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閣子的時候已是黃昏,西天的雲(yún)霞映得滿樹的青梅如幻彩流金一般,我伸手摺下兩三枝,命素簡插在書案上的菊紋青花瓷瓶裡。
我看著晚膳,一點胃口也沒有。素簡見我如此,只道是早起在花園裡著了風(fēng)寒,忙做了一碗熱熱地山藥紅棗粥讓我吃下。
暮色四合,室中流溢著青梅淡淡地芬芳。一彎新月掛在東天,我左思右想,一時五內(nèi)沸然,由不得餘意纏綿,便命素簡掌燈,研墨,又命冰弦將梅花灑金宣紙鋪於案上。一時寫好兩幅字,遂叫過素簡,“看寫得可好?”
“易安室,三徑堂,小姐這是爲誰寫的匾額麼?”素簡道。
我點點頭,“是匾額,你瞧掛在這門斗上可好。”
素簡搖了搖頭,“這兩幅字做匾額雖好,卻不像是小姐閨閣。”
我戳戳她的額頭,“難道我的閨閣就非用那些‘風(fēng)’‘月’‘紅’‘香’之類的俗字纔好麼?”
素簡嫣然一笑,道:“是,我們小姐總是與別人不同的。只是這‘易安室’‘三徑堂’有何出處麼?”
我心中一暖,歡喜便從心中漫出來,“‘三徑就荒,鬆菊猶存’,‘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皆出自陶潛的《歸去來兮辭》,從今以後,這閣子便叫‘易安室’,書齋便叫‘三徑堂’了。”我心中歡悅,只顧說了下去,“素簡,往後我寫詩填詞,也有詩號了。”
“詩號?就像李白的青蓮居士,杜甫的少陵野老那樣麼?”素簡這幾年跟著我讀書,倒比表妹那樣不讀書的官家小姐知道的多。
“是啊,‘易安居士’便是我的詩號了。”我又抽了一張生宣,就要把今天所作之《點絳脣》寫下來。轉(zhuǎn)念間,又恐素簡瞧出我的心事,於是放下筆,道:“把我的琴搬過來吧。”
素簡因怕我彈琴手冷,又倒了一杯瑞露酒,盛在桃花青釉杯中,“小姐只喝這一杯吧,暖暖手。”
那酒的顏色襯著青釉的杯身,甚是可愛,我意興沉醉,聽著遠處傳來的晚鐘,不覺沉沉得睡著了。
那皁色羅衣竟整夜迴盪在夢裡。
房中的瑞腦香薰得我悠悠醒轉(zhuǎn),此時已是四更天,才覺發(fā)間硬硬地,伸手一摸竟是日間失落在花園中的赤金雲(yún)紋簪子,想是素簡替我撿回的。
我點一支畫燭,看著在寒夜中明明滅滅的燭火,任由寂寞氤氳,蔓延……
我慵理瑤琴,彈了幾遍《浣溪沙》,遂將心中方纔和樂而歌的一闋詞寫下,道:
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鍾已應(yīng)晚來風(fēng)。
瑞腦香消魂夢斷,闢寒金小髻鬟鬆,醒時空對燭花紅。
素簡被我的琴聲驚醒,趿著鞋過來道:“小姐這是怎麼了,昨晚上反反覆覆地只彈《點絳脣》,這麼早起來又一遍遍地彈《浣溪沙》,可是身子不爽快嗎?”
