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碎,帶我漸漸遠離兒時舊夢,駛向一個新的彼岸。在去往京城的途中,父親接到了趙府遣人求親的消息。
父親對兒女向來慈藹,儘管是婚姻大事,唯父母之命即可,父親還是來探詢我的心意。
讓我如何回答,我的心早已飛到了汴京,停駐在那個人的身上。
父女連心,我低垂的娥眉與緋紅的雙頰已經讓父親明白了一切。沒有任何讓我不安的言語,父親沉默了一刻,淡淡道:“好吧,父親只願你一生順遂。”
他頓了頓,“但是有句話,我必須得告訴你——趙挺之是新黨。”
儘管知道在汴京的的閨閣裡是住不了多久的,然而甫一安頓,我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了一塊“易安室”的匾,掛在門斗上,素簡只含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幫我鋪紙,磨墨,冰弦卻誇我的字比原先寫得更好了。
議婚,納采,問名,納吉,納幣,請期……全家剛剛在汴京落腳,便爲我的婚事忙個不停。父母雖然勞累卻整日笑逐顏開,從他們的臉上我更加確定自己此生是真的得遇良人了。
議婚的那天,我見到了明誠的母親——郭氏夫人,她含笑將一支珍珠玲瓏八寶金釵簪在了我的鬢邊。
之後的繁文縟節,既無須我費心,我也不想過問,只是素簡會偶爾同我絮叨幾句,我才從只有明誠存在的思緒中,分出一點心思來,聽一點其它的事。
“聽說表小姐也已許配了秦公子,就是今年春天與趙公子一起到咱家來的那個。嘻嘻,原來急匆匆走了是跑到舅老爺家作乘龍快婿去了。”素簡手裡正拿著許多山石榴花瓣,爲我淘澄胭脂膏子。
“放著我家有才有貌的小姐不求,去求那個表小姐,真是有眼無珠,表小姐的性子……”冰弦搖搖頭,嘆了口氣,將花瓣一片片的撕下來,遞到素簡手裡。
“他有什麼眼珠子,只是會瞧誰的官兒大就是了,以後清水下雜麪,有他的好日子過呢。”素簡撇撇嘴,不屑道。
“罷,罷,你也別誇讚我這個自家的小姐,那秦公子走得快,是我的福份呢。”我從書架上將一卷卷詩書拿下來,理好了……想著,這些書以後要同他一起看。
“咱們小姐呀,你如今就是拿個皇后給她當,她也不稀罕呢。”素簡拿起兩片花瓣,在陽光下看看顏色“話說回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也許那秦公子跟表小姐真是一對兒呢。”
我笑而不語。
“聽我娘說,表小姐光嫁妝就二十萬貫,這回嫁過去底氣可更足了。怪不得當初胡姨娘狠心將女兒送給正室撫養呢。”冰弦唏噓道。
這回素簡沒反駁,面有憂色,對我道:“小姐的嫁妝卻沒有這樣豐厚,趙公子對小姐癡心一片,倒沒什麼,只是小姐的未來公婆那邊……”
“那不過是市井俗人的想法,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我斬釘截鐵道。
凡事不可背後說人,就在素簡與冰弦議論表妹的第二天,我在屋裡整理舊物,一擡首,只見尚棋帶著小丫鬟翠羽從易安室前的甬道上搖搖擺擺地一徑走來。
往日只一想到要見尚棋表妹,心情總像團過的宣紙又勉強展開,皺皺巴巴地萬般不舒服,然而這些日子來因著與子相悅的欣喜與即將執子之手的憧憬,一顆心似春光裡繞枝三匝的飛燕,又如花叢間盤旋起舞的彩蝶,終日歡悅不已。此時見尚棋走來,竟不曾起什麼波瀾。
尚棋扭扭地走進易安室,頂著一臉密佈的陰雲,好似疲累不堪。我本興沖沖欲上前搭言,見她這般情狀,又有些手足無措,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素簡含笑施了一禮,道:“表小姐!”
大約是素簡提醒了尚棋,尚棋也懶洋洋對我施了一禮,卻再無言辭,只低頭撫摸衣角上繡著的桃粉色夾竹桃,似十分幽怨的樣子。
素簡只殷勤向旁邊繡墩上一指,笑道:“表小姐略坐一坐,我去沖茶拿點心。”
我怔了怔,終究開了口,陪笑道:“表妹來了也不說一聲,這屋子亂的很,叫表妹見笑了……”
尚棋四下打量了一下屋子,怏怏言道:“母親叫我給姑母送兩盆萬壽菊來,順便再瞧瞧表姐,聽母親說,表姐可是嫁得貴婿了呢。”
尚棋說的母親,自是指程氏舅母,她自幼由舅母撫養,是以只稱程氏舅母“母親”,而稱胡姨娘爲“姨娘”。
我聽她言語中半含酸意,忙勸慰她道:“表妹休出此言,妹夫剛剛及第,大有前途,表妹嫁奩豐厚,日子也不會難過的。”
尚棋嘴角輕蔑地一挑,道:“再沒有這份嫁奩,我嫁過去喝西北風算了,表姐你知道嗎?秦檜的父親只在靜江古縣作過一任小官,表姐啊,你是知道的,朝中有人好做官,想要他飛黃騰達,要我等到地老天荒罷。哪像表姐你啊,有個吏部侍郎的公公,姐夫以後總是前途無量的。”
尚棋說到激動處,一時竟站了起來,我實是無言以對,話不投機半句多罷了。
