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婆已在正堂中相向而坐。明誠的父親趙挺之大人已年過半百,略略有些發福,泛著紅光的面龐向人昭示著他養尊處優的生活,迥迥有神而微現憔悴的眼神傳達了主人精力的旺盛和心力的疲憊。這雙眼睛同時告訴我明誠身上閃爍的智慧來源於哪裡。公公此時正用和藹的目光看著我,我感受到的卻是這目光之後的冰冷。明誠的溫厚其實是來源於他的母親,郭氏夫人出身名門,知書識禮,她所有的言行舉止都在告訴周圍的人,什麼是溫而不懦,進退有度。
我向公婆行了大禮,把盛著紅棗栗子的盒子獻給公公,表示“早自謹敬”,又把盛著緞修的盒子獻給婆婆,表示“斷斷自修”。
婆婆向公公使了一個不易被人覺察的眼色,公公便咳嗽一聲:“清照,你往後就是我們趙家的媳婦了,與妯娌小姑要和睦相處,我們是一家人,俗話說‘家和萬事興’,明誠如今還在太學,時常不在家,若有什麼難事,多與你母親商量。”
公公話音方落,婆婆就很有默契地接道:“最要緊的還是望你們早日開枝散葉,爲我們趙家添丁添喜。”
我的不禁羞紅了臉,低低答了聲“是”。
“存誠、思誠都是爲著你們的婚事特意從任上遠道回家的,尤其是思誠,千里迢迢從濰州趕來,清照,快去見過兄嫂吧。”婆婆話中雖有感念二子旅途勞頓之意,但看到一家子天倫得聚,卻難掩其樂融融之喜。
我在婆婆的貼身侍女纖雲的薦引下,一一向兄長和嫂嫂們行禮,明誠與他長兄的容貌更爲相像些,更有婆婆的氣韻,只是他的大哥三十餘歲,稍顯老態,而明誠的二哥思誠長得更像公公。
兩位嫂嫂身邊各自帶了兩三個孩子,明誠大哥的長子最大,已有十一二歲,明誠二嫂的懷中卻還抱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其它的幾個孩子年紀尚幼,也都是粉團兒似的可愛,靠在他們母親的身邊,咿咿呀呀的只叫“嬸嬸”。
明誠的妹妹含煙,是公公的妾侍所出,只是生母早逝。想必公公當年是信守“娶妻娶德,納妾納色”的,含煙的美豔即是無可辯駁的明證,而這樣的美豔,是婆婆身上所沒有的。含煙已許配了我的弟族——李擢,只待他們年紀稍長,便結秦晉之好。
從今以後,明誠的家,也就是我的家了,明誠的親人們,也就成了我的親人,我朦朧地意識到,結爲夫婦,也許真的不只是兩個人的事。
三日後,明誠陪我回門,當看到他口稱“岳父”“岳母”時露出的羞赧之色,我禁不住拊掌而笑,惹得母親薄責道:“都成親的人了,還這麼沒規矩。”
素簡作爲陪嫁的丫鬟,此時也向我的父親母親行了禮。我的貼身侍女,本是有素簡和冰弦兩個的,但冰弦的母親還在我家,是以我在出嫁之前,讓冰弦做了弟弟李迒的侍女,以使她們母女長聚。
我與明誠兩個人的生活從此開始。很多年後,每當我站在晚來風急的庭院,望著陰滿中庭的芭蕉,品著難銷濃愁的淡酒,數著北去的大雁咀嚼著無盡的冷冷清清,慘慘慼戚時,我才深深地體會到,與明誠相依相伴的二十八載光陰,是多麼美好而甜蜜的日子啊!如果可以,我真想把這二十八載光陰裝在水晶瓶裡,讓她可以永不流逝,可是,再美好的日子,也終會漸行漸遠,無論是天潢貴胄或是販替走卒,或許你可以選擇幸福,卻沒有能力留住她。
也許,是我太貪心了,因爲我的生命無論結局如何潦倒,終究還是有二十八年,那麼長的一段平凡而華麗,素樸卻溫馨的婚姻。比起這世界上的很多人,我已經擁有了很多不可企及的幸福。
如果沒有這一段平凡而華麗,素樸卻溫馨的婚姻,以及即使明誠不在了,卻依然綿延不盡的愛情,我是不可能在明誠離去之後,又堅韌地生存了二十餘年的。我的生命,前半生在尋覓和享受愛情,後半生則在思念和回味愛情。
明誠,即使你不在了,我也知道,這一生,從你出現的那天起,你一直活在我的身邊,一刻也不曾離去。
這一年的寒秋與嚴冬,是在我們小別的憂傷與重聚的歡欣中過去的。明誠在太學作學生,每月只有初一十五才能告假回來,我與他聚少離多,便有些不可釋懷的清愁,散落在曲詞之中,點點斑斑。
一個春日的午後,我在暖融融的和風吹拂下,伏在書案上睡著了,朦朧中,一件輕薄的夾衫蓋到我的身上,我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是明誠!他纖塵不染的笑容一如寂寂春夜中清朗的淡雲疏月。
他掇了一個繡墩,與我促膝而坐。一邊撫摸著我的臉頰,道:“才幾日不見,你又清減了許多。”
我笑笑,無語,讓臉頰埋在他寬大而溫暖的手掌中。
他指著桌上一張淺青的薛濤箋,道:“這支《浣溪沙》是你新填的?”
