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誠在太學的這段日子是我們成親後一段極爲順遂的時光。公公在這幾年中屢次升遷由吏部尚書拜右丞,又進左丞,又進中書門下侍郎,婆婆也被封爲南昌郡夫人。父親早於仕途一事上淡泊自守,幾年間也始終無風無浪,安閒自得。
不過順遂,並不意味著榮華富貴,錦衣玉食,雖然我與明誠於這上頭是一樣的心思,我們過得並不富裕,甚至可說是貧寒。這一切,只因爲明誠對於金石古器的愛好與癡迷。
明誠在太學作學生,只有初一、十五纔可告假外出。但他走出太學,去的第一個地方,不是回家,而是去京城的大相國寺,購買碑文果實,明誠雖然可以由太學供給飲食,但是尚未授官,並無俸祿,那麼他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呢?當鋪。
很難想像,丞相的兒子,居然是當鋪的常客,而且典當的東西還不值錢,只是他的衣服。
所以,每當明誠走進歸來閣,我就可以看到他的某一件布衫或褙子,悄然變作一冊秘書省的逸史或是幾支魯壁中的竹簡。
素簡曾私下勸過我不能縱容明誠如此,一個官宦子弟就是不去官場結交,起碼也要勤儉持家。但是我不想阻止他,因爲我知道,金石,是他的生命。從我們的兩縷青絲結在一起的那天起,我們就是夫妻一脈,禍福與共了。當然,更重要的,是那些在已經漸漸逝去的歲月長河中沉澱下來的奇文異志,對我來說,也同樣具有魔幻般的魅力。
我們的愛,首先源於心意相通,志趣相投,而不是禮法的約束與倫理的道義。難道這世上的夫妻,不都是因此才結成的麼?當時我以爲,是;後來我才明白,不是。
在無數個皎月初斜的夜晚,我與明誠坐於青缸畫燭之下,欣賞著他淘得的一件件金石,相對展玩,如癡如醉,直至更聲三響,月落西廂。
有時我們都倦了,也會作分茶之戲。明誠愛喝團茶,我便將團茶碾碎,注之以湯,此時盞面上的湯紋水脈會幻變出種種圖樣,若山水雲霧,狀花鳥蟲魚,恰如一幅幅水墨圖畫。
“所以,這分茶之戲,又叫做‘水丹青’。真是瑰奇多姿,變幻無窮。”明誠放下茶壺,舒一口氣,他剛剛點過一碗茶,碗中的茶葉如綠錢浮於水渭,似菊英墮於樽俎。
分茶講究對手腕、手指的控制,我無甚力氣,常常輸給明誠。時日一長,我心中不服,於是有一日,在明誠又近乎完美地點過一碗茶之後,我嬌嗔道:“每次都是你贏,我要換一個玩法。”
“那你說吧,如何換?”明誠如兄長般點著我的額頭道。
我想了一想,“咱們不要‘分茶’,來‘鬥茶’如何?”
“‘鬥茶’?可是我們只有青團,該如何‘鬥茶’呢”
我笑道:“我說的‘鬥茶’可不是蘇子瞻‘嶺外惟惠俗喜鬥茶’之‘鬥茶’,是我自己想出的新玩法。”
蘇子瞻之所謂“鬥茶”,是當年蘇東坡流放嶺南時在惠州所見所聞之民俗,“較筐篋之精,爭鑑裁之別”,最終根據湯色、口感、葉底等來評判輸贏。我是想以‘鬥茶’之戲來贏回明誠的,自然不能是這樣鬥法。
“我們一個人說一句詩文,另一個人要說出這句詩文在哪本書第幾卷第幾頁第幾行,輸者高舉雙手爲贏者鞠躬奉茶。”我素來記性好,此法必可贏他。
果然猜過數次之後,明誠已幾番爲我鞠躬奉茶,我雖贏了他,卻也並不好受,待得明誠爲我捧上第五盞茶時,我捂著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連搖首道:“罷了罷了,不猜了,我的肚子裡快能撐船了。”
明誠見我如此,也不禁大笑,“人都道‘宰相肚裡能撐船’,我明兒該與父親做你這‘鬥茶’之戲,再叫他多贏幾回。”
待看我把一碗團茶強灌下去,明誠又道:“你先別高興,我再說句詩文,準叫你猜不出。”說罷吟道:“夏商有鑑當深戒,簡策汗青今具在。”
我眼波微橫,道:“夫君耍賴,這明明是我的《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中的一句,讓我如何去猜。”
明誠搖首嘆道:“可惜可惜,這一遭娘子可是輸定了。這一句麼……就在我胸前布衫之內的桃花箋的第九行。”說罷由布衫之內掏出一張詩箋,果然正是他上月回家時,我寫的《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
我驚喜交集,問他道:“你爲何要將我寫的詩藏在身上?”