一時素簡端來了茶點,尚棋也碰也不碰,懊喪地向繡墩上一坐,沒精打采道:“待選的事既不成,如今又給我找了這麼個人家,還不是欺負我是庶出……”
說著,竟抽抽答答地哭起來,我無計可施,只得拿了絹子來與她拭淚,誰知她一推我,竟叫我一個趔趄,素簡忙上前扶我,眉宇間難掩厭憎之意。
我對素簡搖一搖手,只見尚棋已止了眼淚,帶著三分幸災樂禍的喜色,道:“不過聽說我那未來姐夫自幼只愛搗騰金石,表姐的公公因爲這事兒可氣著呢,只是管他不住,表姐嫁過去之後,可要多加勸戒,別叫爲了這些不入流的末事,耽誤了前程……”
看著尚棋這副市儈嘴臉,我直如吞了蒼蠅一般。
尚棋一番幽怨與歡欣的表演與我無干。我只知道我將成爲我愛的那個人的妻子,不久的將來,我與他會過著晨起鞦韆蕩,夕至金石賞,窗前並立觀書畫,燈下填詞訴衷腸的日子。
從今後,在我們的生命中,只有幸福,幸福,幸福……
那是一個令人沉醉的秋日清晨,庭院裡飄蕩著桂花的甜香,素簡興奮的跑來告訴我,看到明誠騎在高高的馬上向我家走來,越來越近了……
我望著鏡子裡散發光幸福光暈的臉龐,發現自己原來這麼美……
在紅紅的蓋頭下面,我看到自己邁出的李府高高的門檻,看到了汴京城御街清爽整潔的街道,我邁進了另一個大門,在喧鬧的禮樂聲中,我們夫妻交拜……
在蓋頭掀開的瞬間,我看到一張坦率真誠的臉。我羞澀地低下頭……
喜娘走過來,將我們的頭髮結在一起,祝我們夫妻和順,白頭到老。
一對龍鳳喜燭在燭臺上靜靜燃燒,突然燈花一爆,明誠笑道:“看,這紅燭也有情,知道今日是咱們大喜的日子。”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暖暖的,一直暖到我心裡。
“燈下觀人三分美,你這位娘子還不算太醜吧。”我看著他,他的眼睛如月澄澈,映出我的身影。
“我的娘子是世上最美的——可惜我不擅丹青,若是有一雙像清照一樣畫就《歸來圖》的妙手,也可爲你畫幅肖像帶著,以解我居於太學的相思之苦。”
我微微驚詫,“你怎知《歸來圖》是我畫的?”
“就只有你會故弄玄虛?真當你的夫君是傻子麼?”他握著我的手更緊了。
我莞爾,“不想隔著屏風,還是被你看穿了。”
“我們上次只隔著屏風,你還未曾知道我的樣子吧。”他的手指輕柔地穿過我如瀑的青絲。
“其實上次泛舟之時我已知道是你,只是沒看得仔細罷了。”我含羞垂首。
“那現在……你可看得仔細了吧……”他的笑聲清朗而愉悅。
“我只覺得,彷彿……在哪裡見過你……”
我突然想起一事,脈脈向他道,“那日你怎麼知道船上剝蓮子的就是屏風之後的人呢?”
他攏一攏我鬢邊的髮絲,笑道:“你的侍女說你們是李大人府上的——我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那就是你……”
我忍俊不禁,肩頭被他攏進懷中,我便深深地沉在了漫天匝地的溫柔之中……
次日晨起,我記掛著要拜見公婆,因此早早便起來梳洗。大紅流蘇覆斗帳下,明誠猶在熟睡,他的面容恬淡沉靜,眉宇似有喜色,顯然仍沉浸於一宵好夢之中。
我恐吵醒了她,悄悄叫素簡端了水來梳洗。坐在妝臺前,先傅上粉,已是勻淨潤澤,又將素簡用山石榴做的胭脂挑了一點兒,點在脣上,又用水化開拍臉。
素簡彎下腰,壓著嗓子對我道:“這胭脂膏子是配了咱們去年蒸的玫瑰花露制的。”
妝罷果見甜香滿頰,我和素簡都笑了。
我的聲音壓的極低,問素簡道:“如此拜見公婆,沒有什麼不妥吧。”
“娘子麗質天成,脣不點而含丹,怎樣打扮都是極美的。”明誠突然從從面走過來,扶著我的雙肩道。
素簡大驚,忙行禮問安,我眼波微橫,“起來了也沒動靜,白白嚇人一跳。”
明誠伏下身來,凝神望我,道:“只是娘子這眉須得畫一畫。”說罷不待我答言,順手拿起妝臺上的青雀頭黛,爲我細細描畫起來。只描了幾下,手中一鬆,那青雀頭黛竟在我的額角上斜斜滑過,留下一條墨跡。
我不由嗔怪他:“你畫眉的功夫可真不怎樣,一會兒讓我如何去拜見公婆?”
他略現窘態,道:“我自然是不太會畫的……又沒給別人畫過……”
我笑得前仰後合,竟忘記被他弄污的妝容。
他拿了一條絹子,沾沾水,爲我擦淨額頭,一邊繼續爲我畫眉,一邊道:“娘子別急,以後我日日爲你畫眉,總能畫得極好的。”
喜悅與甜蜜如冬日的暖陽,包裹著我,“我要你爲我畫一輩子。”
他的笑容和煦而純淨,雙眸如暗夜寒星,道:“我願生生世世爲你畫眉。”
走出庭院,我驀然回首,卻見門斗上掛著一塊匾,竟是“歸來閣”三個字。我心中大震,問明誠道:“這……是你寫的?”
明誠含笑,道:“這閣子原叫‘振翮閣’,是父親勉勵我發憤讀書,光耀門楣的。那日自你家歸來,心中無時無刻不思念伊人情致,便寫了這幅匾,如今又正應你始歸趙氏,情蘊更深。”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