我點點頭,道:“你要聽嗎?我唱給你聽。”
他雙手交疊放在盤起的腿上,帶著滿足的笑容道:“洗耳恭聽。”
我命素簡搬來瑤琴,神思微凝,素手纖纖已撫上琴絃:
髻子傷春慵更梳,晚風庭院落梅初,淡雲來往月疏疏,
玉鴨薰爐閒瑞腦,朱櫻斗帳掩流蘇,通犀還解闢寒無。
他在背後攏我入懷,聲音裡含著一絲悽然,道:“晚風庭院落梅初,清照,我總不在家,冷落你了。”
我頭一歪,枕在他的胳臂上,睨著他道:“太學裡那麼多學生,不都是如此,我不會怨你的。只要你心裡想著我就行了。”
他一下子轉到我面前,單膝著地,居然像孩童撒嬌似的道:“我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你摸摸,”他把我的手貼在他胸口上,“裡面滿滿的裝的都是你。”
因連日來不得一夕好睡,翌日,我沉沉地直睡到了窗外日遲遲。一摸身旁山枕,卻已涼透了,便起身叫素簡,問道:“明誠呢?”
“姑爺早起說要去買什麼東西,想必快回來了吧——小姐還是先梳洗吧。”說話間,素簡已端來水盆。
果然,素簡方走到門外要潑掉殘水,就回頭向我喊道:“小姐,姑爺回來了。”
明誠帶著詭秘的微笑走到我身邊,我見他一隻手背在後面,便知是拿了什麼東西,頭作勢一歪,笑道:“什麼好東西,還藏著?”
他眨一眨眼睛,道:“給你個驚喜!”說著將身後之物在我眼前一晃,一團火紅掠過,照亮了我的眼睛,照亮了我們小小的斗室!
是一大束紅梅!清蕊若裁,玉瘦檀深,霜姿雪韻,暗香盈盈,如今本是梅落之時,這束紅梅卻有十之三四的花朵還含苞欲放,那些已然盛開的花瓣上,掛滿了晨起的露珠兒,如美人臨風飲泣,別具情韻。
我的心如同這四月春風中盛放的紅梅,一點一點地舒展開來,明媚而柔軟,我努力抑了激盪的心念,道:“這個時節,你是如何得到這束紅梅的。”
他攬過我的肩頭,聲音溫存,若一池春水,“你只道庭前梅落,對月傷春,卻不知汴京城帝都繁華,人煙阜盛,還有花匠一年四季都在培育這豔若朝霞的梅花。喏,‘聊贈一枝春’。”
看著明誠微微泛紅的雙頰,我不禁心疼,“晨起春寒料峭,若凍壞了該如何是好?”
說著用雙手捂住他冰涼的手,只是他的手那樣大,一時無法暖透。
“這屋裡暖和,一會兒就好了。清照,你聞聞這花香不香?”他把一束梅花舉到我的面前。
“隔著老遠就能聞到,豈能不香,不只香,還甜呢。”明誠這一番心意,直叫我甜到心底。
“說起來,這梅花還是我們的媒人呢,去年春天在你家,若不是貪看那幾株梅花,我怎會無意中闖入花園,怎會有後來之事,我又怎能得到這樣一位心意相通,情深愛篤的好妻子。”
我憶起去年之事,柔情蜜意,一時不禁涌上心頭。
明誠折下一小枝梅花,簪在我的鬢邊,細細欣賞。
我一時玩心大起,問他道:“是梅好看呢,還是簪梅的人好看?”
他笑而不答。
我捧梅入懷,無限感慨道:“怪道那林和靖先生要以梅爲妻,這紅梅的暗香疏影,脫俗出塵,焉是羣花可比的。”
明誠搖首:“我卻不以爲然,梅花再孤標高格,也終究是草木,哪比得上若梅一般清麗出塵,又有血有肉的人呢?”他撫摸著我鬢邊的紅梅,眉目之中飽含深情。
突然心中靈光一閃,如夏夜雷電,點亮四野。我忙道:“明誠,我又填得一首好詞。”
說罷拿出一張深紅的薛濤箋,毫端蘊秀,寫了下來。
明誠看時,卻是一支《減字木蘭花》,道: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遂命素簡搬來瑤琴,即興而歌。
素簡撇撇嘴,道:“往後小姐這琴也別收起來了,姑爺不在家時,日日彈琴填詞思念姑爺,姑爺回來了便要將所填之詞與姑爺同賞,唉,小姐以後若詞名遠播,可真要分一半功勞給姑爺呢。”
我只啐道:“越發會胡說了。”
明誠朗聲一笑,豪氣干雲,道:“你別急,你就助我收集金石字畫,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以後著文成書,我也將功勞分你一半,如此,還不公平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