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祁瀟完全無視掉他倆看熱鬧的表情,看也未看他們一眼,薄脣微抿,鳳目低垂,面色之上雲淡風輕。
柳祁澤見其根本就無想回答的意思,倒也不甚在意,自己訕了一陣子去了。柳祁瀚沒有聽到自己想聽到的消息,面露掃興之色,但是也不敢過分催促大哥開口講,只得掏出茶壺,倒了一盞茶水一連氣兒都給灌下去了。
馬車顛簸,車外紛雜聲音傳入耳內,車內之人各想各的,心思煩亂。
就這樣一路出了雲霧籠罩的連雲山,再也沒人開口講話,氣氛靜謐得有些駭人,彼此之間的呼吸聲交錯可聞。
待到去了郊區,天色還早。放眼望去,一派荒無人煙之境,土墳而排,草灰而起,枯樹老藤,老鴰哀啼,烏雲壓得極低,像是有接著落雨的跡象,但是卻還未落下一滴。在這周圍,僅僅有幾座破廟,一看就是經年累月未有人來過,空氣中浮塵之味濃烈,的確是髒亂得可以。蜘蛛網四散,橫掛豎擺;內裡神像也缺胳膊少腿,破敗不堪。柳祁瀟首先邁步而入,柳傾歌跟在他身後,不由得伸出手捂住口鼻,慢慢挪步進去。這土砌的神像殘缺的臉龐,乍一看,甚不分明,愈顯詭秘猙獰。
柳祁澤還未進,先在廟門口叉著腰吭吭哧哧的咳了一陣:“這破廟真不是個住人的好所在。”
“又不是要你天天住,”柳祁瀚伸手將他推開,自己擡腳走入,“除了清明,一年就這麼一次,二哥就暫且忍忍罷。”
柳祁澤輕輕拍了拍柳祁瀚的後腦勺,脣角挑著一絲壞笑:“什麼時候輪到你小子教訓我了?明明毛還沒長全呢,充什麼大人。”
柳祁瀚懊惱的拍開他的魔爪,漲紅了臉硬聲道:“二哥,你少混說!我已經長大了……”
“與其在那裡作無謂的爭論,還不如過來幹些有意義的事情。”柳祁瀟在那廂冷聲開口,瞬間便把柳祁澤和柳祁瀚的對話給中止住了。他倆看著柳祁瀟在整理隨身包裹,柳傾歌在不遠處忙著打掃,心下微慚,於是便也走過來幫忙。
畢竟是人多力量大,這麼一折騰,果然這破廟像是變了處地方似的,不說煥然一新,起碼比剛纔好多了,勉強能住人了。柳祁瀟將裡面原本就有的那幾處石臺擺好,又將幾塊硬質木板擦乾抹淨放置其上,用繩子固定住。隨即打開包袱,從容的往上鋪著褥子。
趕馬車那車伕已經去了廟裡的另一間房,自去歇息。
柳傾歌累得額前隱隱約約見了薄汗,她將掃帚靠在廟門後,隨即拿出乾糧來,分給哥哥們吃。
眼見得天色漸漸黑下來了,陰仄仄的夜風拂起,帶動起一陣陰森詭譎之感。忽近忽遠的夜啼之聲響起,很快便隱在蒼寂的夜色中去了。今晚無月,空氣靜寂,只有這破廟之內,嗶嗶剝剝的火堆燃起,明黃色的光芒閃爍明滅,跳躍在每一個人的面孔之上,溫暖人心。
柳祁澤吃了飯之後,滿足的打了個飽嗝,隨即便自顧自的去了裡間睡了。柳祁瀚吃得不多,訥訥寡言,收拾收拾便也自去休息了。
這裡柳傾歌的目光怔怔的追隨著那晃動不息的火苗,竟是一絲睏意也無,她坐在那已被擦拭過的蒲團之上,雙手無意識的往前伸著烤火。身邊那道秀頎的身影亦是不動,像是那人細細密密不爲人知的心事一般,全部都付與那濃稠的黑夜裡。
柳傾歌忽地覺得冷了,便自動朝那人身邊靠過去。她抽抽鼻頭,打了個噴嚏,不由得伸出手揉了揉鼻尖。
柳祁瀟瞥了她一眼,拿過兔毛披風給她嚴嚴實實的披上,隨即又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拿出顆藥丸喂入柳傾歌嘴裡,又端過一旁的茶盞,遞到她手裡。柳傾歌就著水一氣兒全喝下入肚,抿了抿脣,將茶盞放置一邊。
唔,這藥丸裡有……蘇葉,杏仁,桔梗,炒枳殼等物,確爲疏散之藥物。①
柳傾歌感激的望了一眼身旁之人,然而那人卻並未望過來。她只覺得無趣,便又端起茶盞喝了幾口,這才感覺到口腔中的那股子藥味兒散了些許。說起這藥,柳傾歌便想起了素日醫書上所記背下來的句子:“此藥治療感冒夾溼,效果其佳。具體癥狀爲:感冒兩週,發燒,鼻塞流涕,咳嗽,咽癢且痛,大便乾燥,小便正常,色淡太白黃膩,脈浮微數……”②