他展開那張桃花箋,“我在太學日日想你,每次回來,就悄悄揀一張你寫的詩詞帶在身上,見物如見人,也可聊慰我相思之苦。”
我含羞垂首,道:“也不怕叫你那些同窗看到,要笑你胸無大志了。”
明誠扶正我肩頭,正色道:“你可說錯了,同窗看到你的詩,都大爲激賞,贊你筆鋒雄健,不似凡俗的閨閣女子所作。”
我笑道:“這還得多謝夫君你啊,不是你回來給我講朝中之事,邊疆之患,我哪裡會有這番懷抱。”
也許在別人的眼裡,我是個坐守閨閣,卻心憂天下的女子,但是在我的心底,只希望與明誠長相廝守,白首不離。一個女子,無論她如何才華橫溢,甚至叱吒風雲,最終的理想,也不過是作一個堅強臂彎中的柔弱的小女人。
當然,幾十年後,當我揹負著家國之恨,明誠重託,在江南的山山水水間東奔西走,憔悴了風鬟霜鬢的時候,我的行動,已經比一個普通女子硬朗太多。因爲很多時候,命運,容不得自己選擇。
自然,在這樣的順遂之中,也還是有遺憾與惋惜的。比如,當明誠喜歡一件金石。
而我們又無錢購買的時候。
一日,明誠從太學歸來,還未進門,便聽他在屋外高叫道:“清照,你快來看,我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來了。”
我放下一冊詩書,迎上前去,只見明誠拿著一卷畫軸,卻不展開,引我至書案之前,輕輕解開畫軸上束著的紅線,這輕柔的動作,使我想起我們新婚那夜,他揭開我蓋頭的一瞬。
畫軸展開,是一幅牡丹圖,我看一眼落款,是徐熙的真跡!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徐熙是南唐時的傑出畫家,曾被本朝沈括稱爲“江南布衣”。 他性情豪爽曠達,志節高邁,善畫花竹林木,蟬蝶草蟲,妙趣橫生。他的真跡極爲珍貴,可是明誠,他又是如何得到這幅《牡丹圖》的呢?
明誠看出我眼中的疑惑,窘然笑道:“這是太學同窗替他的一位親戚尋找買家,出價二十萬錢,我出不起價,卻又捨不得,同窗便允我暫且帶回家,給我兩天時間想辦法。”
明誠爲人一向忠厚,難怪同窗放心將這樣珍貴的書畫交給他。可是兩天時間,我們到哪裡去湊齊二十萬錢呢?
我想起了尚棋表妹的嫁妝,果然有的時候,世俗之心也不是全無用處,我若有這樣豐厚的嫁奩,便可以爲明誠購得他心愛的《牡丹圖》了。
不由得又想起我們剛剛舉家搬遷汴京時,尚棋到我家來拜望母親,曾經對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我道,“表姐嫁得貴婿,表妹如今自然是比不上的,但人生百年,世事變遷,秦檜他終有飛黃騰達的一日。”
我只在一旁悠悠地翻著詩書,心想,你的秦檜就是做了皇帝也與我無干。
但是現在,我必須爲明誠想辦法,我想起首飾匣裡那支藍田翠玉簪子。終究還得多謝尚棋的這支簪子,可是隻是一支簪子又如何夠呢?
明誠見我面有憂色,知我心中所想,曠然慰我道:“娘子不必爲此憂愁,我雖極愛金石書畫,卻也知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來來來,清照,別因爲這二十萬錢壞了我們品畫的興致。”
只見此畫以淡墨勾線,畫上的牡丹、汀花、野竹、杜鵑,皆以淡彩敷色,無一不精巧生動,師法自然,超逸清雅,確是一幅難得的珍品。
明誠渴求的目光,更讓我堅定了打算。
第二天一大早,我吩咐素簡將我的嫁奩中所有稍稍值錢的首飾,衣物全部拿去當掉,當然,還包括那支藍田翠玉簪子和議婚時婆婆簪在我發間的珍珠玲瓏八寶金釵。
素簡爲我百般叫屈。我肅然道:“不要再說了,‘女爲悅己者容’,這些衣飾留著還是當掉都無所謂,最要緊的是明誠高興。”
於是明誠回來的時候,見到往日堆滿詩書的案幾上突然堆了這麼多錢,不禁大爲驚詫。
誰知他知道錢的來歷後,非但沒有欣喜之意,反而十分懊喪,滿懷歉疚地對我道:“清照,你嫁給我這麼久,我非但不能給你一天錦衣玉食的生活,卻還要你爲我當掉嫁奩,讓我於心何安?這幅《牡丹圖》雖是我心愛之物,但再珍貴也不能與你的平安喜樂相比,明日我把它送回去,你快讓素簡把當掉的東西贖回來吧。”
我淡然一笑,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長隨心愛之人,長爲心愛之事。這幅《牡丹圖》也是我的心愛之物啊,我與君志趣相投,你可別忘了說過的話,要把功勞分我一半的。”
