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不管人間事, 時光依舊荏苒,藕花年年常開。
轉眼間,我在三徑堂竟獨居了兩年多, 在第二個春天的梅花含苞欲放時, 傳來了父親被赦免的消息, 但禁止父親入京, 只掛了一個監廟閒職, 故而父親迴歸原籍,一家人重聚天倫。我知道,義叔說的話, 快要實現了。
可是,在第三個春天的梅花將要凋落於風雨時, 傳來了公公病逝的消息。
我對公公, 是有一些心結的。但無論如何, 到底是他給了明誠生命,不管出於什麼目的, 是他撮合了我與明誠的婚事,才讓我擁有了一個知音愛侶。他的去逝,終究是令我悲傷嘆惋的。但是還未等我想好該如何設法回京一趟,爲公公服喪盡孝,就得到一個消息:明誠和他的兩個哥哥被罷職關押了。
消息傳來的時候, 我五雷轟頂, 只覺得天旋地轉。家裡人輪番安慰我:“事已至此, 著急也沒有用, 京城回不去, 只能在這裡等消息,你公公不是死罪, 明誠兄弟必不會有性命之憂。”
他們說的自然有理,可是當局者迷,我的丈夫被關在牢裡,叫我怎能不日日憂心。不知有多少個夜晚,我徹底難眠,輾轉反側,只想著明誠在牢裡可能吃得飽,穿得暖,喪父之痛可已稍緩,又想到若不是沉湎權力,醉心官場,公公何以會招來這番屈辱,竟至株連子女。倒不如像父親那樣,寄情山水,淡泊名利。
於是我填了一首《青玉案》,寄與明誠,“買花載酒長安市,爭似家山見桃李?不枉東風吹客淚。相思難表,夢魂無據,唯有歸來是”。明誠本不是熱衷仕途之人,他定會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四個月的光陰,在歸來閣吟風賞月的甜蜜中那麼快,在三徑堂孤居等待的焦急中卻那麼漫長,我好像已翻作爛柯人。
七月間,明誠兄弟終於被放了出來,公公也被贈司徒,諡曰清憲。明誠一出獄,便給我寫信,除了安慰之詞,還提及公公臨終前幡然省悟,叫他遠離官場,甚至著人將青州的老宅修葺一新,讓明誠帶我屏居鄉里。
終於,一切都過去了,明誠要來接我,去一個青山隱隱,綠水潺潺,看風清月朗,聞鳥語花香的世外桃源,去享受屬於我們的自在悠閒。
我穿上我們新婚時的衣裳,桃紅百花攢龍緙絲褙子,百褶如意月裙,腕上攏著明誠贈我的鑲金石榴玉鐲,我們,已經錯過了太多的春花秋月,在等待他到來的日子裡,我填了一支《小重山》:“兩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從清晨開始,我就坐在花園的鞦韆上,那是我們初遇的地方,現在我要坐在這裡,等他來接我去青州,繼續我們新的生活。終於, “咯拉”一響,虛掩的門被緩緩的推開,一如我們初見之時,明誠竟與我心有靈犀地穿著那件皁色羅衣!
忘了他是如何將我緊緊抱在懷裡的,只覺歲月亦偏愛我們,在相識相知相依相思過多年以後,情愫依然如初。
前往青州的路上,我偎依在他的懷裡,幾年離別相思,真的執手相看時,竟是欲訴情難盡。
終於,我打破了沉默,問道:“家裡如何?”
他似乎已猜出我想知道什麼,略略沉吟,道:“母親身子康健,兄長們都已官復原職,回到任上,只是家中無人照料母親,所以纖雲……她再三堅持留下來照顧母親。”
我唏噓,終究是我與明誠欠了她的。
明誠看出我的心思,惻然道:“她還年輕,這樣這去不是長久之計,其實日前我也跟她提過,替她另做打算,誰知她嚴辭拒絕,還說出什麼‘若實在令我厭煩,願意爲奴爲婢,只求陪在夫人身邊’的話,我還能說什麼,她自幼跟在母親身邊,確是有幾分母女之情,我也只好依著她。”
“她還把箏兒送回來了?”我望著緩緩遠去的綠樹青山,婉然問道。
“恩,岳父已迴歸原籍,纖雲說她也用不著人,就遣箏兒回來了——她果然做得妥當,我沒想到岳父還讓你帶著冰弦去青州,箏兒若不回來,岳父岳母身邊可真是沒人呢。”
我有些悽然,道:“冰弦是自求隨我去青州的。”
明誠詫異道:“這卻爲何。她不是已嫁……”
冰弦就在後面的車上看守行李,我忙去捂他的嘴,道:“這事你往後也別提了,聽說來興一到象郡,竟與當地官員結交上了,他本也不是罪臣,行動自由,腦子又活,囤積居奇,在象郡做起了買賣,竟成了富戶,他與冰弦成親本是權宜之計,暴富之後,更沒了夫妻情分,就休棄了冰弦。來興如今雖已不在我家爲僕了,但冰弦日日見到父親母親,不免想起傷心事。”
明誠大驚,憤然道:“世上竟有如此之人?既是權宜,爲何要允婚,既已允婚,便是沒情分,也要好生相待,唉,世上竟有如此之人!”