噯,慢著——啥?!柳大哥哥特地開了這一方藥,他是如何得知自己消化不良,上不出廁所的?此藥深有和脾消滯之效,顯然可見,大哥定是事先知道了自己的癥狀。
柳傾歌的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手指下意識的絞著自己的衣帶。浣月這個小蹄子,到底還是將這件事告訴給了哥哥!……哇呀呀,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咳咳,是哥哥家。
這麼一想,她趕緊朝旁邊坐了一坐,離柳祁瀟遠了些。目光躲閃,脣角抽搐。
柳祁瀟明顯感覺到了柳傾歌的動作,不由得詫異的揚起那雙漂亮的眉,開口道:“怎的了?”
柳傾歌忙垂了眸子,固執地將他關切的視線遮擋在外,掩飾性的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有什麼好彆扭的?”柳祁瀟盯著她,淡淡道,“若是消化不良,近日便食一些稀粥罷,少吃乾燥不易消化之物,尤其是堅果之類。”
柳傾歌面色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敷衍著點了下頭。——看吧,哥哥果然是知道了。
柳祁瀟便也不再言語,只是靜靜枯坐,不時地伸手往火堆裡丟把柴草。
空氣中暖意更甚,嗡嗡地發出細微響聲,時遠時近。眼前的火倒映在瞳孔中,似乎也將眼眸薰得熱了,使得眼皮不由自主的聳搭,周身籠在一片暖融融的溫度裡。柳傾歌舒服地攏了攏手,調整了一個更爲舒適的坐姿,微長的劉海兒遮下,意識也逐漸模糊起來。
思維朦朧間,她感到自己被一雙大手抱起,隨即被輕輕放置於暖和的褥子上。那人幫她仔細的蓋好,然後,腳步聲漸漸地遠去。
柳祁澤夜半起來喝茶,見柳祁瀟仍舊是老神在在地坐在火堆旁,絲毫未有睡意,不由得一驚:“大哥,都這麼晚了,怎麼還不休息?”
柳祁瀟頭也未擡:“睡不著。”
柳祁澤喝飽了之後,便擱下茶盞,面露憂慮之色道:“好歹湊合著睡一覺罷,這過不了多久,天都亮了。”
柳祁瀟應了一聲,卻未見行動。
柳祁澤見狀,便也不回去了,直接大喇喇的掀了下襬而坐:“不如我就在這陪陪大哥罷。”
柳祁瀟看了他一眼,知曉他已經睡好了,便丟過來一個“隨你的便”的眼神,自己仍舊一動不動。
“大哥,”柳祁澤笑了笑,抻了抻袖子,忽道,“我和瞿晟交好之事,你不反對罷?”
“這是你的前途,你的選擇,爲兄焉能橫加干預什麼?”柳祁瀟沉聲道,“只希望你別做過火了,同官家之人交往,稍不注意便惹禍上身。”
柳祁澤將頭一點,鄭重其事的道:“我省得,行事定會注意分寸。——那個瞿晟,武功雖高,卻是有勇無謀;年紀還不大,就喜歡流連煙花之地,捧戲子、喝花酒之事俱是得心應手。我和他一塊兒,學到了好些武功,也由此結交了一些官家之人,倒也算是增了見識。”
柳祁瀟不置可否,末了,方淡淡道:“若你中了武舉之後,日夜營宿于軍營,想必和家人之間見面就困難了。”
柳祁澤沉思了會兒,微擡起臉,努力撐起一絲笑意,拍著柳祁瀟的肩膀道:“家裡不還有你麼?!有大哥管家,我放心得很。”
“那爹呢?”柳祁瀟將毫不客氣地將他的手拍開,一雙清眸波瀾無驚的掃過他的面容,語調一如既往的平和。
“爹想必是贊同我的想法的,畢竟在他老人家眼裡,他這個二兒子一直不務正業,拈花惹草。我去考了武舉,他也應該會感到很是欣慰的罷。”
二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外面,天已經漸漸地亮了。微弱的光芒衝破糾集的黑雲,一點一點的攀爬上破廟外檐,投射下細小破碎的光斑。迷離,溫暖。
柳祁瀟聽得一陣悉悉簌簌的響動,便微微擡眸,映入眼簾的是那一道玲瓏纖細的身影。柳傾歌裹緊了那兔毛披風,慢騰騰的走了出來,乍一見大哥二哥齊刷刷的望著自己,不由得一愣,腳步下意識就停了。
柳祁澤翻身站起,一臉惡趣味的揉了揉她的髮絲:“丫頭,睡得好麼?”
