟忙從屋裡走出。他看向躺在地上掙不起來的柳傾歌,眉心一沉,立即彎下腰伸出手將她扶了起來,口中忍不住埋怨道:“怎麼也不小心些!這麼大的姑娘趴地上,像什麼樣子?”
柳傾歌借他之力站起身來,疼得齜牙咧嘴:“哥哥,傾歌這臉……都成這樣了,那聚會就去不了了罷。”
柳祁瀟看她右半邊臉的確是腫起來了,不由得伸出有些冰涼的纖長手指撫了撫,復又很快收回,皺眉道:“先去爲兄那裡,爲兄給你處理一下。”語畢,他便將柳祁瀚的屋門帶上,領著柳傾歌去了自己的住處。
柳傾歌跟在他身後,心中暗暗自得,這算不算因禍得福?摔腫了臉,不必去相親了。哈哈哈!如果自己不去,那柳祁瀟也就會藉著照顧她傷勢的名義,十有八.九順帶不去。
柳祁瀟打開了房間,去了牆角的三腳架子旁,拿了一個盆子。他倒了一盆涼水,蘸溼了毛巾,然後仔細而又小心的給柳傾歌進行冷敷。
被這冰冷的水一激,柳傾歌情不自禁的“嘶”了一聲兒,五官都皺成了一團抹布,口中忙叫喚道:“哥哥,好疼!”
柳祁瀟輕聲嘆了嘆,動作變得愈發輕柔,啓脣淡聲道:“現在知道疼了?當時怎麼不注意些,心不在焉的。——對了,你該不會是故意摔倒來躲避聚會的罷?”說到此處,柳祁瀟一雙寒星鳳目牢牢地盯在了柳傾歌的臉上,眸子黑得迫人。
“哪能呢?”柳傾歌長長的睫毛眨了眨,促狹的露了一個笑臉,很快這笑臉就因爲疼痛而變成了哭喪的臉。——開玩笑!不就是相個親麼?至於拿自己的生命安全當兒戲麼?自殘什麼的,最是要不得了。柳傾歌對於自己的這條小命,可是愛惜的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