我默然無語,只看著宣紙上的詞,不禁滴下淚來。
素簡見我落淚,並不多問,只拿起這一闋詞,道:“小姐往日雖也填詞,只是今天這闋詞卻與往日的不同,彷彿是敲在人心坎上一樣。”
“你是哄我高興罷了。”我微微揚一揚脣角。
“哄你作什麼,小姐的詞果真是填得越發(fā)好了呢。”
日子如流水一般緩緩流過,五月間從京城傳來消息,皇帝頒旨,爲撙節(jié)裁減計,宮中不再採選女官,一應(yīng)待選的官家女子,可自行結(jié)親聘嫁。
我聽到這個消息後,帶著素簡和冰弦在花園裡蕩了整整一天的鞦韆,隨後的腰痠背痛則讓我在牀上躺了三天。
素簡一邊爲我擦著藥油,一邊道:“聽說表小姐得知不能待選女官,哭了好幾天,如今只說病了,也躺在牀上不起呢。”
入夏之後,時氣漸好,父親的咳疾也漸漸痊癒了。父母原本打算爲著我待選,要舉家搬到京中的宅子裡,如今雖說不必入宮選看,我卻早過了及笄之年,要擇婿婚配,而與我家門戶相當?shù)娜思叶嘣诰┲校妒歉改笡Q定,仍舊舉家搬遷。
生長了十幾年的故鄉(xiāng),一旦離開,心中總是有些悽然。這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早已長在了我的心裡,一生不曾離去。
要離開了,總有一些地方是令我留連不捨的,我回了母親,在一個惠風(fēng)和暢的日子,與素簡冰弦兩個去繡江上泛舟。
湖上風(fēng)起,煙波浩渺,水光山色,怡人心懷。正是滿湖蓮花盛放的時節(jié),密密匝匝的蓮葉襯著清麗無瑕的蓮花與我們的小舟擦肩而過,清風(fēng)徐來,淡淡的荷香沁人心脾,素簡劃船,冰弦在船頭爲她拂開一條水路,我則伸出纖纖素手,摘下一個個翠綠的蓮蓬,剝開一顆顆雪白的蓮子。
“小姐,多摘些荷葉,咱們回去做荷葉茶吧”素簡攥著兩支船槳用力地劃,臉上已是一層細密的汗珠。
“好。”我笑盈盈道,心想,以後再難嚐到家鄉(xiāng)的荷葉了。
美好的時光總會讓人忘了時間,一轉(zhuǎn)眼,落日西沉,暮色將臨,我怕母親在家擔(dān)憂,因向素簡道,“時候不早了,靠岸停船吧。”
素簡仍舊用力的劃,過了半天,卻還是靠不了岸,“小姐,這裡蓮花太密,我……我有些找不著方向了。”素簡的聲音裡夾了幾分慌亂,與素日沉著的性子殊不相同。見她如此,我也有點慌了神,天色越來越暗了。
冰弦分花拂葉,好不容易看到了一條細細的碧水,不料此時一隻小船從我們的船邊掠過,竟與我們搶起路來,我本就爲不得靠岸而憂心,此時更是大爲著急,不由得怨怪起前面的船來,只是兩船隔得極近,我捱到素簡身邊耳語道,“前面的船搶我們的路,別理他們,你一路劃過去就是。”
素簡點頭,兩支槳兒劃得更快了。直把停棲在洲渚上的鷗鷺都驚飛了。
這時,前面船上一人突然大聲道:“姑娘們是找不到路了嗎,來,跟著我們的船,帶你們靠岸吧。”這個聲音讓我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我一路低著頭,只飛快的剝著蓮子,不一會兒船靠了岸,那帶我們出去的船便告辭走了。
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我欲喚素簡,忽想起前番屏風(fēng)之事,於是喚來冰弦,又向她抓了兩把新剝的蓮子,道:“你去向那船上的兩位公子道聲謝,再把這個給他們。”
不一時冰弦來回道:“都照小姐的吩咐做了,只是那船上有位公子,問我們是不是禮部員外郎李大人府上的,還問那位只低著頭剝蓮子的姑娘是誰。”
我心中不安,忙問道:“那你告訴他們了?”
冰弦憨態(tài)可掬,笑道:“沒有,我哪有這麼笨哪!可你猜怎麼著?小姐,這時另一位公子卻在旁邊吃吃笑道‘不用問,那位定是素簡姑娘了’。我心中奇怪,他們?nèi)绾沃浪睾喗憬愕模植活姸鄦枺突貋砹恕!?