明誠的眼中泛著一點亮亮的東西,忙別過頭去,既而又轉身向我,豪情萬丈道:“好,我趙明誠有這樣好的娘子,焉有不在金石上嘔心瀝血之理,我一定不負清照所望,將來必要學有所成。”
我巧笑嫣然,道:“我可不要你把心嘔出來,我要你永遠都好好的。”
明誠擁我入懷,久久不放。
我推開他手,道:“你先別高興,這些還不夠呢,我想還差一小半,實在無法,這次恐怕得向母親開口了。”
“這……”明誠躊躇了。
我笑道:“我知道要你向母親白白伸手,你自然是不肯的,我替你想了個妙宗,母親每月都給我們月例,還會給我一點首飾,再給你做幾件衣裳,往後我們的首飾和衣物都不要了,折算成錢,我方纔讓素簡算了算,只需不到兩年我們便可還清了。母親還在午睡,等晚膳時分我們再去求她。”
我看到明誠輕鬆的笑了。
還未到晚膳時分,婆婆的貼身侍女纖雲急急走進歸來閣。
纖雲是趙府的家生女兒,她父母已逝,只有一個哥哥,由於公公的照拂,在外地補了了個小官。纖雲蜂腰削背,外罩一件半新的茜色對襟褙子,上面繡著幾支燈心草。她不是那種令人過目不忘的美女,只是溫柔沉默,觀之可親。
纖雲進門,行了禮,帶了幾分焦灼對我和明誠道:“少爺,少夫人,夫人忽發高熱,如今已去請大夫了,少爺跟少夫人快去看看吧。”
明誠大爲著急,一邊攜了我的手快步向婆婆所居的壽萱堂走,一邊連珠似地問“何時發的高熱”“如今怎樣”“大夫何時到”。
公公連日天公務繁忙,常常在官衙當值,婆婆躺在牡丹窄榻上,雙頰泛紅,侍女飛星正拿著一條溼絹子爲婆婆擦臉,榻邊的架子上擱著一盆涼水。
我接過飛星手中的絹子,敷在婆婆額頭,又命拿了一條絹子,慢慢擦著婆婆的臉和手。
明誠性子急,只一迭聲道:“大夫怎麼還不來呢?母親,可覺得好些?”
婆婆高熱之中懶說話,只搖手示意明誠不必著急。
不一時,大夫到了,把過脈後,對我與明誠施了一禮,道:“少爺和少夫人不必著急,趙夫人只是風寒,待我開兩劑藥疏散疏散,也就不礙事了。只是夫人素體虛,風寒痊癒之後,最好吃些補氣血的藥膳,如桂圓,紅棗,或以冬蟲夏草與紅茶、蜂蜜一起煎湯服用,則是最佳,可保無虞。”
明誠不停地搓手,點頭道,“一切聽憑大夫作主,只要母親身子百年康健即可。”
大夫開好方子,走了。我與纖雲一起煎了藥,喂婆婆喝下。
幾劑藥吃下後,婆婆的身子很快好了起來。自然,那幅《牡丹圖》,也只能物歸原主。
明誠要爲我贖回所有的東西,我溫然道:“別的也就罷了,那支藍田翠玉簪子,我也不想要了,不必贖回,多出的錢你拿去購置金石吧,別總去當衣裳了。”
不出半日,明誠帶著我當掉之物回來了。還有兩隻鑲金石榴玉鐲,那鐲子通身翠綠,想必價值不菲,我不解地問明誠:“我不讓你贖簪子,你卻拿來買這個,那支簪子餘下的錢只怕買一隻鐲子也難。”
明誠笑道:“餘下的錢自是不夠的,不過,我當掉了父親送我的那件織金鶴氅。我知道你最愛玉鐲,清照你手腕纖細,這鐲子顏色又鮮亮,你帶上一定好看。”
我的心彷彿一下子低到塵土裡,然後靜靜地,開出一朵花來。
明誠替我把玉鐲輕輕攏上手腕,怡似雪藕上纏著的一段蓮莖。
“真好看!”明誠深情讚道,“等我考過公、私兩試,便可以釋褐授官,到時候有了俸祿,你喜歡什麼,我都給你買。”
“清照不求錦衣玉食,只願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沉浸在無邊無際的幸福中。
我們在成親之後的兩年之中,盡情享受著愛情帶給我們的歡悅與美滿,真真是不識人間愁滋味。
每逢明誠帶我出遊,我就一定要他陪我去瓦舍觀看雜劇,汴京城的瓦舍規模極大,十幾座勾欄,每一座勾欄之中都在上演著精彩的戲文。我是極愛看戲的,一進瓦舍便不知該去哪一座的好,好一似聲色鄉中的饕餮盛宴。
有一天,我與明誠看一折《文君夜奔》,我對明誠道:“這司馬相如的《鳳求凰》也實是奇音妙曲,竟惹得那卓文君屏風一望而不顧禮法,月夜私奔。”
明誠挑了挑眉毛,笑謔道:“獨獨相如的《鳳求凰》是奇音妙曲麼,繡江李學士家的小姐,沉吟之間便填得妙詞,一支《點絳脣》,空惹得屏風一側,聞者茶飯不思呢。”
聽明誠提起昔年舊事,竟是別有一番情味在心頭。
我又道:“那卓文君幸而是在漢代,若是活在本朝,喪夫守寡,私奔再嫁,便是父親容他,旁人又怎能容得下她?”說罷不禁唏噓。
明誠漠然道:“那是俗人的看法,我最不以爲然了,男子可以再娶,女子爲何不能再嫁,只情深意篤纔是最要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