柳傾歌點了點頭,睏意已經完全從她臉上褪去。待得她發現柳祁瀟眼中微見血絲之時,情不自禁的一顫,忙疾步奔了過去,擔憂的拉起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長,剛棱,淒厲。骨節分明,隱隱透著一股涼意。
柳傾歌將他的五指搓來搓去,想將其捂熱。結果卻被那人開口打斷:“沒事,爲兄不冷。咱們收拾收拾去上墳罷。”
柳傾歌聽他這麼說了,只得鬆了手去。耳聽得內室傳來柳祁澤的聲音:“喂,你小子還真能睡,也不看看都幾時了。”過了片刻,便看到柳祁瀚揉著屁股一臉委屈的走了出來,像是那裡被人踹過,口中猶道:“二哥,你就知道欺負我!”
“廢話,你是我弟弟,不欺負你欺負誰去?”柳祁澤一手搭在柳祁瀚脊背上,另一手叉在腰間,桃花目流轉,笑得不懷好意,“說來也怪,老三你在外面跟個混世魔王似的,打架鬥毆無一不精,怎麼在家便成了這副孬種樣兒?”
柳祁瀚懶得理他,只是稍稍洗漱完畢之後,看向柳祁瀟道:“大哥,咱們走罷。”
柳祁瀟面無表情的“唔”了一聲,長身玉立而起。他將下襬的褶子擼順,便自去了馬車上拿了事先準備好的一個茶色包袱。
柳傾歌邁步走出,望著這慘淡冬陽照耀下的千里墳堆,心中像是被什麼堵著一般,壓抑著有些喘不過來氣。人無論在世間怎麼折騰,到了兒來不過是黃土一抔,一切便又都是塵歸塵,土歸土。每一座墳都寄託了親人深切沉痛的哀思,那毫無感情的冰涼石碑,鐫刻著的不僅是那過世之人的一生,同時也是生者無休無止盡的痛。
……那自己的家,又在哪兒呢?是在官家之內佈置得精緻溫馨的閨房中?是在村莊之上井田縱橫交錯的土坯茅屋裡?還是在……自己的爹孃又在哪裡呢?是日日夜夜精疲力盡的尋找,即使那眸子裡再也現不出一絲希望的亮光?還是抖落了一身疲憊,認命返回家,從此之後只能對著自己以前用過玩過的東西淚流滿面?
心頭忽地抽痛,那些隱忍的情緒肆無忌憚的泛濫開來,刺得眸子一陣發酸,有絲絲縷縷的淚意翻涌在眼眶中。
柳祁瀟攜祭品香紙到墳前,擺放祭品、水酒,然後燒紙、焚香、奠酒、行禮,上墳儀式從容不迫的一一展開。他帶著幾個弟妹,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隨即站起身來,目光追隨著那燃盡的紙灰,眸色沉鬱。
柳祁澤面色嚴肅得可怕,一言未發,素日靈動中透著壞意的桃花眼底,是一片沉寂的蒼涼。
柳祁瀚年歲畢竟小些,一見到母親的墳碑,悲傷之情難抑,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那聲音有些喑啞,在這北風肆虐的季節裡顯得斷續。
不知不覺已然正午。空氣中很靜,沒有一個人說話,只聽得偶爾寒風撕裂的聲音,襯著這片荒涼蕭索之境,愈發顯得蒼遠寂寥。
柳祁瀟站起,轉過身,像是看了一眼柳傾歌。可還沒等柳傾歌看出這一眼的其中真意,那人已邁開腳步離去,只餘一道孤絕秀頎的身影,還有一縷似有若無的清淡冷香殘留在空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