聽了明誠一番夾著幾分迂氣的言辭,我不禁笑道:“你以爲世上男子個個都如你這般,不過是我福氣好罷了。”
站在青州老宅前,看著青磚碧瓦,入階苔痕,我與明誠興奮不已,幾乎異口同聲地喊出了一個名字:歸來堂。
歸來,包含著我們相識數載以來多少初見情牽的溫馨,得而復失的期盼,失而復得的甘甜。
在青州如詩如畫的世外田園裡,在歸來堂如癡如醉的綿綿靜日中,我與明誠度過了十數載平淡而華彩的光陰。
說華彩,是因爲明誠可以真正地息交絕遊,把全副精力投入到他自幼鍾愛的金石學問之中,完成了他平生所願;說平淡,是因爲這十幾年的時光,我們鬥茶聯句,醉賞金石,生活平靜安閒,沒有什麼天災人禍,政治變遷再來影響我們。而在這終日形影相隨,親蜜無間的歲月中,我的詞卻是日漸填得少了。
是啊,沒有離愁別緒,孤單寂寞,何須再填詞言情。杜甫的詩句確是一語中的: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我並不會爲佳作少有而惋惜,若能在這樣的平靜安閒中過一輩子,我情願奉還彩筆,此生再書寫不出一字一句。
明誠日日埋首於金石,我擔心他身子吃不消,每晚鑽研金石只以點盡一支蠟燭爲準,又時常命素簡燉些補品給他。一日,素簡將一碗阿膠紅棗湯遞給我,掩口笑道:“小姐只擔心姑爺搗弄金石辛苦,我倒瞧著姑爺是怕落後了呢。”
我不解,問道:“此話怎講。”
素簡止了笑,道:“我聽趙福說,姑爺當日收到小姐寄去的那支《醉花陰》,歎賞不已,又不甘下風,於是閉門三日,不吃不睡,作了五十闕詞,又將小姐的詞放入其中,請好友陸德夫來品評,那陸先生也著實不給面子,指著姑爺點燈熬油寫出來的詞道‘只三句最佳’便是‘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我聽了也大笑不止,那湯碗也在我手裡搖晃了幾下,險些灑出來,我又怕湯涼了,只笑誡素簡“不許胡說”便去看明誠爲新得的一冊李白詩文集作完跋了沒有。自此更堅定了助他做金石學問的心思。
事實上,明誠內心真正的快樂,也只會與我分享。
一個初夏的黃昏,我正在院子裡洗淨一根根新鮮碧綠的豆角,忽聽遠處傳來馬蹄聲聲,急促而歡快。還未待我出門相看,只聽柴門外響起明誠清朗而激越聲音:“清照,快來看,你看我得了什麼寶貝……”
我抹一把被山泉浸溼的手指,甫一起身,明誠早已奔到我的面前。
他探入懷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卷發黃的手稿,目光燦燦,神秘地對我道:“猜猜這是什麼。”
我莞爾一笑,道:“你這樣歡喜,定是極珍貴的寶貝呢,只怕與官印一般要緊。”
明誠朗聲笑道:“便是丟了官印,也丟不得這個呢……”
說著,拉我進屋,輕輕置於幾案之上,欲要坐下同賞,卻見屋裡幾隻條凳,繡墩上都擺滿了書畫,又見案幾枕蓆之上,也堆滿鐘鼎盤尊,不由與我相視而笑,我收擡出兩隻交椅,與他坐下,又聽他傲然笑道:“這是白居易手抄的《楞嚴經》,是我從一位邢氏鄉人那裡得到的,你看……”
只見一個個雄健、寬博的正楷呈現在眼前氣勢恢宏,骨力遒勁,氣概凜然,白居易本是頗有造諧的居士,直叫我禁不住對那位棲心釋梵的江州司馬心馳神往,恨不得飛回兩百多年前,與這位通曉釋典的詩人傾談片刻……
我取來一壺去年的桂花酒,明窗小酌,暗燈清話,不覺已是二更天,我與明誠猶醉心其中,不能自拔,只見明誠不住地咽口水,我推一推他,道:“呆子,喝酒口渴了,也不知道要水喝。”
明誠搔搔頭,笑道:“果真是渴了,煩勞娘子……”眼神卻始終戀戀盯在手稿上。
我會心一笑,道:“昔日白樂天有云‘滿甌似浮堪持玩,況是春深酒渴人’,我們這裡雖沒有蕭員外寄來的蜀茶,卻有丁丞相監造之小龍團。”
茶煙嫋嫋中,第二支蠟燭已將要燃盡,我們殊無睡意,看著明誠揮毫作跋,我一聲嘆息。
明誠擡起頭,疑惑道:“清照,今日得了這樣好的寶貝,你爲何嘆氣啊!”
我撫摸著案幾堆積如山的金石,愧然道:“我發愁啊,你我成親多年,如今依舊是膝下伶仃,百年之後,這滿堂金石又傳與何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