“問你的公子是哪一位?”我惴惴道。
“就是方纔在船上向我們說話的那位。”我早已是面飛紅雲(yún)。
我斜眼偷瞧素簡,卻見她沒事一般,也不接冰弦之語,只收拾了我們摘的蓮子,荷葉之物,便來扶我上岸,在踏到蘋花汀草的一瞬間,我彷彿看到素簡瞪了我一眼。
家中連日來因搬遷一事,也不怎麼在一處一吃飯,母親和馮姨娘領(lǐng)著僕從丫鬟們歸置傢什,揀選細軟,常常從早忙到晚。這一日回家後,母親依舊命我獨自在三徑堂吃飯即可。
天色向晚,我見冰弦從小廚房端來兩碗素面,問她道:“怎麼這會子不見素簡?”
冰弦道:“我因想少爺愛吃冰糖蓮子,要將咱們今兒剝的蓮子送些去,素簡姐姐說,她左右無事,便替我去了,還說讓我先伏侍小姐吃飯,不必等她。”我聽了,心中雖掠了個疑影,因反反覆覆只想著今日湖上之偶遇,也不以爲意,遂放下了。
晚風(fēng)庭院,倚闌無語,靜夜情思一縷,又向何處寄?於是閒理瑤琴,忘了指尖彈奏的是何樂曲,只知柔腸千迴百轉(zhuǎn),不能自已。終是不能放下日間所見所想,不覺和著琴音,吟唱出一曲《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屋裡的沉水香漸漸盡了,冰弦過來添香,我纔想起素簡還沒有回來,正欲相詢,只見素簡從院子裡緩步而入。
還未曾等我開口,素簡先向我行了個禮,怏然道:“素簡不能隨小姐赴京了,小姐到了汴京還是另挑好的伏侍你吧!”
我本覺今日之事諸多蹊蹺,卻理不出頭緒,就拉了素簡的手道:“出了什麼事情,不能對我說的,你一向不是這樣的。”
素簡冷冷一笑,道:“是啊,我們小姐如今人大心大,有什麼事只藏在自己心裡,再也不必同我傾談了,只是小姐何苦拉上我,叫我有冤無處訴呢。”說到最後,竟抽抽答答的哭起來。
“我有何不是,也得你說了,才知如何向你賠罪啊!”我心知定是屏風(fēng)之事已被素簡聽聞,難道是他……在外頭說了什麼不堪的話……又相信他絕非輕浮之輩,一時卻又怕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以不知所措,竟不由得手腳微顫。
素簡見我如此,方止了眼淚,道:“我便不同小姐藏著掖著,幾個月來小姐日愁夜愁,又填了許多傷心之詞,我早覺不妥,只是女兒家的心事小姐不說,我如何敢開口相問。今日在船上小姐面紅耳赤,連頭都不敢擡,當我看不出來麼?只是那船上的幾位公子我們從未見過,當中怎麼會有人知道我的閨名兒。我心中許多疑惑難以解開,這才託來旺打聽情由。”
原來她入夜方歸是探聽消息去了,只是回來的這樣晚,難道這裡頭還有什麼關(guān)節(jié)是我不知道的,我想到此間,不禁心中一緊。
“那些人如何知道你的閨名兒的,難道……難道……是他……不是至於此吧,不過是那天我盪鞦韆失了幾分儀態(tài)……他看起來倒也溫恭有禮,想必不會……”
“哦?原來果真是小姐辦的好事!”說到這兒,素簡突然噗哧一笑,竟至絕倒。
我見她忽悲忽喜,更是疑竇叢生。
素簡斂起笑容,儼然道:“小姐,‘他’是誰呀,小姐如此脈脈含情,難道有何不可告人之事。”
我別過臉去,道:“胡言亂語!”
“好了,”素簡笑著來拉我,道,“我也不讓小姐的心裡七上八下的了。實告訴你吧,來旺也是因這幾個月常常替老爺當差,上汴京去得勤了,才聽人說的。如今汴京城裡都傳呢,說吏部侍郎趙大人的小兒子,多少豪門淑女看不上,偏偏相中了繡江李大人家的丫鬟,爲這事趙大人跟兒子生了多少氣……後來趙夫人見無法可解,便勸慰趙公子說到底跟李大人是同鄉(xiāng),有些交情,若實是情有所鍾,向李大人求了來做個妾侍也無不可,誰道那趙公子偏偏不依,說那姑娘蘭心蕙質(zhì),雖然身份低微,也一定會娶她做正妻,絕不可委屈了她。如此一來,便更無轉(zhuǎn)圜的餘地了。人人都笑那趙公子癡情,直傳爲笑談了呢……”
素簡這番話說來,只叫我心中萬千滋味,不知從何說起。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他與我皆是一般的心思,總不枉了我這一番癡心;所驚者,他與我屏風(fēng)清談,只道我是個丫鬟,且未見其人,只藉著靈犀一點,並不在意家世容貌,真乃世間少有的好男子;所悲者,我們縱然心中有意,無奈名不正,言不順,此情此心,難見天日矣;所嘆者,他日日所念之名,卻是假鳳虛凰,心中之人常在,眼前之結(jié)難解。
我長嘆一聲,道:“此事本是因我而起,你若怨我,左不過我去向父母說明,不使你含怨受屈便是。”
素簡揚一揚眉毛,道:“也好,小姐只說是那趙公子癡心妄想,想必老爺夫人也不會怪你。”
我躊躇道:“這……”
素簡搖一搖手,詭秘一笑,道:“罷了,誰讓我與小姐這麼多年的情分,我也知道你爲難——小姐也不必說明,橫豎那趙公子如何也不干我們的事。”
我不知如何是好,沉了沉心緒,囁嚅道:“我想……外面流言紛紛,終究對你不好,咱們還是讓那趙公子知曉原委的好。”
“可是咱們讓趙公子知道了,接著他會怎麼樣呢?”素簡以手支頤,斜眼瞧我道。
“他愛怎麼樣便怎麼樣,與我何干。”我已察覺素簡是引我入彀,便走至?xí)覆焕硭?
“好了,好了,”素簡指著案上那墨跡方乾的《如夢令》道,“小姐填得這樣好詞,是該稱讚小姐飽讀詩書呢,還是該多謝某人叫我們小姐情之所繫,有感而發(fā)呢?”
我羞得滿臉通紅,回頭啐了她一口。
“我不與小姐玩笑,小姐想讓趙公子知道原委,可有什麼法子嗎?”素簡也走到書案之前,剪了剪燈花。
我真的沒有辦法。
素簡見我不語,對我正色道:“小姐的終身大事,總須自己上心,我剛纔在來旺那裡聽到一事,明兒趙公子要來拜訪老爺呢。”
我心中一喜,只是父親在場,該怎麼辦呢?
素簡見我眉心微蹙,便湊到我跟前,耳語一番。
第二天,正當父親正與客人相談甚歡之時,素簡闖了進去,見驚了來客,遂行禮道:“老爺恕罪,只因夫人送與小姐的五福如意桃紋鐲子不知丟在了何處,故而來找。”
未待父親開言,我已從耳房走出,立於屏風(fēng)之後,道:“素簡,可找到了麼?”
“沒有呢,小姐彆著急,興許是掉在花園裡頭,也未可知。”素簡一面說一面退到了屏風(fēng)之後。
“這樣大了還丟三落四的,這裡有客人,要尋什麼東西過一會再來吧。”父親微嗔道。
“是,”我笑道,“唐突了客人,還望貴人見諒,父親若撿到了要還給女兒啊。”
“難道還不還你了不成?”父親笑責(zé)我,一面又對客人道,“小女不懂事,世侄別見怪。”
只聽屏風(fēng)外傳來一個令我?guī)讉€月來魂牽夢縈的聲音:“無妨,心愛的東西找不著了,自然是……朝思……暮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